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身體已經是疲憊不堪,方子山卻無法入睡。
是因為不習慣客棧的硬木板床,還是因為身邊多了一個人,或者是想到明日要穿越大漠而緊張?
躺在他旁邊的少年好像也沒睡着,身子僵硬,呼吸也不平穩。
即將離開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失眠也是難免。
咳了一聲,方子山低聲說道:「江南很漂亮。」
少年突然轉過身,昏暗的光線中方子山看見他用不解的目光望着自己。
男人明白他又誤會了,笑着說:「我說的不是你。我說的是,你娘的故鄉,也是我的故鄉……」
江南沒有大漠的荒涼,沒有大漠的暴虐,沒有大漠的死寂,也沒有漫天飛舞的黃沙。
江南有的是小橋流水,灰瓦層疊的水邊民宅,鋪着青石板的街道,空中瀰漫的是悅耳的吳儂軟語。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
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
何日更重遊?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
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
早晚復相逢。
《憶江南》白居易
*
不記得是什麼時候失去知覺的,也許過了好幾個時辰吧?
睜開眼睛前,就有一股強烈的血腥味從鼻子直衝上腦門。身上到處都在痛,幾乎無法動彈。強忍着想站起來,卻像是被什麼重物壓住。
莫名的液體順着頭髮滑下,滑進眼睛……慢慢移動還有知覺的右手,支撐起身體,壓在身上的東西掉了下來,勉強睜開眼睛一看,差點吐出來——從左肩到右下腹被斬成兩半的屍體——或者應該說是屍塊,內臟「嘩嘩」地流了出來。
用手背抹了一下臉,才發現之前的液體是血。他半眯着眼睛環顧四周,等看清楚一切后突然兩腳發軟……
這究竟是個怎樣的世界?
人間地獄?!
陰沉的天空,放眼望去,空曠的戰場上都是……死人……自己人和敵人的屍體重疊着,他們流出的血液滲入土壤,染紅了黃土。
一群群禿鷹黑壓壓地聚集在戰場上,啄食屍體。
還有活着的人嗎?用斷掉的長矛支撐自己,拖着受傷的左腿走了幾步,附近的禿鷹騰空飛起,發出刺耳的哀鳴。屍體被啄食得面目全非、令人作嘔。他突然被絆倒了。低頭一看,竟然是、竟然是將軍的頭顱。
驍勇善戰的將軍,平時對士兵關懷備至,打仗時率領眾人衝鋒陷陣,深受士兵愛戴。因為功勛顯著,還被皇帝封為「鎮遠大將軍」……竟然連他都丟了性命。
跪在地上,小心翼翼把將軍的頭捧起……心中的感受已經不是悲痛可以形容的了。
這是場多麼激烈、多麼殘酷的戰役?而幸運的他成為唯一的生還者。
仰天長嘯,有誰能聽到他的哀嚎?又有誰能知道他此刻的心境?
「啊!」
方子山猛地直起身體,大口喘氣,冷汗淋漓。
他睜大眼睛看着自己攤開的雙手,沒有血。再環顧四周,簡陋的房間,掛在牆上的字畫被夜風吹得翩翩起舞。
這裏是……客棧。
沒有戰鼓硝煙,沒有屍體。
這裏不是戰場。
稍微平靜下來,方子山擦擦額頭上的冷汗。
為什麼又夢到那場悲壯的戰役?
因為太刻骨銘心吧……
可他實在不願再想起……有什麼辦法可以徹底忘記嗎?
突然一隻溫暖的手握住他的手,另一隻手輕拍他的背。那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已經回到江南的家,安撫從夢魘中驚醒的他的是娘子……
他對臉上明顯掛着擔心的少年道謝:「嚇着你了吧?我只是……只是做了個惡夢。」
如果只是夢,就好了……
「不用擔心,我沒事的……」
雖然他這麼說了,少年還是沒有放手。反而像懷抱嬰兒一樣摟着他的頭,嘴裏還咿咿呀呀哼唱着什麼。
方子山第一次聽見少年發出聲音,有點吃驚,不過更吃驚的還是,他哼唱的曲調委婉優美,竟是江南小調。
大概少年的娘親曾經把這曲子當催眠曲哄孩子睡覺吧?少年記得調子,卻不懂歌詞。
但是對於離家已久的男人,在偏遠的大漠聽到熟悉的家鄉小調,思鄉之情無法抑制,鼻子一酸,急忙將頭埋得更低。
然後,他在少年柔軟低沉的嗓音中沉沉睡去,一覺到天明。
*
七年前為了平息邊境叛亂,官府徵兵,新婚燕爾的方子山應徵入伍,離開了家鄉和娘子,隨着「鎮遠大將軍」到了離家萬里的大漠。他只盼望早日克敵,勝利回師。豈料他們遭遇了抵抗頑強的敵人,最後幾乎全軍覆沒,兩軍數萬人,竟只有他一個生還者,而且還身受重傷。
在戰鬥中左腳被倒下的馬車壓斷,身上都是刀傷,血流不止,從衣服上扯下布條包裹傷口,不一會兒就被血浸透,而他已經沒有力氣動彈。
他絕望地躺在草地上,看着空中盤旋的蒼鷹,他會死在這裏嗎?因為出血過多,或是因為飢餓……然後淪為這些飛禽的腹中食吧?
