第七章

第七章

冒着熱氣的葯汁被倒在餿水桶里,尚香的眼裏漸漸有了幾分笑意,他早說過,尚紅是他調教過的最聰明的人,只要有了方向,尚紅便知道應該怎麼走下去。

只是,想要離開南館,僅靠這些,還遠遠不行,用自虐的方法收集藥材,只怕藥材還沒全,人倒是先送了命。尚香沉思起來,其實解決的辦法倒也容易,南館裏哪天沒有幾個小倌被不知輕重的客人給傷着了,館裏原就有葯,可是到底不如尚紅開出的葯來得神效,尚香倒也不用怎麼宣傳,只看尚紅傷重之後沒幾天就能走動自如,便自有小倌問上門來,不出幾天功夫,尚紅的一手醫術便在館裏傳了開來,藥到病除了幾回后,便再沒人找外面的大夫了。又過幾日,監坊里的幾家妓院也都知道南館裏來了會治病開藥的小倌,便也有一些找上門來,把尚香樂得幾天都是眉開眼笑,當然那診金是一分不會少收的。

那鄭猴頭一早得知這消息,倒覺得過也是條財路,想不着這尚紅竟還是塊寶,自然便不管尚紅一天到晚地在廚房裏煎藥,反正尚香收來的診金,倒有一大半是上交給他的,尚紅不接客的時候竟還能給他掙銀子,那是再好不過了。

於是,這一段日子,尚紅偷葯偷得開心,尚香收錢收得也開心,鄭猴頭自然更開心,因為那大頭是他拿的,小倌們得了更好的大夫,也開心。

皆大歡喜。

便在這所有人都皆大歡喜的時候,南館裏爆出一個讓人驚訝得找不着下巴的消息來。

原來是有人遞了牌子點了尚香的場。

上一回有人來給尚香送酒,就已經傳遍整個監坊,驚得人直呼老樹開花,這回居然又有人點了他的場,那還不鬧騰起來,只是來點牌子的人不過是個被差遣的客棧夥計,那夥計是個二愣子,任人怎麼問也說不清到底是什麼人差他來,便有人猜着莫不是尚香當紅時的恩客,大抵是外地人,不知道尚香如今已是老頭兒一個。

尚香聽得有人竟點了他的牌子,也怔住了,他不做小倌已久,那牌子也早就撤了,可是在這地方,不管他是小倌還是調教師傅,甚至是掃地洗衣的小童,只要客人需要,便是不能拒絕的。

描眉畫目,敷粉沐香,還要找來一套新艷的衣裳換上,尚香裊裊娜娜地走出南館,一路上對那些年輕貌美的小倌飛着媚眼,掩嘴羞笑:「人雖半老,風韻猶在,小娃娃們可都要好好學着。」

這話自然引來噓聲一片,倒有幾個小倌在地上啐了一口,恨恨地罵著:「老頭兒就會作怪,別教人家半夜醒來讓妳一張老臉嚇沒了魂,我們便在這裏看你怎麼回來……」

尚香自然是聽不着這些話,出了南館的大門,早有馬車備着,他上了車,將布簾拉上,車廂里頓時暗了。那車便動了起來,車輪壓過青石地,發出了沉悶的聲響,一聲聲全敲在他的心上。煙花地,薄紙命,進來易,出去難,從此後,此身由命不由人。

料不到,以他如今的模樣,竟也有人要。

以為是昔日恩客,也有那長情的人在,待到了那家客棧,入了一閑房,見着李慕星,尚香竟一時間沒了反應。

這個男人,居然……召妓……而且……竟還是他……

尚香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把李慕星看得臉上一陣發臊,隨即見尚香一身的鮮艷打扮,比以往所見更妖魅三分,心裏又有些瞧之不起,打扮成這樣子,無非是想多討些賞錢,一想到這裏,他便板起了臉,道:「你莫誤會,我招你來,並非是享樂,你隨我到屋裏來。」

