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恭兒,你怎麼來了?我聽說府里來了貴客,你不用指揮打點嗎?”老總管年紀大了,一臉病容的躺在床上,身子虛弱,見到她訝異全寫在臉上。
“貝勒爺讓府里其他幾個女人出面了,他說我“身子不適”,不用上偏廳伺候。”恭卉鼻音重,眼睛紅腫。
這丫頭哭過了?“你不高興貝勒爺沒讓你上廳,而是讓其他女人伴在他身邊嗎?”怪了,他沒見過這丫頭吃醋,今兒個是怎麼了?
還有,貝勒爺也反常。竟讓她那幾個養在深閨不見人的女人露面見客,這是什麼目的?
恭卉一窒,而後迅速搖頭,黯然垂首。“才不是呢,我管那男人要帶誰上桌,我……阿瑪要被斬首了。”
“啊!簡王被找到了嗎”他頗吃驚。
“找到了,而且已在牢裏關了一個月,可那男人昨晚才告訴我,他早知道卻瞞我那麼久,直到阿媽下個月要被斬了才說,他真狠心!”說著,她怨懟的掉淚。
父女久別多年,連面都沒見上就傳出他即將被斬的噩耗,這要她怎能接受?!
“別哭,你阿瑪的罪早已確定,會有這下場你不也早就心裏有數嗎?”老總管安慰。
“我是心裏有數,可還是不舍,他是我親阿瑪啊,在額娘死後,她就是我唯惟一的親人了,聽到他要被處死,我怎麼能無動於衷?”她傷心地哭着,當老總光是爺爺,什麼話都對他說。
“唉……”這丫頭就是心軟,尤其對親人更是無理由的維護。四年前她額娘因思念丈夫,在夜裏瞞着眾人落淚,卻因而哮喘發作而喪命,也是她抱着她額娘冰冷的身子哭得肝腸寸斷,還拚命責怪是自個沒能照顧好她,要隨母親一道下黃泉去再盡孝道。
那是幸虧教貝勒爺給攔了,而且不知貝勒爺用了什麼法子,讓這丫頭在額娘死後還肯繼續留下,甚至在自個有心的調教下,開始學着打理貝勒府的一切,最後接受他總管的位子。
他明了這些年她由皇親格格變成一個比普通人還不如的貧困難民,到今日成了貝勒府的總管,這中間的心境轉折有多苦,而今,又得知自個千思萬想的阿媽即將被處死,想來心情一定更加傷痛無錯。
“老總管,你說我可以請貝勒爺幫忙嗎?讓他去求萬歲爺網開一面,萬歲爺疼他,說不定我阿媽會有轉機……”
望着她希冀的眼神,他搖了頭。“你可以試試,但你了解貝勒爺的為人,他的性子不喜為人說清,更何況你阿瑪當年犯下的錯,可以說是天怒人怨,所以事發之後,才會無人肯對你們母女伸出援手,任你們流落街頭,在這樣的情況下,貝勒爺若出面相助,恐怕會吃力不討好,還會牽惹眾怒。”
她先是面露絕望,可下一刻,又立即振作起來。
她必須懷有希望,惟有如此,阿瑪才有活命的機會。
所以她要賭,賭自己在他心裏的份量,就算只是他較寵愛的玩物也無所謂,若是他肯為玩物付出一點心力,那她……無怨無悔。
因為,她真的,怕極失去了。
“我要見我阿瑪一面,請貝勒爺安排!”在永璘即將就寢前,恭卉闖了進門。
他正要脫下綠邊縫靴,望着她,臉上沒有詫色。在這府里,也只有她敢這樣不顧及的闖進他房裏。
但臉還是微拉了下來,向她招手。“既然來了,就服侍我更衣吧。”
儘管心急的想大叫,可恭卉還是忍住了,乖乖上前脫下他的靴子。“救不了我阿媽,見他一面總成,你不會連這點忙都不肯幫吧?”
“見了面又如何,還不是無濟於事,只是讓你哭哭啼啼半天罷了。”他揮了揮馬蹄袖,敞開雙臂讓她解腰帶。但這回她下手可不輕柔,因為氣惱。“哭也是我的事,我無論如何都要見阿瑪最後一面!”