死了便一了百了,可是……娘子還在家鄉等他歸去。
每日每日,折一枝楊柳,守在村外的小橋邊,默默等待自己。
眼淚順着眼角滑下。
他答應過娘子,一定要回去,回到她身邊……
方子山強提着一口氣,拖着重傷的身體離開屍橫遍野的戰場,後來暈倒在山下。
在顛簸中醒來,張開眼睛看到的是一張紅撲撲的女孩臉蛋,還聽見輪聲轆轆。
「你醒啦?」女孩看上去很高興,「爹,爹!他醒了,醒了!」
這是在哪兒?
顛簸突然停止了,四處打量,自己好像躺在大篷車裏,盔甲放在角落。身上的傷……有人用白布包紮,看來已經止血了。只有左腳還是很痛。
一個男人走進來,四十開外,身體並不高卻很強壯,臉上皺紋是歲月留下的痕迹。
「你終於醒了,還擔心你就這麼昏睡不醒呢。」
看來是他命不該絕,被路過的好心人救了。
「謝謝……我……」
「來,喝點水吧。」男人扶起他。
「謝謝。」接過皮囊,喝了一小口潤喉,才發現自己口渴得厲害,方子山不客氣地仰頭將水一口氣喝光。
「還好吧?你身上的刀傷上了葯,已經沒有流血了,不過腳傷很嚴重,等回到村子再請大夫好好看看吧。」
「這怎麼好意思……」
「你是平息叛亂的士兵吧?你們為了保護我們連生命都可以捨去,我幫你不過是盡綿薄之力。」
想到戰死沙場的戰友,方子山點點頭,接受了男人的好意。
男人叫蘇正宇,那個女孩是他的女兒芸香。雖然是中原人,但是十幾年前就遷居到草原,以牧羊為生。五年前他的娘子去世,留下父女相依為命。
雖然方子山很想回到江南,但是自己現在一身傷痛,治病要緊,所以他跟着蘇氏父女回到他們的村莊。
篷車再次停下,蘇正宇小心扶着方子山下車。一望無際的大草原美麗壯觀:綠草如茵、繁花似錦,天空一片湛藍,成群的牛羊散佈在草地上。
方子山突然有了哭的衝動——他活下來了,所以才有機會看見這令人心醉的美景。
蘇正宇請了村子裏唯一的大夫替方子山看病。由於他左腳傷勢太重,加上沒有及時治療,所以拖了大半年才好。
這段時間他不好意思吃白食,雖然腳傷不能做重活,但是他還是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務。因為在軍隊當過軍醫的助手,他還順便幫大夫整理草藥。大夫看他悟性高,又有興趣,便教他識別草藥,學習基本藥理。
「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方子山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所以腳傷痊癒后,他沒有馬上離去,而是留在草原幫蘇氏父女牧羊。
一方面是為了報答恩人;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掙回家的路費。
方子山繼續學醫,在大夫的傾囊相授下,除了常見病,也學會了一些疑難雜症的治療方法。幫別人看病抓藥,還慢慢攢下一筆小錢。
在草原的生活還算不錯,白天牧豐,如果有牧民頭痛發熱就跟着師傅去看病。夜裏和蘇正宇把酒言歡,兩個男人天南海北地聊天,不過談論最多的話題還是遠在江南的娘子。
蘇正宇不只一次羨慕地說,你活着還有個盼頭——為了回到江南,為了見到娘子,再苦再累也心甘情願,而自己,活着就是為了等死。如果不是為了女兒,娘子咽氣后他會馬上了斷自己的性命。
每次聽到這裏,方子山都慶幸自己還活着。
除了對娘子和故鄉的思念,還有一件讓方子山手足無措的事。
小女孩蘇芸香情竇初開,偏偏喜歡上方子山。在方子山卧床養傷的時候照顧地無微不至,還綉荷包送給他。之後更是口口聲聲非君不嫁。不但完全不介意他已經成親,願意做偏房,甚至還建議他留在草原不要回江南。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在方子山眼中芸香只是個小姑娘、小妹妹,何況他心中只有娘子,再容不下其他人。
