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李慕星怒氣沖沖地出了南館,邊走邊咳,一隻手捂着胸口,腦中反反覆覆出現的是自從認識尚香后兩人相遇的每一個場面,越想越氣,卻又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
不過是一個男妓,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知道了,他厭惡尚香的投懷送抱,雖然明知娼門中人大都如此,他厭惡尚香的藉機敲詐,儘管尚香敲詐的只是兩壇酒,他厭惡尚香有意無意的作弄,即使尚香並無太過的舉止。
可是他忘不了那雙丹鳳眼,幾回夢中,與那雙眼睛凝視,沉溺難拔,他忘不了幾次肌膚相親時留在手中的柔軟觸感,使他心猿意馬,他也忘不了咳嗽時尚香為他拍胸順氣時的溫柔,觸動了他心底的某根弦。
因為這些忘不了,所以他給尚香送銀子,送酒,把酒醉的尚香抱回房間,看着酒醉的尚香,他甚至想要忘記那些厭惡對這個人生出一絲絲好感。可是,尚琦的話讓他突然明白過來,原來,這一切不過是香粉的作用,妓院裏多的是這種催情效力低微的東西,雖不能使人情慾大動,卻會在不知不覺中瓦解別人的自制力,尤其是在別人情動的時候,更能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
難道,尚香所做的一切僅僅只是誘惑他?李慕星停住了腳步,劇烈的咳嗽使他氣息不穩,然而萬千的思緒更讓他心中起伏不定,扶住路邊的一面牆,李慕星狽狠一拳打在牆上,果然是個男妓,所作所為都只是為了誘惑男人,對他如此,恐怕對別人也一樣。
「大爺您走好,下回再來。」
尚香酒醉后的一句真言,分明是妓女小倌們迎來送往的常用語,這個男妓心裏只把他當成一般的恩客,李慕星想到這裏,握拳的手連青筋都爆了出來。偏生,他越是生氣,腦袋裏卻越是清明,認定尚香所有舉動,不過是索取銀兩的手段,想不到他竟是硬生生上了大當,只因為當初尚香沒有拿走他袋中的千兩銀票,就以為這個男妓並不貪財,以致於鬆了戒心。
吸氣,吐氣,吸氣,吐氣……咳咳……再吸氣,緩緩吐出,不必生氣,為一個男妓,不值。李慕星終於平定了心緒,這點錢不算什麼,只當花錢買個教訓,歡場中人,本就無情無義,是他笨了,偏想找出個不同的人來。
氣順了,李慕星緩步前行,突然想起尚紅來,那個人應該是不同的吧,也許,李葛星有些懷疑着,再不敢輕易相信自己的判斷,可是摸摸懷中的藥方,再想想剛才咳得氣都喘不過來,他終於轉過腳步,進了一家藥鋪。那藥鋪里的大夫看了藥方,嘖嘖稱奇,言道此藥方中的藥物實在配得絕妙,妙不可言。
李慕星聽這大夫對尚紅的藥方如此推崇,心情便有些好了,拿了葯出了藥鋪,轉過兩條街,忽然想到杏肆酒坊就在附近,聽陳伯說他病中醉娘來瞧過他,現下應上門道謝一番才是。想了想,便在街邊買了點水梨,拎着往杏肆酒坊走去。
遠遠地,便瞧見杏肆酒坊大門前圍着一坨人。難道是出事了?李慕星看得心裏一驚,趕緊加快腳步,他這一走快,倒又咳起來,只是擔心醉娘,他也顧不得了,一邊咳一邊跑,然後用力往人群中擠,才擠到一半的時候,耳邊便聽到了醉娘的喝罵聲。
「混帳東西,連老娘的豆腐也敢吃,看老娘今天不打斷你這雙狗爪子,讓你也見識見識馬王爺的三隻眼!」
「馬王爺的幾隻眼睛本公子倒是沒見識過,不過小娘子的這股子辣勁,可讓公子我辣得渾身舒坦,只怕是杏肆酒坊里最辣的酒,也不及小娘子的一半辣吧。」