他背過身,讓她卸下他的坡領。“那就去啊。”
“你!”這傢伙真是可惡,明知以她的身份根本就進步了宗人府的大牢,要見阿媽一面根本不可能!“你當真不肯幫忙?!”她揚高了聲調問。
“這是求人的態度嗎?還是,這是一個總管對待主子的德行?”他冷瞧。
她憋紅了臉。“你刁鑽欺人!”
“欺人?”他哼。“沒幫一個奴才,就被冠上欺人的惡名了?”
她氣炸了,心裏又莫名泛苦。
終究,她還是賭輸了嗎?
永璘盯着她,嘴角徐徐揚起,恭卉瞧了,馬上自自怨自艾的情緒中抽離,重新武裝起自己。可惡,又落了他的坑!
“拜託。”隱住怒容,她低聲下氣的說。
他懶洋洋的再次敞開手臂,囂張的模樣教人氣得牙痒痒的,她勉強擠出笑,幫他退去事情色的補褂,裏頭還有一件長衫。她小手伸上他的對襟,正欲解開系帶,永璘不經意地瞥見她的手腕,似是想起了什麼,眸色漸漸轉深,變得很不高興。
“不用了,其他我自個來就成!”他倏地拉開他的手。
她愕然,一臉莫名其妙,瞧着他像在生悶氣似的,和衣坐上了床,不再看她。
“你真不願意幫忙?”無暇管他在生什麼氣,她趨前再求。
為了阿瑪,她說什麼也得求他答應安排她進大牢探監不可。
“嗯。”他輕慢的應着。
“嗯的意思是願意幫忙?”她厚着臉皮說。
“你說呢?”他笑得陰涼,半身斜倚在床柱旁。
這瘟神!她一咬牙,走到他跟前,跪下。
可永璘只是手緊了緊,之後便像沒瞧見,兀自整理着自己的內衫。
恭卉無奈的望着他。這男人就喜歡折磨她,她到底上輩子欠了他什麼,要這樣受他折騰?
“你要怎樣才肯幫我?”她嘆聲問。
他這才抬眉望向她。“死心吧,這回我怎麼也不會幫你。”第一次,他這麼直接的給她答案。
“為什麼?”
“因為我討厭他。”
“討厭?我阿瑪得罪過你嗎?!”她蹙眉想着。
“沒有。”他瞳眼微縮。
“那又是為何……”
“出去吧,我說過不會幫就是不會幫,別惹我心煩。”話到最後,不耐煩的擺手趕人。
沒想到他這麼絕,恭卉眼中立時蓄積起淚水。
可她不能就這樣放棄,阿瑪只有她可依靠了啊!
於是她當下跪地不肯起,就要逼他幫忙。
他見了,只是把手交叉於胸前,面無表情的望了她一會後,翻身上床,背對着她,打算來個視而不見,相映不理。
恭卉繼續跪着,非要他答應不可,兩人就這樣耗着,可永璘壓根不急,也不心疼,半晌后拍了手,立即有下人進來,對方瞧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兒,臉上訝異,可也不敢多問,只是吹熄房內的蠟燭便退了出去。
一室陷入黑暗,不到一刻,床上即傳來輕微的鼾聲,伴隨着細微的抽泣,這一夜,就這樣沉窒的過了。
清晨微光,一道纖細的身影出現在宗人府的大牢前。
她焦急的頻頻向里張望,可就是苦無機會溜進去。
明知阿瑪就在裏頭受苦,她卻無法見到他,恭卉心情苦悶到極點。
別無他法,她由袖子裏掏出這些年所攬足的銀兩,走向門口的首位獄卒,咬牙全數給了那人。
那人掂了掂手中的錢袋,撇撇嘴,丟回給她。
“太少了嗎?如果不夠,我還可以再去湊,只求您通融讓我進去一刻鐘。”她哀求。
“不是嫌少,而是咱們得到消息,不許你進去見人。”那獄卒也很無奈。
她有些訝異。“你知道我是誰?”
“貝勒府的恭卉總管不是嗎?”他一眼救人出她,她美得就跟傳言一樣,可就是聽說她性子孤僻,為人嚴苛了點……
她倏地眯起眼,驟然知道怎麼回事。“是貝勒爺吩咐不許放行的?!”
這男人不幫她就算了,竟還扯她後腿,太過分了!