尚香也只是一時驚訝,轉瞬便回了神,一眼便看出李慕星眼裏的輕視,卻不知為何如此。以往幾次面,李慕星雖對他不曾有過好臉色,卻也未見輕視之意,這也是他敢於幾次三番地戲弄李慕星的緣故。

這時李慕星的反應已與常人一般,本也是正常,只是尚香的心中,卻不由自主地升出一股悵惘,彷彿有什麼東西從心中失去了。當下,再無巧言應對的心思,默然地隨着李慕星進入裏屋。

李慕星本已暗下決定,除非是了結那兩壇女兒紅之事,否則再不去南館找尚香,今天這事純屬意外。

兩日前,他從本號趕回上和城的路上,經過一處亂墳崗。當時天色已晚,半黑不亮的,最近的宿頭在五裡外,那趕車的夥計膽子小,聽得亂墳崗里傳來若有若無的嗚嗚聲,嚇得魂都沒了,竟沒注意前方有一棵枯樹倒在路邊,車轅撞在了樹身上,斷了,李慕星一頭從車裏栽了出來,剛巧邊上是個斜坡,他就順着斜坡一直滾進了亂墳崗里,直到硌着什麼才停了下來。

趕車的夥計自己也跌得不輕,頭破血流的,眼見闖了禍,更是嚇得不知怎麼辦才好。李慕星摔得頭昏眼花的,也沒力氣喝斥那夥計,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動了動手腳,倒是沒受什麼傷,只是衣服都污了,他拂去衣服上的塵土,跟角的餘光看到硌着他的東西后,竟也被嚇了跳。

那不是什麼東西,分明是一個人,身上污血橫流,血漬未乾,倒像是剛死的樣子。李慕星當時腦子便閃過殺人棄屍的念頭,趕緊把夥計喊了過來,讓他去找五裡外那處宿頭的地保來。那夥計嚇得要死,怎麼也不敢一個人走,李慕星搖了搖頭,便要跟夥計一起去找地保,哪知道地上那死人居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腳踝,李慕星這下子也差點被嚇去半條命,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人沒死,探了探鼻息,果然還有氣。

「救我……」

那人求救的聲音低不可聞,卻使李慕星更確認這人沒死,他自然不會見死不救,只可惜馬車壞了,好在馬還在,把人抬上馬,他和那夥計牽着馬一路走到了五裡外的宿頭。

宿頭其實是一個小村子,不過幾十戶人家,連個大夫也沒有。李慕星看那人一副隨時都會咽氣的樣子,索性也就好人做到底了,跟一戶農家租了一輛板車,連夜趕路,終於在今日趕回了上和城,把人安置在客棧里,還請了大夫。

大夫來了,一診脈便直搖頭,讓李慕星節哀順變,早備後事。李慕星跑到客棧外面連呸幾聲,直道晦氣,他跟那人又不認識,節什麼哀順什麼變,呸了幾聲,想想又於心不忍,又請了幾位大夫來,說辭跟第一位大夫差不多,李慕星這才信那人是真沒救了。

回到屋裏,那人身上已被稍做清理,頭髮凌亂地散在枕上,臉上卻被劃了十餘道血口,瞧着怵目驚心,據大夫說,那人骨頭也被打得斷了好幾根,全身上下已沒一處好肉,按說早就該死了,只怕是心裏還有執念,這才吊著一口氣不肯咽下去。

李慕星看那人的慘樣,心中側然,便道:「你若還有什麼心事,與我說了,能辦的我定替你辦了,你便安心去吧,也少受些苦楚。」

那人雖在昏迷中,竟也像是聽到了李慕星的話,唇動了動,吐出兩個字來:「尚……香……」

尚香?