這個男聲一落,圍觀的人群里便有一陣鬨笑,直把阮寡婦氣得七竅生煙,手裏的扁擔揮得呼呼響,可就是碰不着那人的一片衣角。
「混蛋!」
李慕星只聽得這兩句,便知曉發生了什麼事。常言道寡婦門前是非多,只是上和城的人大都知道阮寡婦潑辣,又因着向官府供酒的關係而與官府交情甚好,所以那些登徒子一般不敢來惹阮寡婦,倒是一些外地的人不知底細,有時會對阮寡婦調戲幾句,也都被阮寡婦打了出去,像今日這般膽大包天的,還是頭一回見着。
實在過分,李慕星臉色沉下來,從人群里擠了出來,一眼就看見阮寡婦揮着扁擔追着一個男人打,已經是氣喘吁吁,滿頭是汗,髮髻也亂了。再看那個男人,例是出乎意料的一身書生裝,面白無須,看上去文質彬彬,哪想得出也是個調戲良家婦女的登徒子。李慕星剛經了尚香一事,對這種內外不符的人分外瞧不過眼,尤其這人欺侮的還是阮寡婦,當下便大聲喝道:「青天白日下,欺凌弱女,當真是不要臉了。」
「慕星!」阮寡婦聽得聲音,停了下來,看着李慕星,心裏一陣放鬆,又覺難堪,扭過頭咬着唇強忍起眼淚來。
「咦,原來小娘子早有相好,怎不早說,本公子倒也不會奪人所愛。」那男人手裏搖一柄扇子,卻是越說越不像話了。阮寡婦的臉上頓時又氣得通紅,正要破口大罵,卻是李慕星先開了口,道:「看閣下也是一派斯文,怎麼狗嘴裏竟吐不出象牙來。各位父老,此人道貌岸然,先在大街上公然調戲良家婦女,后又口出穢言,毀人消譽,我李慕星還請大伙兒幫忙拿住此人,送往官府,事後出力者每人可在寶來商號支領十兩銀子酬金,」
也不知是李慕星的訴罪起了作用,還是那十兩銀子的酬金起了作用,先前還在看熱鬧的人這下子可積極起來,一個個吼着捉住登徒子,就向那男子撲了過去。那男子當場愣住了,跑之不及,被七、八個人按手按腳,很快就被綁住了。
李慕星向阮寡婦要了紙筆,給出力的人寫了張條子,讓他們自去寶來商號領酬金,順道還煩他們把那個登徒子給扭送官府。
杏肆酒坊門前靜了下來,阮寡婦扔了扁擔,一轉身跑了進去,李慕星站在門外躊躇久,才從地上撿起了那根扁擔,跟了進去。阮寡婦坐在堂里抹着眼淚,李慕星把水果和扁擔放下,坐在阮寡婦面前,好一會兒也沒說話。這時候,說勸解的話也沒用,還不如讓她好好哭一場。
阮寡婦抹了一陣眼淚,卻是越想越傷心,忽然撲進李慕星的懷裏,緊緊抱住他,道:「你娶了我吧,娶了我吧……」
李慕星先是吃了一驚,怔了怔卻明白了阮寡婦的苦處,反正他早晚也是要成家的,有心就要答應,誰知阮寡婦這時又猛地一把推開了他,一抹眼淚,怒目道:「你也不是好人,滾,給我滾。」
李慕星愕然,阮寡婦的善變讓他一時無法適應,不由道:「醉娘,你……你……」
「滾!」阮寡婦抄起了扁擔,嚇得李慕星連退幾步,只當她今天是刺激過度了,趕忙搖着手一邊走一邊道:「好,我走,我走,醉娘,你可別太生氣了,自己的身體要緊,咳咳咳……」
李慕星咳着走出了杏肆酒坊,這時便見六、七個夥計推着送酒車進門來,才知道難怪剛才阮寡婦被人調戲時沒有夥計出來幫忙,原來都送酒去了。只是李慕星怎麼也不會想到,惹得阮寡婦又大發脾氣的,竟然是他身上的香氣。
出了杏肆酒坊,李慕星舉目四望,一時間竟有股不知何去何從的茫然,病了這幾日,他把所有的應酬生意都推給了錢季禮,自己得了清閑,一能出門竟先奔了南館去,卻生了一肚子氣回來,又碰上醉娘這檔子事,實在覺着累了,頭昏眼花的,好一會兒才決定先到柜上走一走,再回家煎藥喝。
錢季禮正在指揮着夥計往商號里搬一批新貨,一見李慕星來了,迎上來正要說笑幾句,哪知李慕星未開口先咳嗽,臉色也不好看,錢季禮當下就是老臉一沉,連推帶趕地把李慕星送出商號,嘴裏還念叨着,意思是你回去歇着喝葯去吧,身子沒好前別跑這兒來搗亂,正忙着呢,沒人有功夫照顧你,你說你也老大不小的,早點娶房媳婦,身邊有個知冷熱的人,也未見着會有這一場病……
