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為了守護這段婚姻,她更不願意開口向他求援,因為平靜的假象一旦被掀起,便會暴露出難堪的瘡疤。
他不願再看到她強忍委屈,也不要看到她因為愛他,一步步走入痛苦深淵,卻還是面帶微笑,欣然接受。
失去她很痛,可是看她因他而受盡屈辱,打落牙齒和血吞,他的心更痛。
於是,他決定「暫時」離婚。
經過縝密的思考,既然原生家庭是拋不開的包袱,與父母正面衝突又只會造成兩敗俱傷的局面,那麼最好的方式,就是離開。
離開父母的掌握,離開家族事業,最重要的是帶她一起離開台灣。
也許永遠都沒有兩全之法,但時間可以淡化這些無解的難題。
然而,這個決定畢竟來得倉卒,他必須先做好完整周詳的籌畫,確保離開台灣后,他能讓她過着安定無虞的生活,不必受苦。
在這之前,他當然無法再眼睜睜繼續放任父母傷害她,暫時離婚只是權宜之計,畢竟只要簡家媳婦的身分還在,爸媽便能名正言順的找盡機會欺辱她。
但是依她的個性,要是知道實情,肯定不會答應離婚,甚至不會同意跟他一起離開台灣。
她只懂得迎戰與面對,從來不會退縮和閃躲,這是她堅強性格最迷人之處,卻也是最大的致命傷。
為免節外生枝,他決定隱瞞暫時離婚的真相,而且是對所有人隱瞞,包括她。
等到他籌畫好一切,屆時再把實情告訴她也不遲。至少,習慣獨自操控全局,從不向任何人解釋原因和動機的他,當時是這麼想的。
然後,就在一個月後的某天早晨,他毫無預警的,一臉平靜的向她提出離婚。
但是萬萬沒想到,上天開了他一個大玩笑,就在他準備放她自由的那一天,一場致命車禍,結束了他們在二十一世紀的生命。
他們的靈魂更離奇地,在這個陌生時空借體復生。
那日在茶樓廂房中,她硬闖而入,用着熟悉的眼神、熟悉的語調喚出他的名字,他當下震撼不已,胸口直發緊。
當了三年的翟紫桓,從最初的震驚、難以置信,到逐漸接受、適應這裏的一切,他無時無刻都想着,在二十一世紀失去意識前,他緊緊抱在懷中的妻子。
當她用另一張陌生的臉孔出現在他面前,晝夜折磨他的罪惡感,才稍稍消減。
雖然那場車禍的肇因非是因他而起,可是車禍當下,開車的人是他,如果他沒有分神,如果他的警覺性再高一些,也許能避過那場致命車禍。
無論如何,他們夫妻倆都死過一回。
主動訴請離婚,讓她內疚傷心,已經夠可恨的了,臨到車禍發生前一刻,他都無法保護她,在外界看來高高在上、優秀得近乎無所不能的他,只覺得自己是個失敗的丈夫。
夠了。無論是他,還是他父母加諸在她身上的痛,都已經夠了。
思緒糾纏如麻,他想了很多,一向主張無神論的他,甚至有了命運根本不希望他們牽扯在一起的想法。
他也在心中做了許多假設性問題:假如她從來沒遇見他,假如她的人生重新來過,而且少了他,會不會一切順遂得多,幸福得多?
會不會,他是她生命中帶來厄運的剋星?
或許是因為親身經歷了靈魂借體重生的奇遇,令他想了許許多多關於兩人之間的因果論。
如果愛他,只會令她痛苦、令她不幸,不如逼固執的她放手。
所以他不願意認她,不願承認自己就是簡書堯,他想要她死心放棄,用新身分開始全新的人生。
只是他沒想到,逼她放手的過程竟是這麼難、這麼痛。
鬆開掌心,沉痛的眸光直望着白金婚戒,腦中交錯着兩張面容,吟恩與柳茜眼泛淚光凝視着他,無聲控訴他的殘忍無情。
為了簡書堯受盡屈辱,最後還丟了性命,難道她還不怕?
她不怕,可他怕。
他怕她痛,怕她再為他受苦。即便那已是二十一世紀的事,即便兩人已身在另一時空,濃濃的罪惡感依然深烙在他心上。
該說是上天對他們兩人開了一個惡劣的玩笑嗎?
