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秋山瘦水圖(三)
趙氏看見三人過了月洞門,眼角便開着一朵水蓮似的笑,月洞上方“綴紅”兩字乃是夫君鄒漸的手筆,清新自然,雖然看不真切,但模糊映入眼帘,便有一分流水的安適。
三人回到亭子間,桌子早已收拾乾淨,暗沉沉的紫檀桌上添換了一壺新酒,中間橫着取了新名的無憑寶刀。趙氏吩咐小紅抱起無憑刀,鄒福便將鐵匣子重重地放在桌上。鐵匣子銹跡斑斑,上面凹凸不平,看上去毫不起眼。鄒漸卻指着匣子道:“鍾兒,你過來看仔細了。”
看似凹凸不平的鐵蓋上,勒着一幅完整的秋山瘦水圖,和希白樓的供奉圖竟然是一模一樣。鄧鍾隨即明白,鐵蓋上的秋山瘦水圖才是藍本。匣子裏會是什麼?聽師父剛才說就該是一把寶刀。他以前只知道練功,今晚才現,周圍的一草一木如同這鐵匣子非同尋常,寂然無聲中深藏着秘密,之前他可是從沒聽師父提起寶刀的事。抬頭見趙氏坐在桌子那邊,微笑着看着他,一顆心竟然怦怦直跳。
“剛才你拜的就是匣子裏面的寶刀。”
鄧鍾一時不敢答話。
鄒漸並沒有立即開啟匣子,手重重的搭在上面,彷彿剎那間失去了開啟的勇氣,或在掂量着寶刀沉綿的力量。鄧鍾曾見過師父如枯樹如岩石一般的背影,卻從未一睹他灰冷的神色。人在這個時刻象蛇之冬眠忘了周圍的騷動和不安,忘了流水和落葉。趙氏琢磨似的眼光打量着他。鄒漸終於苦笑道:“夫人,它可把我害苦了。”
趙氏寧靜地道:“凡事都有正反兩面,平靜生活對我一個婦道人家來說是滿足,對待男人,則意味着過去和死亡,江湖險惡四個字對一個習武人來說,是熱血沸騰,將刀光劍影當作文章的起承轉合,寬猛相濟,大起大落,追求生命快樂,我也希望我的夫君就是這樣的男人。古人說,‘盡信書,不如無書’,別人都覺得應該如此,你何不劍走偏鋒,學人家‘壺中自有天地’。爺爺留下了話,那是祖訓,遵循祖訓,盡的是孝道,何況你守護的是一個秘密,你至今還不知道那是一個什麼樣的秘密,難道你不覺得要守住這等秘密,需要怎樣的意志和毅力,百里挑一,也未必有你這一個。你看咱們院子裏的樹,它只管長大,從不考慮將來長成什麼樣,這就是充實。我倒是感激咱們的寶刀,是它促成了你我的姻緣。”
一番話不亞於一陣涼風,鄒漸的手指痙攣了一下,便從匣子上移開右手,對着趙氏微微作揖,“剛才我失態了。夫人,有時候我也這麼想,沒有這東西做鎮庄之物,說不定哪一天整座莊院輕飄飄地飛走了。”心境一開,舉止便從容了,轉頭對鄧鍾道,“鍾兒,從你祖師爺修建莊院至今,已經過去五十二年,五十二年來,我祖孫三代就守着這麼一座莊院過日子,跑得最遠不過前面這座鎮甸,熟悉不過方圓十里的風物,你道為什麼?因為要守着這把刀。”一邊說,一邊打着手勢。趙氏長舒了一口氣。
鄧鍾仔細地聽着,許多話還是頭一回聽到,就像李鏢頭一路上指點的話。
鄒漸已是心馳神遠,過了好一會才道:“這是秘密,也許已經沒有人能夠解開這個它了。”
趙氏提醒道:“老爺,你就給鍾兒說說這最後一刀。”
鄒漸道:“好,咱們回到刀法上來說。第十八刀有個非常的名字,‘風虎雲龍’,招式大氣雄渾,變幻繁複,實是涵容了前頭十七刀的精髓。這一刀,尋常之物不僅練不到它的皮毛,反而會傷及自己的身子,更別說登堂入室,我清楚地記得當年你師公是怎樣練壞了身子而走火入魔的。”
鄧鍾驚道:“走火入魔?師爺不是病死的嗎?”
鄒漸道:“那是給朋友們的交代。你祖師爺是護刀的人,自是明白要讓別人不知刀在何處,先就是刀不能在自己心裏。但又不能讓‘風虎雲龍’從此失傳,於是他臨走前有所交代,咱們一代人只能用一個晚上,如果兄弟多,大家就合用一晚上。你師公對這一招一直耿耿於懷,有一天,他終於背着大家去後山谷地里偷偷練了一回,他又不敢違了祖訓,使的只是一把練武場上的刀。”說著把頭轉向鄒福,看了鄒福一眼,鄒福似乎並不在聽他說話。他接着道:“‘風虎雲龍’這一刀,就跟它的名字一樣龍騰虎嘯,寶刀就像一道堤壩,擋住了招式自身迅猛不羈的力量。是鄒福現了他,我們趕到時時,他已經說不了話了。身體外面看不到任何傷口,可是他的‘神道’、‘命門’兩**似有燒焦的痕迹,顯然,他的督脈被一股強大的外力震斷了,挨不到當晚,他就走了。”
鄧鍾疑惑地道:“師父,你怎麼就斷定是被這一刀所傷?”
鄒漸道:“問得好,我的徒弟真的是長大了。鄒福現他時,你師公還能說話,但只說出了‘風虎’兩字,你祖師爺更是再三叮囑毋練這一刀,何況我自己還練習過,便是寶刀也難以駕馭,我由是推斷出是練刀所傷。我也曾擔心是仇人做下的事,如果真是仇人做下的事,那麼深藏在寶刀里的秘密也就隨之解開,我一邊辦理喪事,一邊留意周圍的動靜,但是非花樓依然是昨日的非花樓,來的還是那麼幾個人,說的無非是江湖趣聞,便是時至今日,仍然是流水日子,該怎麼過就怎麼過。”
鄧鍾道:“師公明知這一刀的風險,幹嘛還要練?”
鄒漸道:“練武的樂趣就在這裏,你師公更是一個武痴。”
鄧鍾道:“咱們有了無憑刀,也許就能制伏這一刀。”
鄒漸道:“所以我說,這要看緣分的多寡。無憑刀跟這寶刀比,終究是稍遜了些。制伏了這一刀,咱們才能制服強敵。你祖師爺當年身為元朝皇帝的席侍衛,憑着這一刀殺退了一個張姓刺客,由此深得皇帝信任,所持之物正是這裏頭的寶刀。”
說罷長嘆,目光彷彿給鐵匣壓得扁平。“‘風虎雲龍’這一式,我在二十年前練過一回,也是這樣的夜晚,在這園子了,月光也是這等清涼;師父這些年為詩酒所誤,功夫可是擱下不少了,怕是徒有其形。”忽然想起一年前,“風道門”的四大高手誤闖非花樓,被他鄒漸單刀降伏,自此非花樓亦為外人所知,殊不知這身好功夫,為的終日守着桌上這把寶刀,不免意氣闌珊。便對老人打了個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