李慕星當時便怔愣了,難道是南館裏的那個尚香?這些日子他忙於商號的事,總算再沒見着那雙眼睛在面前晃,本以為可以忘了,沒想到竟從這快死之人的口中又聽到尚香的名字,頓時心裏便是一陣隱隱作痛的沉悶。

那個滿臉厚粉、扭捏作態的男妓,竟然能讓一個人快死了還念念不忘,果然是個會勾魂的。他心裏氣惱得很,可還是讓客棧的夥計去南館把尚香給叫了來,便當是自己為這將死之人了了心愿,也是積德之事。待尚香來了,他乍見那雙困猶他的眼睛就那麼直瞪瞪地盯着他看,沒來由的臉上便開始發臊,隨即又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唾棄,在心裏告誡自己,不過是一個低賤的男妓而已。

尚香隨李慕星進了裏屋,便見着床上躺着一個人,他站住了腳,心裏一片苦澀,想來李慕星招他來,便是要他伺候那人的吧。

把肩頭的衣服往下拉了些,露出小片嫩白的肌膚來,一扭一擺地走過去,嗲聲道:「李爺,您放心了,奴家定會好好伺候床上這位爺……」

話沒說完,李慕星便惱火地把他的衣服拉回了原位,怒道:「誰讓你伺候人了,你他媽的就這麼賤,看見男人就想伺候……」

尚香被他突來的怒氣給嚇住,臉上正要堆出的笑容也一時僵住,下一刻他便醒過神,抿着唇輕輕一笑,道:「奴家本來就是專門伺候男人的,李爺您覺着奴家賤,那奴家便是賤,只要您高興,想怎麼著奴家都行。」

李慕星一時氣結,好一會兒才道:「南館裏那一套你別在我眼前現,你給我正正經經地走路說話。」他看到尚香這個樣子說話,就覺着心頭有火在燒,他厭惡尚香這副扭捏作姿的樣子,好象他們之間就是螵客與男妓的關係,雖然事實也確實如此,可李慕星就是惱火,他情願看到當初尚香作弄他時的樣子,也比現下這副模樣來得順眼。

「原來李爺喜歡正經模樣的,奴家遵命便是。」尚香臉上的笑容更是妖媚,聲音雖然恢復成正常說話的樣子,可那語氣,仍然讓李慕墾的額頭爆出了青筋。

「你存心惹我生氣,是不是?」

「不敢……」尚香低眉垂目,「奴家只是盡本分,李爺不喜歡,奴家改了便是……只是那賞錢您可不能少了奴家一分。」

李慕星的牙齒磨得吱吱響,轉過頭連吸幾口氣,才道:「床上那人一直在念你的名字,你去看看認不認識,若是相識,你就同他說幾句,也好讓他安心去了,省得再受罪。」

犯不着,他犯不着跟一個已經沒了廉恥的男妓生氣。雖然這樣想着,可李慕星臉色沒有半分轉好的跡象。這氣,還有得他生的。

尚香聽了這話,不禁一怔,走上前一眼瞅見那人臉上被劃出十幾道血口,那皮肉都往外翻了出來,傷口上還抹着黑色的藥膏,根本就是一張可怕得讓人不敢直視的臉,哪裏還認得出本來面目。

「尚香……」

不知是聞到了香味,還是有所感應,床上那人此時睜開了眼,向尚香望了過來,其中一隻眼眶空洞洞的,竟是連眼珠也被人挖去了,就這麼向著尚香,可怕至極,只嚇得尚香驚呼一聲,往李慕星身後躲了過去。