兩人借體復生的新身分,一個是尊貴的皇族王爺,一個卻是平民百姓,這樣懸殊的身分,不又是和二十一世紀兩人之間的差距一樣?
他不想再讓那一切重演。
他想要她過得好好的,不必再為了他受苦,不必受誰惡意刁難,不必再委屈自己……所以,他逼自己放手,放她走;逼她放手,逼她走。
傷口,總會有痊癒的一天,只要她徹底恨透他,再濃的愛,終會慢慢轉淡。
閉眼,沉沉吐出一口沉鬱之氣,他起身,走至紫檀木書架,取出朱漆匣子,將白金婚戒擱入,掩上沉重的匣蓋。
將對她的愛,也一併藏起。
日當盛午,鳳川街上的食肆酒樓,人潮湧動,整條街上處處充斥飯菜香,柳家的糕點舖子生意向來就好,柳茜與吳桂雪外加兩名夥計忙進忙出,不得片刻閑。
柳茜將冒着熱氣的栗子糕與桂花綠豆糕用酥油紙小心包好,交到客人手中,收妥碎銀,方又轉身繼續張羅打包。
「茜兒,給我包兩塊荷花酥和豆沙卷。」糕點舖來來去去多是街坊大嬸,要不就是大戶人家的丫鬟奴僕,來幫喜歡柳家糕點的主子採買。
「陳大娘你等會兒,我這就幫你包。」柳茜笑笑應了一聲,手邊繼續忙着。
「茜兒,茜兒,有大事。」吳桂雪一手掀開帘子,一手端着盤剛做好的糯米涼糕,笑得喜孜孜的快步走來,順手便往長案上擱。
「後頭缺人手了?我去瞧瞧。」柳茜拿起乾凈手絹抹了抹手,轉身便要到舖子後頭的灶房幫忙。
「哎,不是不是,後頭不缺人手。小張,你過來幫個手。」吳桂雪撇頭喊了一聲。
「欸,來了。」前些日子新雇的年輕夥計手腳麻利,立時靠過來。
「桂雪姊,舖里正忙着,你要拉我去哪裏?」柳茜被吳桂雪拉出糕餅舖子,一路直往龍潭街走。
「嘻,昨天蕭大姊和柳大叔已經知會過我,要我今兒個正午帶你到王記茶樓。他們說啊,要是你事先知情,肯定又要找盡藉口推三阻四。」柳茜怔了一下,隨即會意過來。
離開濬王府已有半個月,柳家兩老卯足了勁兒,找來京中最厲害的媒婆,放出柳家招婿的消息,緊羅密鼓的操辦起來。
近日來媒婆已帶過幾位面貌清秀的青年來過柳家,探探柳家兩老的意思,不過正巧全讓她因故躲開。
自然,關於她前些日子進了濬王府,覜着臉口出狂言,想要濬王娶她為正妻,最後卻被濬王趕出王府一事,也不是無人知曉,街坊鄰居之間偶有閑言碎語。
慶幸的是,說閑話的人雖不少,倒也不影響糕點舖的生意。
「桂雪姊,你幾時當起我爹娘的探子?」打住幽幽流轉的思緒,她扯開一抹苦笑。
「哎,別說得這麼難聽,我這是為你好呀。」吳桂雪拍拍她肩頭,笑鬧之中,眼神不免添了几絲憐憫。
身旁親近的人,都曉得柳家兩老替她招婿的主因,吳桂雪與柳家人向來親厚,自然也清楚內情。
怕是柳家兩老與吳桂雪都認為,她是被濬王玩弄了,才會落得這般凄慘。
唇角一揚,又是苦笑,柳茜輕搖螓首,也懶得多做解釋,隨他們去吧!