獄卒沒否認,因為上頭也沒交代要他們隱瞞。
她氣得發抖,心知那男人若有心阻擾,就算在這兒耗上一天也沒用,於是轉頭就要回府去找人算賬,不了卻迎面撞上了一個人。
“蘭姨?!”兩人相撞后,互扶了身才沒跌倒,她抬頭一眼,這才知曉撞到的人是誰。
“恭兒?”孔蘭乍然見到她也顯得極為吃驚。
“你也是來看阿瑪的?”喜見親人,恭卉立即激動的一把抱住了對方,淚眼婆娑。
“嗯。”孔蘭更驚慌了,被抱住的身子甚至發僵。
恭卉沒感受到他有久別重逢的任何喜悅,終於瞧出她神色不對,這才仔細觀察了一下她,發現她頭髮梳得整潔,一身貴氣的旗裝,雙手,雙耳與頸項上戴着的是從前額娘嫁進王府前娘家給的嫁妝。
這些在抄家時不時都被充入國庫了嗎?怎麼還會在她身上?!
發覺她審視的目光,昔日的簡王側福晉孔蘭趕緊將手縮回身後,至於脖子與耳上的項鏈與耳環因無從藏起,只能畏畏縮縮的縮緊着,不敢抬頭挺胸示人。“你額娘也來了嗎?”她緊張的問。
“額娘四年前就過世了……”恭卉見她皮膚依然細緻,風韻猶存,似乎這幾年跟着阿瑪並沒有吃到什麼苦頭。
“嘎?福晉她……”孔蘭吃驚的睜大了眼,可隨即又低下頭,看不出她對着消息有什麼情緒反應。
“你……進得了大牢嗎?”恭卉失望的盯着她,對於額娘得死,她竟沒多問兩句。
“我……請人打點過,這會正要進去。”孔蘭撥了撥頭髮,看得出急於甩掉她。
“呃……想見你阿瑪恐怕得等下一回,這次我花的錢只許我一個人進入探望,你……下次吧。”孔蘭乾笑。
“這樣啊……那現在你住哪兒,也住京城嗎?改日我去探望你。”好不容易見到蘭姨,她忍不住想多知道一點這些年他們在外過得如何。
孔蘭臉色一變,變得倉皇。“我……我住在親戚家,這回你阿瑪就是為了回京見你及福晉……順便想向往日的故有借點錢,才會不小心露了蹤跡被逮,我一個婦道人家身上沒有多餘的銀兩,所以才去跪求親戚暫時收留……親戚言明不想沾惹麻煩,我想你暫時……不方便來找我。”
“可是,咱們好久不見了……”
“不聊了,你阿瑪還在等着我,時間一到沒見着,一會他又要發火了,我先走了,有事以後再說吧啊!”孔蘭匆忙丟下話,甩下她,頭也不回的走進宗人府。
恭卉愕然的看着她倉猝的背影,心頭莫名有了懷疑。
兩個時辰后,京城最大、最豪華、最氣派的客棧前,恭卉獃獃的站了許久。
這間客棧不是尋常人家進得去的,住一晚要價百兩,而一刻鐘前,蘭姨卻大搖大擺的走進去了,而且入門后,立即有人拱手作揖的送她回房。
她竟住得起這種地方?
因為心頭有了疑問,所以她躲起來等在宗人府外,待蘭姨自牢房出來后,一路跟蹤,卻見她走得慢,東逛西晃的還在集市挑了支價值不菲的發簪才回來。
她越跟心越是往下沉,知道蘭姨進到這間要價昂貴的客棧,她才不得不相信自個被騙了!
這女人明明過得好極,穿金戴銀,居住豪奢,卻說她窮困潦倒,避居親戚家。
阿瑪留下額娘后,只怕就是與這女人過着奢華的日子,那麼,衣食無缺的他,為什麼不來接她與額娘?為什麼?
她整個人涼了心,就這樣直挺挺的站在客棧前,目光如火,心頭如冰,知道客棧的人發現,覺得她怪異,這才出面趕人,一把將她推倒在地。
跌地后,她並不感覺痛,別人要她走,她就走,及時腦中一片空白,漫無目的地,她仍一步步邁開腳,像個無主孤魂一般遊盪。
原來,她不想一個人,可她在意的人,卻壓根不在乎她的想要與否。
那就離開吧,因為沒有人歡迎她,因為她這回,真的該習慣孤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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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永璘找到恭卉時,見到的就是她失魂落魄的模樣。
他手負於身後,皺着眉,居高俯瞰深夜坐在福晉墳前的她。
“如何,逛夠了,該回府了吧?”