李慕星的精神本來就不大好了,哪裏禁得住錢季禮跟念經似的念叨。迷迷糊糊地就往自家走了回去,藥包往陳媽手裏一放,他便回屋睡了。睡也沒睡安穩,腦袋裏亂七八糟地,昏昏沉沉,倒是做起夢來。
夢裏,他的寶來商號大門鑼鼓震天響,進進出出的人群把門檻都踏破了,幾個衙役扛着一塊匾額,官老爺親手掀開匾額上的紅布,「天下第一商」五個大字金光閃閃,他站在寶來商號里望着匾額,笑得合不攏嘴,畢生夙願得償,此生又有何求。
一轉身,身後竟變成了喜堂,他身上也換上了喜服,手裏牽着一根紅綢,紅綢的另一端握在一雙嫩白的手掌里,大紅蓋頭遮住了新娘的臉面。他要成親了么?一陣茫然後,他忽地明白過來,是了,他為了擴大商號,所以向醉娘求了親,今天是他們兩個成親的日子。接着他們對着坐在堂前的錢季禮拜了三拜,在「送入洞房」的唱喏中,被歡笑的人群擁進了房中。
房裏突然安靜下來,只剩下他們兩人,他覺着心跳得厲害,又是歡喜,又是悵然,喜的是從此後有人知冷暖,再無孤單,悵的是醉娘什麼都好,就是個性太強,過了一會兒才拿起交杯酒,道:「醉娘,今兒起我們就是夫妻了,日後同心協力,必定使寶來商號與杏肆酒坊名揚四方。」
兩個人喝了交杯酒,扭扭捏捏地坐在床邊,雖不是懵懂少年,也着實羞了一會兒,李慕星才吹了蠟燭,放下紅帳,鑽進被窩裏,只覺得觸手肌膚滑嫩香軟,便不由氣重起來,當下顛鸞倒鳳,一番雲雨,卻在緊要關頭處忽覺不對,伸手一摸,身下竟是一具男體,直把李慕星駭得大叫一聲,驚醒過來。
醒來,身上大汗淋漓,心口跳得極為厲害,李慕星抹了抹頭上的汗,尷尬地發現褲檔處一片濡濕。這把年紀,竟做起春夢來,而且還……還……李慕星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難道是最近去南館的次數太多?還是他被尚香給誘惑了?
越想越是氣悶,竟又咳起來,李慕星狠狠打了一下床,邊咳邊準備起床換衣服,門卻被推開了,嚇得他趕緊捂好被子,抬頭卻看見陳媽端着葯碗進來。
「李爺,快趁熱喝了,這咳嗽也會咳出大病來,早治早好啊。」
李慕星一臉不自然地喝了葯,藥味極苦,他也只皺了皺眉,道:「陳媽,我還想再睡會兒,晚飯不用叫我了,溫在廚房裏,夜裏餓了我自去弄來吃。」
陳媽拿着葯碗出去了,他趕緊換上衣服,把髒了的衣褲藏好,躺在床上一直等到夜深人靜,陳媽和陳伯都睡去了,他才跑出去,打上水來偷偷把衣服洗了。
一切都弄好了,他回到床上仍是翻來覆去睡不着,想到這個春夢就悄悄不安,等明兒個該去東黛館裏走一遭,免得真讓尚香這個男妓給惑去了。
***
尚香一場酒醉,卻是無夢好睡到深夜才醒來,屋子裏透着風,冷得要命,他起身點了燈一看,四面窗戶都開着,也不知道是哪個沒良心的,不怕凍死人嗎。他披上衣服把窗戶都關了,才坐到桌邊,拿起茶壺晃了晃,空的,連點冷茶也沒有,只好又倒了杯酒,慢慢喝着。以酒解渴,真是諷刺,只怕是渴上加渴。
喝了幾口酒,尚香忽然嗅了嗅鼻子,空氣清新透着冷意,只少了那股濃郁的香氣,他已經好久沒有聞到這麼新鮮的空氣了,只是,這裏是南館,即使是空氣,那也必須是污濁淫糜的才行。深深地嘆息一聲,他起身從床頭櫃中拿出一盒香粉,用尾指的指甲挑了一些,吹向了屋裏,仔仔細細,每一寸地方都不漏過。
不多久,屋子裏便又充滿了那股濃郁的香氣。放下香粉盒,尚香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從床頭櫃中又拿出一盒香粉,一轉身便出了門。