方走近人潮如流的王記茶樓,鄰近的麒麟酒樓門口轉出一道熟悉人影,柳茜眸光一橫,眼尖瞧見,心下微涼。
才想拉着吳桂雪轉向躲開,翟於坤憤懣的目光已刺往她面上,步履突兀一轉,直直衝着她來,身後還緊跟着兩名佩劍隨從。
「呀?那不是端王嗎?」吳桂雪詫異的一指。
「桂雪姊,我們趕緊離開這裏。」也不管那方來勢洶洶,柳茜拽緊吳桂雪的手,匆匆旋身。
「給本王攔下。」不料,她們倆方一提足,身後便傳來翟於坤低斥一聲。
一名身形高壯的隨從,邁開幾個大步,隨即繞到身前,把劍身一橫,擋去她們的去路。
「這位爺,你、你有話好好說,別動刀動劍的。」吳桂雪當下花容失色,怕得瑟瑟發抖。
柳茜深吸一口氣,面色沉靜似水,轉身迎視一臉恨不得將她撕成碎片的翟於坤。
「茜兒見過端王爺。」站挺了嫋嫋身姿,她既未行禮也未迴避翟於坤的目光,便這般筆直相望,一側的吳桂雪早已雙膝跪地,被她大不敬的舉止嚇得頻頻使眼色,猛搖頭。
龍潭街上的茶樓酒樓,有人自二樓窗口探出頭,有大批人將他們圈圍起來,一臉等着看好戲的交頭接耳。
既然對方有心找碴,再怎麼放低姿態也無用,倒不如冷靜迎戰。
思及此,柳茜心一定,稚嫩的嬌顏揚了揚,盈盈水眸是超乎年紀該有的沉着,無驚亦無懼。
「本王說過,別再出現在本王面前,這可是你自找的。」翟於坤抓高她細瘦的皓腕,冷笑一聲,刻意拉開嗓門,讓所有人都聽得見他接下來說的話。
「在場的人可都有看清楚了?這個小姑娘看似清純可人,實則是個毫無羞恥之心,寡鮮廉恥的浪貨。」
此話一落下,周圍觀望人潮立時沸沸揚揚,聽風便是風的鄉愿開始對柳茜評頭論足,指指點點。
在這般封建專制的時空,她並不意外,也不覺有什麼。於她而言,這些無知的群眾,遠比不上二十一世紀無孔不入又嗜血的媒體可怕。
「王爺出身尊貴,自幼飽讀詩書,茜兒與王爺無冤無仇,還盼王爺給予尊重,莫要學街巷裏的三姑六婆,專門道人長短,毀人清譽。」
「茜兒……你行行好,就別再說了。」覷着臉色黑若炭灰的翟於坤,吳桂雪抖着嗓子,猛扯她裙裾。
「死到臨頭還敢逞嘴上之快,柳茜,你當真是不怕死。」翟於坤加重手勁,不斷捏緊圈制在掌中的細瘦皓腕。
黛眉輕蹙,柳茜也不抵抗,尖細的下巴一揚,直直迎視他,毫無半絲懼意。
「王爺不喜見到茜兒,茜兒也不願冒犯了王爺,只是帝京雖大,也難保不會狹路相逢,不幸碰見,茜兒自當迴避,王爺又何苦相逼。」怒瞪着那張婉秀嬌顏,翟於坤心中真又惱又恨。
真是不甘心!何曾見過她這樣的女子,他收的那些侍妾,個個乖巧順從,軟聲軟語,百依百順,這個柳茜不僅敢直視他雙眸,更敢當面責斥他這個王爺,撩撥得他心癢難耐。
偏生她不知天高地厚,眼中只容得下六哥一人,連他這個端王都不放在眼底。
當真可恨!
「好一個狹路相逢。」翟於坤冷笑。「聽說你從濬王府被攆了出來,不僅當不成王妃,連當個侍妾都沒指望了,還白白丟了貞節。干出了這般下作之事,你還有臉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現?但凡有些羞恥心的女子,早已躲得不見人影,哪還像你這般恬不知恥。」
果然,這席話一出,圍觀的群眾議論聲浪漸大,對着她指指點點的人也多了,看來翟於坤便是要想令她身敗名裂。
「茜兒不偷不搶,也不曾作惡,亦未礙着任何人,何須躲起來?北宸國的律法可有明令規定,失了貞節的女子不能走出來見人?」
眾人一聽見她這番義正詞嚴的說法,莫不目瞪口呆。放眼當世,哪個女子能面色不改,不羞不赧,直言自己失了貞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