李慕星倒是頭一回見尚香這副示弱的模樣,本來還在氣惱中,這時又不禁心軟了,放柔聲音道:「別怕,別怕……他這樣子很可憐是不是……你這麼想一想就不會怕了……」

尚香定了定神,只是仍不敢看過去,這時耳邊又飄來一聲「尚香」,他身體一震,猛然間記起這聲音,轉頭看去,對上那隻剩一隻眼珠的眼睛。

「嵐秋,是你嗎?」

那隻眼睛眨了眨,落下了淚來。

尚香轉過了臉,望着李慕星,眼裏透着絲絲哀求。

「李爺,您行個好,為嵐秋請個大夫。」

李慕星搖了搖頭,道:「大夫已請過好幾個,都說沒救了,你……有話趁現下說罷,遲了恐怕就……」

尚香的眼圈頓時紅了一大圈,咬了咬牙又道:「那些大夫一個個無能得很,還不如館裏的尚紅,李爺……煩您再點個牌子,尚香別無所報,那兩壇女兒紅便算了。」

李慕星本想拒絕,可一見尚香那雙眸子,深盈含淚,便彷彿有千般哀求,那拒絕的話便說不出口了,這一雙眼眸教他日日難以忘懷,又怎生拒絕得了。本還生着的一點氣,這時也全都沒了,轉身便出了屋,再找那夥計去點尚紅的牌子。

「尚……香……尚……香……尚……香……」

嵐秋低低地喚着,他氣息本微弱己極,可自見到尚香后,眼神便亮了,連氣息也粗了許多,這一聲聲喚,吐字清晰,卻聽得尚香心頭髮顫,本來還對嵐秋可怖的面容有些害怕,這時卻情不自禁地在床邊坐下,握住了嵐秋向著他伸出的手。

那隻手上的指甲,被生生地撬掉了,只剩一片的血肉模糊,看得尚香眼淚禁不住地流了出來。

「嵐秋,為什麼……」那本是一雙修白如玉的手,擅描會彈,曾經讓南館裏眾多小倌欽羨不已。

「尚香……」嵐秋的身體微微抖着,不知是疼,還是激動,嘴唇微張,卻只能喊着尚香的名字。那僅剩的一隻眼睛緊緊攫着尚香的臉,有千言萬語,卻說不出來。

尚香抹去了眼淚,咬了咬牙,又道:「你這個糊塗蛋,當年我警告過你,那個張閔良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偏不聽,你也不看看,館裏被贖出去的小倌們哪個落得好下場的,你……你……你活該!活該!活該……」

口裏雖然罵著,可那眼淚卻擦不於凈,把細心妝扮的妝容給弄花了。

嵐秋靜靜地聽着,那隻血肉模糊的手顫巍巍地抬了起來,卻在即將觸及尚香的臉時猛然落了下去,撐在床上發出一聲悶響,氣息突然急促起來,一副已經接不上氣的樣子。

「尚……尚香……金……園……金園……」

「別說話……你別說話了……」尚香想為他拍胸順氣,可是一看他滿身的傷,又不敢亂碰,只怕讓他傷上加傷。

嵐秋喘了一陣,竟讓他又挺了過來,而且臉上未破處的肌膚透出一抹潮紅,眼神比先前更亮了,顯得精神了不少,可是尚香卻落淚落得更厲害了,嵐秋這樣子,分明就是迴光返照。

「尚香……別哭,我覺得好多了呢。」嵐秋終於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那隻手再次抬起,緩緩抹去尚香的眼淚,「你看,臉都花了,不好看了。」

「我沒哭。」尚香擰過了頭,過了一會兒才又轉過臉來。

「你真美,尚香,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還記得……」

嵐秋痴痴地看着這一張花臉,眼光有些飄遠了,他低低地述說著埋在心裏多年的話,拼着一口氣撐着不死也要讓尚香知道的話。

記憶飄回了十年前,那一年他十三歲,被人販子拐進了南館,當蒙在臉上的布被摘去的那一刻,他看到的不是站在身邊的人販子,不是對他品頭論足的鴇頭,而是遠遠地走在池塘邊的尚香。