從後院裏能隱約聽到前院的淫糜聲,只是這一切與他己無多大關係,尚紅屋裏的燈滅了,想來已是睡下,不過尚香哪管這些,推開門進去點了燈。
「誰?」燈一亮尚紅便驚醒過來,顯然並沒有睡踏實,待看清是尚香,眼裏便有些怒意,「半夜三更,你來做什麼?」
「喝茶。」尚香伸手從桌上拿起茶壺,晃了晃,有水,連杯子都懶得拿了,對着壺嘴直接灌了下去,一口氣喝了個夠,總算緩解了口渴欲裂的感覺,人也舒服多了。
「你又有什麼花樣?」尚紅才不信他來只是為了喝茶,自己屋裏沒有么?非到他這裏來喝。
尚香拎着被扔在角落裏的藥包,搖晃着,道:「這葯你怎的還沒幫我煎好?」
尚紅看到這藥包便火大,道:「憑什麼我要幫你煎藥。」
「你會醫啊,自然比旁人更懂得火候,煎出來的藥效最好。」尚香一臉的理所當然,走過去把尚紅拖下床,「快去煎藥,這個就當是酬勞了。」他一邊說一邊把香粉塞進尚紅手裏。
「什麼東西?」尚紅看着手中的香粉盒,考慮是直接扔掉好還是扔到尚香身上好,這人實在是太過分了,半夜三更把他從床上拉起來煎藥。
尚香輕輕笑了起來,道:「歡場中的東西,自然是催情之物,我看你接客時也辛苦,有這點香粉,客人們興許會對你溫柔些,我用這好東西換你煎一回葯,你可不虧呀。」
「你……無恥!」尚紅聽他提到這種事,頓時氣得臉都青了,隨手就把香粉扔到了尚香的身上。香粉盒落在地上,碎了,裏面的香粉灑了一地,散發出一陣幽幽清香,與尚香身上的味道截然不同。
尚香也變了臉,哼一聲道:「你今兒個不聽話,明天便等着吃苦頭吧。」說著,甩手便走了。
尚紅坐在床邊,倒是沒氣多久,心情便乎靜了,只是瞅着那藥包越看越討厭,抓着便要扔時,猛然覺得充滿屋子的香氣味道不同尋常,不像是能催情的東西,倒像是能使人心平氣和,他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子,捏起地上的一點香粉,放在鼻尖仔細聞了聞,果然,這香粉里含有幾樣藥材,雖然味道很淡,可他還是能分辨得出那幾樣藥材,分明是安神平氣的作用,搭配得好的話,反而能讓處於衝動情緒中的人平靜下來,若是那些被情慾刺激得不能控制粗暴行為的人聞久了,也能起到減輕情慾的作用。
尚香為什麼要騙他?
尚紅蹲在地上,看着一地的香粉怔怔發獃,忽然看看手中的藥包,連忙打開來看了一看,他的手漸漸開始發抖,是興奮的,他,終於找到了逃出這裏的方法,只要有足夠的藥材。他就可以迷倒這地方所有的人,只要讓他配出想要的葯來,這世上就沒有人能攔住他。
沉住氣,一定要沉住氣,首先,他一定要想辦法弄到足夠的藥材。
煎藥去。
***
尚紅開的葯確是神奇,李慕星只喝了兩帖,咳嗽便全好,喜得陳媽直誇他這回遇着好大夫了,問是哪家醫館的大夫,改天讓陳伯也給這大夫瞧瞧去,把那一到陰雨天就腰腿疼的老毛病治一治,指不定也能治好。李慕星哪裏能說是從南館裏開回來的藥方,只好說是個遊方郎中,路上碰上了才給開了張方子,這會兒也不知道到哪裏去找人了。心裏卻尋思着,看尚紅醫術精良,不是平常人,也不知怎麼會落入那地方。
病好了,李慕星便又到商號里走了走,看商號生意興隆,他心裏也高興。這幾天在家裏養病,他得了閑便開始琢磨着怎麼將商號的規模擴大,畢竟寶來商號的生意雖然興隆,可是僅只專營綾羅綢緞,生意畢竟有限,要想要寶來商號更上一層樓,就必須開發其它的行當。這幾天他便想着,商號的客人,以女客居多,若要再做其它行當,必不能放棄現有的客源,所以新行當應以胭脂水粉、珠寶首飾為首選,只是還要與錢老商議一下,錢老經驗豐富,看看胭脂水粉與珠寶首飾哪一項更容易上手做。