無論他如何解釋,芸香都不接受,還使出女人慣用的「一哭二鬧三上吊」,讓他頭疼不已,就連蘇正宇也拿他的寶貝女兒沒轍,背地裏勸說方子山乾脆答應好了。
「我並不介意你叫我岳父,認識這麼久,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女兒交給你我也放心。」
方子山苦笑着搖搖頭:「蘇大哥,你知道我心裏只有娘子,就像你對嫂子一樣。倘若現在有人給你說媒,你會答應么?」
蘇正宇聽了沉思片刻:「我知道了。兄弟,真是對不起,我那個女兒從小就被寵壞了,你別放在心上。」
「芸香還小,她只是一時昏了頭,等她長大了就好了。」
話是這麼說,方子山暗地打算儘早離開草原回江南,等他離開,芸香也會慢慢忘記他。
然而動身前,蘇正宇因為突如其來的風寒卧床不起。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也許是積勞成疾,一向健康的男人竟然一病不起,方子山和師傅嘗試了很多方法都沒有效,只能眼睜睜看着他衰弱下去。
臨終前,蘇正宇把女兒託付給方子山。
「你不要傷心,終於可以見到娘子了,我很高興啊!子山,我知道你思鄉心切,可是,我就這麼個女兒,我死了以後留下她一個人該怎麼生活啊?就是九泉之下我也不能安心啊,娘子她也會怪我沒有把女兒照顧好……子山,算是為兄求你,答應我這個最後的自私請求,暫時留下來照顧她吧!」
不能拒絕恩人的請求,也不能扔下女孩不管,方子山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失去雙親的女孩變了個人似的,整日不吃不喝,方子山看了心裏難受,只能慢慢開導她,同時也努力幫她尋找合適的夫家。
沒想到這一拖竟然耽擱了三年之久,等到芸香成親、踏上歸途,他已經離家整整七年了。
七年來他杳無音信,娘子一定很擔心吧?但是看到自己平安歸來,也會很開心吧?
當初若是沒有蘇氏父女的幫忙,自己也許已經死了,所以現在,就讓他來幫江南!
如果說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數,那麼認識江南也算是一種緣分吧。
*
第二天方子山醒來,江南已經準備好洗臉水還有早餐,規規矩矩坐在桌子旁等他。想起昨天自己竟然被這個小孩安撫,方子山多少有點尷尬。
要和江南兩個人一起穿越沙漠,昨日買的東西顯然不夠用。方子山帶上少年一起去集市。
因為是白天,集市比昨天晚上熱鬧多了,人來人往、摩肩接踵。小販大聲吆喝的聲音南腔北調都有,販賣的物品更是令人眼花繚亂,既有江南的絲綢也有西域來的香料,還有專門賣駱駝的。
穿越大漠,駱駝可以說是必不可少。只是這裏駱駝的價格是沙漠對面的數十倍,當你成功穿越大漠到了下一個城鎮,駱駝販子會瘋狂壓低價格,因為對於他這樣的旅人,離開沙漠后駱駝便毫無用處,只能低價把駱駝賣給那些販子。而駱駝販子再以高價賣給其他穿越沙漠的旅人。
方子山本來打算買下一匹駱駝,即使賤價賣出也有足夠的盤纏回江南。但是現在多了一個人,他只有放棄。
水袋、乾糧、夜晚降溫時必需的毛毯……在一個賣飾品的小攤前方子山停住了腳步。
一支白玉發簪吸引了他的目光。
古樸別緻的造型應該很適合娘子那一頭青絲——明明就該精打細算,可他還是忍不住買下這支發簪。
離家七年,還是給娘子帶點什麼好。
他把發簪用紅布包上,小心翼翼放進懷裏。
回頭看看一直默默跟在自己後面的少年,身上那破舊的衣服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想了一下,他最終決定給少年買了一套新衣衫。
雖然只是粗布衣服值不了幾個錢,可少年捧着衣服的表情就像捧着無價之寶,那感激的神情讓方子山有點難為情。
在沙漠要盡量晝伏夜出,避免高溫,所以方子山決定下午出發,這樣一來,到了大漠就差不多是黃昏了。