那是尚香最紅的時候,芙蓉面,勾魂眼,風流多情笑,巧言如蜜語,把圍繞在身邊的一群男人迷得團團轉,一個個獻媚奉承,求的不過是一夜春宵。

那一眼,尚香的身影從此就印入了嵐秋的心裏,南館裏再苦,只要一想到尚香,他便忍了下來,那時候,南館裏沒有專門的調教師傅,新來的小倌都是跟着老手學着,嵐秋跟的那個小倌叫嵐素,因着那時節正值入秋,所以他的名字就是嵐秋。

嵐秋出身於書香世家,從小就能畫一手好畫,也彈得一手好琴,如果不是他年幼無知被人拐來,哪能沒個似錦前程。到如今落到這種地方,卻只能成了吸引客人的本錢,

尚香極愛聽嵐秋彈琴,常常把嵐秋喊去彈琴給他聽,也愛看嵐秋畫畫,對嵐秋畫畫的顏料非常感興趣,嵐秋看他高興,自己也高興,尚香問什麼他就說什麼,尚香要學畫他就手把手地教,能夠陪在尚香的身邊,再苦的日子,嵐秋也不覺得苦了。

「小嵐秋,你模樣兒好,又會畫,又會彈,將來啊,一定也是館裏的紅牌。」尚香有時跟客人喝多了酒,就會吐個昏天黑地,吐完了,就摟着嵐秋在耳邊說話,「你一定要記着,趁年輕要多掙些錢,不管有多少客人都接下來,別拒絕,也別教鄭猴頭知道,偷偷地把錢藏起來,等年紀大了,不紅了,身價也掉了,就找個老實可靠的男人,把你贖出去,這些錢,除了贖身,剩下的也能讓你一輩子衣食無憂。別想着去依靠別人……我們雖然身不由己做了小倌,可是出了這地方,我們還是男人……不能依靠別的男人活着,那樣……出不出南館,又有什麼區別?賣給一群男人和買給一個男人,都是一樣的……一樣的……」

嵐秋從來不讓別人照顧酒醉后的尚香,他年紀雖小,卻也懂得這些話絕不能傳到別人耳中,如果讓鄭猴頭聽到了,尚香准要吃大苦頭。

日子便這樣一天天地過去,日夜顛倒放情縱慾的生活讓尚香的容貌一天天變老,二十二、三歲的人,眼角便有了皺紋,而嵐秋卻一日比一日出落得清雅,他的畫,他的琴,在監坊里漸漸傳出了名,來找尚香的客人越來越少,來點嵐秋牌子的客人卻越來越多。

於是,紅牌易主的那一天終於到來。

嵐秋成了紅牌后,跟尚香相處的機會便少了很多,他總擔心尚香又喝醉對別人說那些話,可是事實上他擔心的情況並沒有出現。他也曾試圖照着尚香的話去做,然而他放不開,當有選擇的機會擺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無法不去挑挑揀揀,已經淪落至此,他有權力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讓自己過得更好一點。

見慣了歡場中男子的虛情假意,嵐秋開始懷疑尚香所規劃的未來能否實現,老實可靠的男人,也許是有的,可是在這個地方,會有嗎?

就在嵐秋懷疑着的時候,那個尚香所等待的老實可靠的男人真的出現了。一個酸氣書生,慕着嵐秋的盛名而來,要與嵐秋琴畫會友。嵐秋看他一身普通衣物,便知曉是個沒銀子的,什麼琴畫會友,惹人發笑,這地方,沒銀子也想進來?

那書生吃了鱉,生了一肚子氣,高聲道:「只當這裏真有那才情高華之人,哪知道也不過是只認那阿堵物的勢利眼,走也走也,何處去尋高人雅士。」

這話酸得嵐秋和一干自詡風流的文人直笑,沒一個把這書獃子當真,可沒想到這話偏教尚香聽了去,覺得這書生倒也可愛,媚眼兒一勾,把這書生給勾到他屋裏,幾番調戲,沒想這書生竟也能君子坐懷,還對尚香講一通人當自重的大道理。