錢季禮聽了李慕星的想法一拍櫃枱,笑道:「爺可與我想到一起去了,這幾天我也正琢磨這事兒,今兒晚上便約了幾個向來交好的掌柜們,準備向他們打聽打聽,爺就等我明天來跟您好好說說吧。」
李慕星一聽來勁了,道:「這事兒可大意不得,新行當你我都是生手,還是保穩些好,不如今晚上我與你一同去,多向幾位掌柜請教。」
「也好,有爺在,那些老哥兒們定然樂意多說些,爺可不知道,他們可羨着我呢,說怎麼就叫我攤着你這麼厚道的一個東家了。」顯然,是三年前火燒紗絹的事震着這些仰着東家吃飯的掌柜們了,換了別人,甭說是還留着錢季禮,沒押送官府便是好的了。
李慕星笑了笑,回身正要走,又讓錢季禮扯了回來,按在椅子裏,正色道:「爺,有一件事,今兒我一定要得你一個說法。別說我倚老賣老,好歹我的年紀也長了你一倍,怎麼著也當得起這個老字。」
「錢老,有什麼話你說。」李慕星一頭霧水地看着錢季禮,心裏想着是不是哪裏虧待他了。
「阮家侄女昨日被人當街調戲,這事兒你也看到了……」
錢季禮一開口,李慕星立時明白過來,嘆了一聲氣,想不到錢老的消息這麼靈通,便道:「錢老,你別說了,這事我也明白,醉娘一個女人家,撐着偌大的一家酒坊,確是不容易,我也不能說什麼,你就看着辦,只要醉娘也同意,便挑個好日子吧。」
錢季禮想不到李慕星前些日子還推脫不肯,這時竟一口應了,原先準備好的說辭一句沒用上,不由大喜,捏着鬍子道:「成,阮家侄女那邊便由我去說,哈哈哈,這媒人紅包可是拿定了。」
李慕星見錢季禮這般高興,心裏卻越發慚愧。他同意娶醉娘,除了是不忍再見醉娘受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欺侮,更多的倒是因着昨天的那一場春夢。
***
在商號里忙活了一天,待打了烊,李慕星與錢季禮便來到雲福酒樓,不到一刻的功夫,幾個約好的掌柜們都陸續地來了,打躬作揖地寒暄了一番,便天南海北地扯了起來。但凡做生意的,那說話總是三分真七分虛,雖說私交好,可總怕被摸去了生意經,多了一個搶飯碗的。李慕星雖說是本份人,可這裏面的門道他是摸得清的,那錢季禮就更不用說了,兩個人一句真話也不露,也不問別人家的生意,只陪着他們喝酒說笑,一通亂扯。
男人嘛,酒一喝多,那本性就露了出來,說出來的話就有些不三不四,錢季札對李慕星一使眼色,不用說,轉移陣地,六、七個人招呼着就去了監坊,到了東黛館,招了幾個妓女,唱上了小曲,跳起了艷舞,幾個男人被迷得神魂顛倒,李慕星只管繼續勸酒,錢季札就在邊上有一句沒一句地問上了,那些個掌柜的再怎麼守着口風,總還是疏忽的時候,漸漸便讓錢季禮探出了口風來,待打聽得差不多了,他二人便不再揪着這幾位掌柜,眼瞅着他們各抱着一個女人進了房,他們自去結帳。
結完帳待要走的時候,一個女子嬌笑着沖李慕星走過來,道:「喲,這不是李爺嗎,又來談生意?」
「秦三娘,近來可好?」
李慕星看了看錢季札,這老人家倒也知趣,朝李慕星擰個服,一副是男人都知道的表情,笑着走了。
「李爺您還記着人家呀,這麼久不來,三娘還以為你早把三娘忘了。」這女人拿着香帕抹了抹眼睛,哀怨地望着李慕星。
這語氣,這神情,讓李慕星一時頭昏,便好象尚香那張抹着厚粉的臉頓時在眼前晃了晃,見鬼,怎麼又想到他了。當下執起了秦三娘的手,道:「一夜夫妻百日思,我怎會忘了三娘,這不就是來看你了。」
逢場作戲的事,他李慕星也會,歡場中人,嘻笑怒罵,從無真心。他也懂得,自也不會拿真心去待她們,只有那尚香,他有心照應,可恨卻仍讓尚香騙了,難道這歡場,竟始終是虛情假意的地方嗎?