她仰頭,茫然的瞧着,像是一時沒認出他是誰,雙眼空洞的搖着頭。
“不走?”
她還是無意識的搖頭。
“得,來人!”他轉身彈指,立即有人不知從哪搬來了椅子,上頭還鋪了張乾淨的帕子才讓他坐下。
“難得有機會在墳前賞月,這時若有酒暖身就更好了。”說完,永璘又要人弄來一壺溫酒,沒有酒杯,他便就這壺口,暢快地飲了起來。
還坐在地上的人兒,又過了一會神智才逐漸回籠,總算認清坐在她面前飲酒的人是誰。
“貝勒爺……怎麼在這裏?”
聽見她的啞聲,永璘微皺眉頭。“這話是我要問你的吧,身為府里主事,卻丟發府務,一整天不見人,你是否先該想我交代一聲?”望着她因吹了一整天秋風而乾燥粗糙的皮膚,他眉心更緊。
“我……消失了一天?”恭卉這才恍然發現四周都黑了,自個竟就這樣在額娘墳前枯坐了一整天。“我……怎麼會這樣?”她傻傻自問。
“因為你遭最親以及最信任的人背叛了,可這是常有的事,你在意什麼?”他寡情的說。
聞言,她猛然瞪向他,原本暗淡失焦的眼神出現火光。“你早知道了!你早知道我阿瑪的下落,也知道他們過得極好,卻一直瞞着我?!”
他聳肩。“似的,三年前我就知道,他被抄家前就事先藏匿了大筆珠寶,帶着寵妾躲到山東去享樂,不過這不管我的事,我可懶得理會。但這回他竟然不知死活的溜回京城,扮成富商出入賭場豪賭,被人認出,這才被逮個正着,只能說老天有眼,他時候到了,該受天理制裁。”
聽到這話,恭卉更傻了。
這就是額娘付出一切,犧牲自個對待的男人?!
這是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凍結了一天的淚,在這時候,再也積壓不住的爆發出來。
她的心好痛,望着額娘長眠的墓地,她多想隱瞞不告訴額娘真相,但額娘下黃泉時,就該知道她維護的丈夫是個怎生得無情無義的人了!
舉步維艱的走上前,她抱住墓碑,放聲痛哭。
“額娘,那男人就連你病歿都不知道,那時,他恐怕正帶着蘭姨在山東吃香喝辣,當個逍遙富人吧?!他壓根忘了咱們母女倆,他忘了,壓根就沒想起過……”她哭得悲憤,聲嘶力竭,最後竟嗆咳起來。
永璘見了,雙唇緊抿,起身走上前,搭上她的肩,輕拍她的背。“這狼心狗肺的人你還見嗎?若還想見,這回我可以為你安排。”他聲音難得放柔。
“不見,就算他明白就要被處死,我也決計不會再去見他!”她憤然抹淚。
“那好,就不見,省得我麻煩。”他微笑。
看着那笑,恭卉瞬間好似明白了些什麼。
這傢伙莫非就是因為知道阿媽是這種人,所以說什麼也不肯幫她?
他……是在保護她不受真相傷害嗎?
是嗎?他不是最愛看她發怒,或者垂頭喪氣的哭泣?
他會想護她嗎……會嗎……
“回去了嗎?”察覺她的目光,他倏地轉過身問。
“嗯。”大哭過後,她是累了,疲倦的輕點頭。
“那走吧。”
永璘率先走出墓地,她默默的跟在他身後,興許是太累了,腳步有些沉,而他也沒走快,慢悠悠的與她一起拖着步伐。
凄迷的目光,恭卉不住盯着他的背影,這身影好長,肩膀好寬,挺得有如一座山……
也許是認為他不會回身,她注視的目光完全不遮掩,可永璘卻敏感的回頭,和她的視線撞個正着,她心臟猛的一下撞擊,芙頰紅彤彤的,而他則是露出詭譎的淡笑,帶着令人不解的顫慄以及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