尚香倒是頭一回聽得有人勸他自重,心中有所觸動,便把這書生放進了心裏,硬是扯着書生在他屋裏住了十多天,那書生始終守禮有節,尚香對他越發的敬重起來,有品有行,覺得這書生便是他等待多年的良人,於是把自己這些年賣身的積蓄都交給了書生,囑咐書生回頭到鄭鴇頭那裏為他贖身。

「尚香……尚香……你這麼聰明,怎麼就偏偏沒有看出那書生只是一隻被着人皮的畜牲呢?」嵐秋嘆息着,聰明一世的尚香啊,偏只糊塗了那一次,可是就這一次,就將尚香規劃好的一切打得粉碎。「你知道那之後,我看到你變得愛喝酒,常常喝得酩酊大醉有多擔心,你拚命地接着客,把自己弄得憔悴不堪,一日一日老得更快。後來,你做了館裏的調教師傅,對那些新來的小倌們打打罵罵,有時候,我偷偷聽你教訓他們,那些話直教我心寒。」

往事被嵐秋提起,尚香的臉色漸漸變得陰沉,這時才道:「所以後來你漸漸疏遠了我,姓張的要給你贖身,我去勸你,你反把我劈頭劈臉地罵了一頓。」

「你變了,變得眼裏只認錢,手裏只拿酒,那些可憐的孩子被你變着法兒的折騰,要他們給你掙酒錢,你一邊壓榨他們,一邊告訴他們,沒有人會幫他們,沒有人可以相信,沒有人會真心待他們好,沒有人能從這地方出去,你斷了他們所有的念想,你讓他們也變得跟你一樣無情,那時候我好恨……恨那個書生……」嵐秋講到這裏,突然對着尚香笑了一笑,他那張臉突然笑起來實在可怖,「可是……我還是想幫你……所以,我沒有聽你的勸,讓張閔良把我贖了出去。」

尚香愕然,嵐秋的笑看得他心裏一陣發寒,不知怎的,竟有些害怕聽下去了。

「你說得對,姓張的的確不是個東西,他把我贖出去不到半年便玩膩了,把我又賣給了別人……這些年來,我幾易其手,終於……終於想明白了……原來……你說的都是對的……賣給一個人和賣給一群人沒有區別……有時候我會仔細想一想你調教那些孩子時說的話,那些話很難聽,可是……卻是讓他們能在南館裏活下去的箴言……原來你一直沒有變,只是換了個形式……」

「老天爺保佑,一年前……我終於找到了那個書生,他已經不認得我了,我故意接近他,給他彈琴……整整一年……尚香……我幫你把被騙走的賣身錢都拿了回來……哈哈哈哈……我拿回來了,尚香……你聽到了嗎?我終於找到那個畜牲把你的錢都拿了回來……就埋在……埋在金園三生石下……那個畜牲,他以為打斷我的骨頭,劃了我的臉,撬了我的指甲,挖了我的眼珠,我就會把藏錢的地方說出來,做夢……哈哈哈……哈哈哈……」

嵐秋大聲地笑着,笑得整個身體都抖動起來。

「嵐秋……嵐秋……竟是我害了你嗎?!」尚香一時呆若木雞,不能置信地后遲着,一直遇到了門邊,被門檻一絆,往後倒入了一個懷抱。

李慕星,還有尚紅,他們就站在門邊,已不知聽了多久。

其實,李慕星打發了客棧的夥計去了之後,本已打算就此離開,可是一想嵐秋明顯就是不行了的樣子,又擔心尚香會不知如何處理後事,便在客棧大堂里坐了下來,點了一杯茶慢慢喝着,一邊喝一邊想這些日子發生的事,先還在思忖着自己為什麼對着尚香總是不由自主地心軟,待把嵐秋救了回來,他便想明白了,只是可憐吧,這世道,誰都不容易,尤其是這些歡場中人,強顏賣笑難道還是自己願意的不成?