女人露出一臉笑容,挽住李慕星的胳膊,媚笑道:「三娘這會兒正空着,李爺便到三娘房裏坐坐。」
李慕星正為自己又想起尚香而着惱,也不推拒,便隨秦三娘進了房。秦三娘又不是風雅名妓,李慕星也不是風流才子,兩人進了房,倒也省卻了那粉飾的話語,直接解衣上床。床第之間,本來就是放縱解欲之事,以前來時李慕星倒還能放鬆享樂一番,可今日卻總是心神不寧,到最後仍是草草了事。
秦三娘得了李慕星的賞銀,倒也沒有什麼怨言,只是抿着唇輕笑道:「聽聞李爺近些日子往南館走了幾趟,想來是得了樂子,便瞧不上三娘了。」
李慕星一驚:「你怎知道?」
「監坊就這麼大,每天來往些什麼人。只要稍微留心,誰都能知道。再者,李爺給南館裏一個過了氣的男妓送去兩壇酒,這種稀罕事都不用去打聽便傳得飛快,只怕整個監坊都知道了。三娘心裏便奇了,不知那男妓手段怎生了得,能讓李爺您特意去送酒,這兒的姊妹們可沒誰能有這榮幸。」
說到後面,秦三娘語氣便有些酸了,且還有些看不起那男妓的神情。
「莫要胡說。」李慕星沉下臉,披衣穿鞋,有些氣惱地出了門。
送酒之事,弄得監坊人盡皆知,卻是他沒想到的,這地方多的是生意行中的人,只怕不出三、五日,整個生意行里的人都知道了。
尚香……尚香……他在心裏念着這個名字,也知道這事是他沒做周全,怪不得尚香,只能暗下決心,要儘早把女兒紅之事給了結,從此劃清界線,再不去南館找他了。
又過兩日,錢季禮跑來讓李慕星買上兩盒禮餅,老人家笑嘻嘻地說要拎着到杏肆酒坊說媒去,讓李慕星在商號里等着他的好消息。李慕星想起那日阮寡婦撲到他懷裏說的話,料想她也不會不同意,當時心裏便沉了下來,跟裝了塊石頭似的,想着就要成親了,卻高興不起來。看着帳目,時不時地便有些走神,尚香那雙會勾魂的眼睛老在他眼前晃悠。
該死的,他真的被這個男妓給惑住了嗎?咬着牙,李慕星硬生生擰斷了一支毛筆,再也無心看帳,在帳房裏走來走去。想去南館,又怕再被人說道,不去,尚香的那雙眼睛又老在他跟前晃,晃得心煩意亂。便在這時,有個夥計從本號趕了過來,說是有一批貨因倉庫漏雨,全給浸壞了。李慕星一聽,急了,二話不說便同這夥計往本號去,連餞季禮也來不及通知了,只留了書信大概說了一下便走了。
***
且不說李慕星這一走,沒個十天半月的回不來,先講錢季禮,拎着兩盒禮餅來到杏肆酒坊。本來說媒這種事,應該是提親一方的請個媒婆來,向對方父母說親,方顯慎重,可是李慕星和阮寡婦剛巧都是沒有父母的人,這錢季禮便充了雙方的長輩,連媒婆都省了。
阮寡婦正在指揮夥計們釀酒,釀酒房裏酒氣迷濛,她臉上頭上都矇著布巾,只露着一雙眼睛在外頭,一看錢季禮在門外頭探頭探腦,她拉過一個夥計囑咐了幾句,然後一手扯下面上的布巾,走過去對錢季禮沒好氣道:「你這老酒鬼,不是說再不沾半滴酒嗎?怎麼,終於憋不住了,要來我這裏沾沾酒氣?」
錢季禮心裏頭還是有些怕這個性格強悍的侄女兒,雖說阮寡婦的語氣並不恭敬,他也不在意,何況他今天還是來說親的,當下便笑道:「阮侄女,錢伯伯我雖不是什麼英雄好漢,卻也是說話算數,說不沾半滴酒便不沾。來來,我們到前廳說話。」
到了前廳,阮寓婦便道:「長話最好短說,你沒見我這兒正忙着,我說你今兒怎麼有空上我這兒,該不是寶來商號生意不行了,你這掌柜也沒事可幹了?」
「啐,啐,侄女兒說什麼呢。」錢季禮送上那兩盒禮餅,清了清嗓子,道:「阮侄女,錢伯伯與你父是至交,可憐阮大哥去得早,留下你一個人支撐這麼大的一家酒坊,實在不易,這幾年來,侄女你的辛苦我都看在眼裏,想來阮大哥在天之靈有知,也必定心疼無比,錢伯伯我雖是外人,卻也是長輩,今日來,便是想代阮大哥做個主,為侄女你說一門親,你看可好?」
阮寡婦柳眉一豎,瞪着錢季禮哼了一聲,道:「你想說誰?」