他和少年又回到客棧。
老闆娘已經回來了,看到江南走進客棧她的臉立刻拉長三尺,凶神惡煞地說:「你這個婊子養的小賤貨,還敢進來?當我們這裏是娼館啊?」
站在方子山旁邊的小二小聲嘀咕了一句:「這裏要是娼館也沒人會來。」還好老闆娘沒有聽見,不然一定會大發雷霆。
「你來一下……」老闆想把她拉開,反被一掌推倒在地,「哎喲哎喲」直叫痛。
「滾出去!小賤貨!」她揮舞着雙手上前一步。
方子山急忙擋在江南身前:「老闆娘,他是和我一起的。」
「什麼?」
老闆捂着屁股從地上爬起來,附在女人耳邊說了幾句話,女人點點頭,先前兇惡的表情馬上變成不屑一顧。
「喲,才一天時間就釣到恩客啦?真是和你娘一樣下賤,天生被人上的命!哼,看起來人模人樣,沒想到是個喜歡走旱路的,呸!早知道是這樣的人,老娘才不做你生意呢!」女人啐了一口口水。
方子山皺皺眉,這女人,還真是無理取鬧啊。不過看着愁眉苦臉的老闆在她身後不停作揖,他也不好發火。
「江南,我們上樓吧。」
少年點點頭。
收拾好行李,時辰還早,方子山走到窗口,看着昏黃的天空,不確定地再次詢問:「沙漠很危險,我們極有可能死在那裏……你想好了嗎?」
荒涼的大漠蘊藏着無數危機,方子山也不能確定自己一定可以活着離開,更何況還帶着孩子。
江南堅定地點點頭。
「這次離開你可能再也不會回來,還有什麼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嗎?」
少年埋下頭,好像在思考,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拉着方子山的手向外走去。
「去哪兒啊?」
可是少年並不回答。
跟着他走出城門,爬上一座光禿禿的山,看見山上矮矮的墳冢,方子山才恍然大悟。
他是要在離開前再來看看自己的爹娘啊。
墳冢周圍盛開着不知名的野花,小小的墓碑上刻着「故顯考陳家順故顯妣陳江氏之墓」。
江南長跪墳前,一動不動。
方子山默默陪着他,直到太陽西下,才說:「時候不早了,準備出發吧。」
少年慢慢起身,和他一起離開。
我會好好照顧你們的兒子,帶他回江南,請你們放心。
雖然不認為死人能聽見他的心聲,方子山還是在心底對少年的爹娘保證。
*
結帳的時候老闆娘無故多收了他一兩銀子,方子山不願和女人爭執,便給了她。他們的東西很少,可是沒有駱駝,必不可缺的水只能靠自己背負。
但是他們走出城門后,老闆突然追了上來。
「你們……走得真快。」他擦擦額頭上的汗,然後遞給方子山一個錢袋,裏面裝着幾兩碎銀。
「你們也知道,我那個死婆娘……」老闆捶了一下大腿,搖搖頭,「這是……我這兩年偷偷攢的私房錢……客倌你拿着,就當是江南的盤纏吧……我知道肯定不夠,可是我只有這些。」
想起昨晚小二說的事,方子山也不推辭,直接把錢收下。
老闆轉向江南:「我知道你怨我,可是孩子,我也有難言之隱啊……」他停了一下又說,「我是真的喜歡你娘,也是真心想娶她……可是……我那個死婆娘……我對不起你娘……我明明答應她要好好照顧你的……」說到這裏他竟然語帶嗚咽。
「孩子……原諒我……」他伸出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握住江南的手。看他沒有躲開,臉上又露出欣慰的表情。
「我看着你長大,心裏一直把你當自己的孩子……你要離開我當然捨不得……可是,你留下我也不能照顧你,還是回自己家鄉的好。至少那裏有你的親人,他們會好好疼你的。你路上要聽這位客倌的話,凡事要小心……」
老闆喋喋不休地交待,還真像個關心即將遠行的孩子的父親……可是現在說這些不是太晚了嗎?之前為什麼不對江南好一點?
方子山在心底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