李慕星自以為想明白了他對尚香的心情,便把心思轉到本號的那批貨物上,卻忘了,若他對尚香僅止是可憐,那些莫名的怒氣又是打哪裏來的?

那批貨物受了潮,布面上或多或少開始出現黃褐色的斑點,雖說這些日子來他領着一班夥計又是烘又是曬,可到底不能把已經出現斑點的地方恢復了,如今只能做為下腳枓來出售,那價錢自然是賤得不能再賤,只怕連本錢的一成也收不回來。

錢財上的損失還是次要的,麻煩的是這批貨已有商家定下,原本就定在淋了雨的第四天交貨,李慕星趕到本號的第一件事就是親自上門說明情況。對方看在他一向信譽良好的份上,同意延遲半個月提貨,李慕星當即寫了信給錢季禮,囑他速速聯繫貨源。錢季禮確實能幹,不到兩天就聯繫到了貨源,只是賣家不知道從哪裏打聽得寶來商號出的這檔子事,故意哄抬了價格,讓李慕星又損失了一筆。

出了這一場事,寶來商號的流動資金便有些緊張了,讓李慕星擴大商號規模的計劃擱了淺,一想到這裏,李慕星便不免長嘆,好事多磨。

就在他長吁短嘆的時候,尚紅到了。看到李慕星坐在大堂里,尚紅的臉上露出意外的神情,卻也沒有開口說什麼,只是眼睛不着痕迹地四下打量着。

李慕星站了起來,迎過去。尚紅今天沒有穿紅衣,而是像尚香以前穿的舊色綵衣,他相貌本就不算出眾,襯着這件綵衣,只令人感覺怪異,與那身襯出他一身風骨的紅衣比起來,便讓人不得不驚嘆衣裳對人的裝飾作用。再一對比尚香的艷色新裝所透露出的濃重的討好意味,李慕星就有些恨其不爭,若是尚香能有尚紅的一半性情,想必他對尚香的感覺會好很多吧。

廢話也不用多說,更何況李慕星每每接觸到尚紅那雙彷彿跳動着火焰的眼睛,總是無言以對,他親眼見着這個男子在南館裏的不屈與掙扎,便覺憐惜,這時候也只能大概說了一下客棧里有傷者,讓他來只是看診。

尚紅心不在焉的,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清楚李慕星說了什麼,只是一邊跟着李慕星往裏走,一邊觀察着四周。

所謂的裏屋外屋,其實也只隔着一層薄薄的木板,他們一踏進屋裏,便聽到從裏屋傳出來的聲音。

「……原來……你說的都是對的……賣給一個人和賣給一群人沒有區別……有時候我會仔細想一想你調教那些孩子時說的話,那些話很難聽,可是……卻是讓他們能在南館裏活下去的箴言……原來你一直沒有變,只是換了個形式……」

嵐秋雖然說已是迴光返照,開始的聲音並不高,可是說到這裏的時候,他已經很激動,音量也拔高了許多,以致李慕星和尚紅雖在外屋,卻也能聽得清楚。沒頭沒腦的一段話,李慕星聽不明白,尚紅卻只注意到這個聲音里透出來的力竭,音量雖高,可中氣全無,分明是將死之相,醫者本能讓他加快了腳步,李慕星看他走得急,也跟着加快腳步,也不過十幾步的距離,便又聽到嵐秋大聲的話來,說到後面已是縱聲大笑。

「……那個畜牲,他以為打斷我的骨頭,劃了我的臉,撬了我的指甲,挖了我的眼珠,我就會把藏錢的地方說出來,做夢……哈哈哈……哈哈哈……」

這一句話聽得李慕星頭上直冒冷汗,怎麼也沒想到嵐秋是這樣傷着的,那笑聲讓他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趕緊拉開了裏屋的門,便見着尚香正絆在門檻上向後倒,他連忙伸手抱住,尚紅便在這功夫從他們身邊穿過,直直地走到床前,嵐秋的慘樣只讓他眼神一滯,便面不改色地扣住他的手腕,把起脈來。