錢季禮笑嘻嘻道:「還能有誰,自然是錢伯伯的東家李慕星。你們年歲相當。容貌相當,門戶相當,相識幾年,彼此也知根知底,知情知性,再是相配不過。他有了你,從此知冷知熱,有人照顧,你有了他,從此再不受那些無聊人的欺侮,有人倚靠,豈不是兩相得宜,旨大歡喜。」
「你來說親,他知道嗎?」阮寡婦又問。
「侄女這話問得蹊蹺,若不是李爺首肯,錢伯伯哪能如此貿然,只要侄女你點了頭,剩下的就不用你們操心了,錢伯伯一準安排得妥妥噹噹,讓你風光地嫁了。」
阮寡婦垂着頭想了好一會兒,才道:「終身大事,不可輕忽,容我考慮幾日。錢伯伯,你請回吧。」
錢季禮看阮寡婦神色間,倒並無拒絕的樣子,細想之下便明白了,道:「是、是,終身大事,不可輕忽,侄女你曾錯過一回,理當思慮清楚。不過李爺的為人,你再是清楚不過,須知錯過這村可未必再有那店了。」
錢季禮走了之後,阮寡婦倒把這事認認真真想了一遍。從心來說,嫁給李慕星的念頭,她早已有了不是一日兩日了,一次負氣之下的錯誤婚姻,讓她自嘗惡果,便覺着天下男人多無良人,那李慕星倒跟天上掉下來似的,難得的誠實與厚道,做為一個商人來說,他的性格里缺了幾分奸滑,只是憑着準確的眼光和壯士斷腕的決斷,才在生意行里佔了一席之地,所以李慕星固然名聲高,卻仍然不是上和城的首富。但是這樣的性格,做為丈夫,卻是再安全可靠不過的了。
儘管上一次她大發脾氣把李慕星趕走,那也只是一時之氣,做為商人應酬什麼的是常事,李慕星身上有那香氣也是正常,如果說有什麼讓她心裏隱隱不安的,便是這香氣與那次她找李慕星來試酒時,聞到的一模一樣。
阮寡婦之所以沒有當場答應婚事,原因倒不是心中的這點不安,歡場中人,便是用同樣香味的香粉,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是她多心罷了。只是這幾年來,她與李慕星相熟,也知道李慕星對她一向是敬而有加,從來沒有非份的舉動,只怕這回想要娶她,仍是同情憐憫佔了多數。她可不稀罕這樣的婚姻。
阮寡婦把這事在心中反覆掂量了兩日,終於決定找李慕星問個清楚,她所要求的不多,只要李慕星心中對她有一分的情義,她便點頭應了這親事。這年頭,好男人難找,能得她喜歡的好男人更是難上加難,她可不想真的錯過這村再找不着那店去。
找到李家,才知道李慕星不在,沒個十天半月地回不來,阮寡婦當時便有些氣悶了,一想好你個李慕星,姑奶奶為這親事愁了整整兩日的心思,你倒好,來個一走了之,不聞不問了。
她越想越氣,走在路上瞅什麼都不順眼。腳下便走得快了些,這時路中間有人趕着一輛牛車慢騰騰地經過,佔了大半的道路,阮寡婦走得快,前面的人為了讓牛車,正好擋着她的路,阮寡婦便伸手一推,把人推到一邊,那人冷不防,腳下打了個踉蹌,趕忙扶住路邊一面牆才站穩。
阮寡婦與這人擦身而過,鼻間忽然竄入一股熟悉的香味,她一愣神兒,猛地迴轉身來,盯着被她推開的人看。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尚香。他出來,也沒有別的事兒,就是買葯。尚紅啊,真是個不低頭的主兒,昨兒晚上的客人沒別的嗜好,就愛看小倌哭,他都事先交代尚紅了,連胡椒粉都抹好在尚紅的手上,只要他在適當的時候抬抬手,那眼淚不就出來了,也就沒後面的事了,可尚紅就是倔到底,任那客人百般折磨,他只瞪着那雙會冒火的眼,一滴淚都不肯流,這不,身上連塊完好的肌膚都沒有了,傷得不能動彈,好在神志還清楚,居然能報出藥方來。
可這藥方,也真怪了,有幾味葯很少用,尚香這都跑第五家藥鋪了,可還差兩味葯沒配全,正想着去第六家藥鋪的時候,便被人從後面推了一下,才站穩,便看到面前站着一個挺標緻的婦人,沉着一張臉對他上下打量,眼神有些兇悍地道:「一個男人,抹什麼粉,你這香粉是打哪兒買的?」