尚香在李慕星懷中勉強站住了腳,顫着聲道:「怎麼樣,尚紅,嵐秋……他還能救嗎?」其實即便是不懂醫術的他也能從嵐秋越來越低弱的笑聲中聽出不對來,這麼問也只是抱着最後一點點希望而已。

尚紅收回了手,看了看嵐秋,眼裏竟有一絲欽佩,轉頭對尚香道:「他能活到現在已是奇迹了。」一句話由且判了嵐秋的命運。

李慕星清晰地感覺到尚香抓着他的手猛地收緊了,勒得他生疼。

嵐秋此時笑聲已竭,張着嘴又開始喘了起來,那僅剩的一隻眼睛望着尚紅,低聲道,「你、你叫……尚紅?」

尚紅沒吱聲,只是注意到嵐秋的瞳孔漸漸地擴大了。

「答應……我……照顧……照顧尚香……求……求你……照顧他……」沒有看到尚紅點頭,他喘得更急了,「別……別怪……他……他打你……罵你……其、其實只是……想讓你能活……活下去……」

活下去嗎?尚紅若有所思地扭頭看了尚香一眼,卻發現尚香此刻根本就沒有看這裏,而是望着窗外發著怔,那雙美麗的丹鳳眼被淚水洗過之後,一片空洞,看不出半點情緒,便連以往所見的那些掩飾性的笑意也沒有了,不再盈光流轉,不再勾魂奪魄,一雙失去光彩的眼睛,凄然哀絕。

「活……下去……希望……尚……香……尚……香……尚……」

哨息的聲音戛然而止,嵐秋的一口氣終於用盡,只是沒得着尚紅的答應,那一隻眼睛始終睜着,死死地瞪着尚紅,不肯瞑目。

尚紅被瞪得心裏一陣發虛,正要伸手合上那隻眼,尚香的聲一卻傳了過來。

「別碰他!」

尚紅一驚縮手,轉頭望去,卻見尚香緩緩走了過來,那雙眼……那雙眼已恢復如常,不見凄然,不見哀絕,只餘一片的冷漠。

「第十七個……十五年來,他是第十七個死在我面前的小倌……」

尚香的手為嵐秋合上那隻不肯瞑目的眼,第一次看到小倌死在他面前,他哭得三天沒有吃下飯,第二次,他背着人把眼睛哭腫了,第三次,他只掉了幾滴淚,第四次……第五次……直到他再也掉不出淚……傻嵐秋,可知道,令他改變的不是被騙走的那些錢,不是那書生的欺騙,他只是……因為被鄭猴頭髮現了他私下藏錢,而不得不用這種方法自保……

他不恨那書生,沒有那書生,他怎麼知道,不好色的人,未必不貪財,信義於人來說,往往比品行難得,世無完人,完人必假……失去的錢財,不過是買個教訓,讓他從此更加小心翼翼,才能在南館裏平安多待了這麼多年。

嵐秋太傻,太傻……傻得讓他又一次有了想哭上三天三夜的衝動。可是他不能哭,不能在李慕星面前哭,不能在尚紅面前哭,他的心,絕不再袒露在任何人面前。

對尚香的話,尚紅只是抬了抬眼皮,見慣了生老病死,死一個人於他來說正常得很。可是李慕星卻動容了。

他是商人,是普通人,平常所見都是家中死人親人傷痛欲絕哭聲震天的情形,從來沒見過有人會一臉冷漠地說著「這是第十七個死在我面前的小倌」,南館裏頭究竟有多麼的殘酷,又是怎樣的無奈與傷痛,才能造成現在的冷漠。

只為這一句話,他開始重新審視尚香。明明就已經脆弱得一碰就倒的樣子,為什麼還要強作冷漠?

尚香,你究竟是堅強,還是真的漠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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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醉塵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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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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