尚香揚起一貫的笑容,道:「這位娘子可是喜歡這味兒?實不相瞞,這香粉是我自己做的,全上和城裏也找不着一樣的味兒,您若是喜歡,我可賣您一盒,一兩銀子便成。」這話音未落,便見着眼前的婦人整張臉都黑了,尚香一時摸不着頭腦,想了想又道:「您若是覺得貴了,八錢銀子也成。」
阮寡婦的臉更黑了。
「你說,這味道的香粉是你自己做的,別處沒有?」
尚香到底是會察言觀色的,越看越不對勁,馬上便改了口道:「這香粉嘛數來數去也就那麼幾種味道,這味兒雖說不多見,別處倒也未見沒有,您若不喜歡我身上的味兒,便去那胭脂水粉行里瞧瞧,興許便有您喜歡的。」說完,他便趕緊走了。
阮寡婦在原地站了會兒,轉身便往胭脂水粉行走去。不知為什麼,這算不上好聞的香味兒,越發地讓她心裏不安了。
大街上的事在尚香心裏來迴轉了幾個圈,饒他一副玲瓏心,也想不出這其中的內情,索性便丟了這心思,跑了大半個上和城,總算將葯配齊了,回到南館,把那內服外敷的葯給尚紅用上,過得四、五日,尚紅能下地了,便自己拿了葯去煎弄,尚香也樂得消閑,倒是藉著機會又讓尚紅給他把了一回脈。
尚紅這一次卻是上了心,認真診了脈,結果差點沒讓他氣得吐血,分明是氣足脈正,再康健不過的一副身體,若真說有什麼不好,那也是飲酒多了些,肝氣不順,現下還好,長久下去怕就真的要傷身體了。其實只要少喝些酒,飲食上再做些適當調養,連葯都不用吃。什麼縱慾過度,精氣虧損,根本就是沒影子的事。又騙人。尚紅一邊寫着藥方一邊咬牙切齒,那藥方上開出的,自然都是他自己用得着的葯。儘管弄不明白尚香為何總要騙他,這一回尚紅總算是秉着醫者仁心,囑咐道:「你身子還算安穩,只是那些酒還是少喝的好,那東西,喝多了早晚傷身。」
尚香笑着收起方子,瞅着尚紅道:「有長進啊,懂得說好話討人喜歡了,只是到底閱歷淺了些,酒這東西,沒有喝過的人是不知道的,忘憂解愁,天底下再沒有比酒更好的了。」
尚紅沒好氣道:「誰在討你喜歡,你愛喝便喝,傷了身體也是你自己的,沒人會心疼你。酒這東西除了讓人醉,還能有什麼用。」
說著,他撇過了頭,對於尚香把他當小孩子一般的口吻大感不悅,他倒也不是沒喝過酒,只是向來量淺,稍飲即醉,為此惹得那人常作笑談,尚香這幾句話倒正巧戳在那地方,使他又想起那人來,心中一陣澀痛,又自恥如今身陷污地,與那人更是雪泥之別,轉念間已是肝腸斷裂,痛不欲生。
尚香橫飛過一眼來,似笑非笑道;「你也莫說我,看看你這一身的傷,何苦來哉,你這般自虐,又有誰會心疼你來。好了,不同你說,我買葯去。」
尚紅聽得這話,心中悲苦更甚,握着拳,十指生生地摳進了肉里,血珠子滴在了衣服上,隱入了那身火紅的衣服里,便看也看不見了。
尚香買回了葯,照例扔給尚紅去煎,尚紅便照以往幾次一樣取了幾味葯,用油紙包好,偷偷埋在了廚房的牆角。他自以為做得隱密,卻不知道尚香在外面早已瞧見,拿着一壺酒便坐在樹下,有一口沒一口地喝在興頭上,外面有人經過只當他是酒癮犯了,誰也不知道尚香其實是幫着裏面的尚紅把風。
尚紅出來,看到尚香又在喝酒,便又有些氣,他還沒見過這般不愛惜自己身體的人,扭頭懶得再看一眼,道:「葯煎好了,你自己進去喝罷。」
尚香望了望尚紅,嘆息一聲道:「若不是落在這地方。你定是個好大夫。」他走向廚房裏,聲音仍是傳來:「辛苦你了,尚紅。」
尚紅怔了怔,不知為什麼,這一聲辛苦讓他的眼裏泛起了酸意,只覺得這幾個月來的委屈一下子全都湧上了心頭,咬緊了嘴唇,他生生將這股酸意逼回了肚子裏,頭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