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以後的幾天,我開始用近乎瘋狂的熱情沒日沒夜地工作,其程度之激烈到了連泰山崩於前都不變色的秦隊都開始向蘇倩打聽我吃錯什麼葯的地步。我無意解釋,也無法解釋,因為我的工作時間雖然明顯加長,成績卻沒有明顯的提高,這是由於有一半的時間被用來處理我的私人事務。
我在調查蕭遠。
蕭遠從那夜以後就再也沒有回家。我去過幾次,屋裏的一切都沒有動過,全部保持着我走時的原狀,包括我洗完卻沒有收進櫥里的碗筷,在床上留下的微皺的凹痕,還有出門時隨意橫在門口的拖鞋。光亮的鋼琴上蒙了一層薄薄的灰,我經過時信手摸了一下,留下一個清晰的手印。
其實我知道就這樣從此參商永隔也許是最好的安排,也終於知道了蕭遠早就打算退出我的世界的原因,更知道蕭遠雖然看似溫和隨意,可一旦決定了什麼就再也不會改變,但我就是無法放棄。以前偶爾看港台言情片,總覺得裏面的主人公哭哭啼啼的糾纏不清十分荒謬可笑,現在才知道分手原來不是那麼簡單。
不是沒有想過放開,可無法做到。我變得不能一人獨處,甚至不能有片刻的清閑。只要稍微一靜下來,我就會看到專心彈奏鋼琴的蕭遠,在桌旁靜靜看我吃飯的蕭遠,含笑罵我粗心大意的蕭遠,在沙發上與人肢體交纏的蕭遠,帶着慘淡笑容把我關在門外的蕭遠,各種各樣不同表情不同樣子的蕭遠在我腦中此起彼伏甚至交錯重疊地不停閃現。終於我不得不承認一個人的心是不能強迫的,至少我做不到。
如果忘記是一件容易的事,這個世界上也許就不會再有痛苦,不會再有仇恨,以及,刻骨銘心的愛。
沒有辦法控制自己,我走火入魔般對蕭遠展開全面的調查,只要一停下來,被隱瞞被欺騙的痛苦就如一條黑色的小蛇,用細小的毒牙一點一點咬噬我的心。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找到答案,更不知道我想要的答案是什麼,只是無法停止本能的行動,以及,本能的渴求——我想見到蕭遠,不管怎樣。
很容易就從明星拿到了蕭遠的簡歷,薄薄的一張白紙,只有半頁,他的生平都在上面。
出生,上學,九歲考入上音附小,三年後免試直升上音附中初中部。再過六年,以第一名的成績被上海音樂學院鋼琴系錄取。大三時因病休學一年,沒有復學,最後肄業。三年前進入明星藝術學校當鋼琴教師,一直到現在。
平常而簡單的一段經歷,就算再出色再有經驗的警察也很難從中找出什麼可疑的地方。如果單從這張紙上面看,蕭遠的人生應該平靜而安穩,清白乾凈得宛如一張白紙,除了音樂和鋼琴以外,沒有什麼更多的東西。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把他生活中黑暗醜惡的那一部分成功地隱藏在這張紙后,只向世人展露出他的清白的一面。正如我不知道那些邪惡的黑暗是如何悄悄侵入他的生活,控制了他的靈魂,左右了他的生命。太多的謎團,卻沒有答案。
我開始進行深入細緻的調查,帶着痛苦的狂熱和壓抑的渴求,細細探索蕭遠生命中的每一寸角落,以前所未有的效率。
在調查的每一個過程中我都在重新認識蕭遠,這時我才發現自己原來一點也不了解他。他生命中的每一個階段每一種形象對我都是那樣的陌生,與我所熟知的蕭遠大相逕庭,謎團漸漸成為一團亂麻,再也無法解開。
兒時的蕭遠在鄰居阿婆的口中是一個精靈頑皮的可愛小鬼,聰明但是異常淘氣,雖然很早就表現出超常的音樂天賦,但最大的興趣似乎是玩。儘管阿婆的敘述詳細得甚至有些嘮叨,我還是無法由此想像出蕭遠拎着彈弓爬樹上房,掏麻雀窩灌老鼠洞的情形。他溫文優雅的形象在我心中太過根深蒂固,以致於我很難把一個古靈精怪的淘氣小孩的形象與他聯想到一處。
大概是在蕭遠的父親去世以後,他彷彿一夜之間長大了幾歲,不但開始對音樂表現出極大的熱情,而且對媽媽非常孝順,顯得極其乖巧懂事,很少再讓人為他操心。就在這個時候他在音樂方面的才華漸漸嶄露頭角,遠遠超出了同齡的學琴孩子,並很快考上了上音附小,接受正規的音樂訓練。
後來呢?我問。
“後來?後來我哪能曉得啦?”阿婆拍着懷裏的孫子,“伊小小年紀跑去住到學校里廂,放假回來住一些些辰光又走掉了。孝順倒還是蠻孝順的,回來就幫伊媽媽做事情,老懂事的一個小人,聽說書也讀得蠻好,得多少獎!講起來全是洋文,聽也聽勿懂。”
這樣看來,蕭遠少年時代的生活幾乎全在學校裏面。
走進徐匯區東平路9號的上音附中,一陣陣悠揚的琴聲頓時從蔥鬱的樹叢間撲面而來。上音附中與北音附中是中國最好的兩所音樂中學,被譽為“音樂家的搖籃”,蕭遠在這裏學習了六年,應該渡過了一段充實快樂的難忘時光吧?
令我深感意外的是,蕭遠在音樂方面的傑出才華與優異表現遠遠超出了我的預計——他已經畢業多年,可我一提起他的名字,鋼琴科的幾位教師幾乎是想都沒想地立刻回憶了出來,就好象他仍是這裏的學生。
“可惜啊。”曾經帶過蕭遠的金老師嘆着氣對我說,“蕭遠是我這些年來教過的最出色的學生,天分非常高,又比別的學生勤奮,我本以為他的成就不會在孔祥東之下的。誰知道……唉!”
我心裏一緊。難道這位金老師已經知道了蕭遠的秘密?
“他怎麼了?”我努力保持平靜自然的語調。
“大三的時候他出了點意外,右臂粉碎性骨折,傷得很重。如果是普通人,生活應該不會受太大影響,可作為一個鋼琴家……”金老師搖搖頭,又嘆了口氣,“當時他正準備參加蕭邦國際鋼琴大賽,而且是極有希望獲獎的選手之一。後來就聽說他休學了,一直沒回來念完大學。”
“什麼意外?”我偷偷鬆了口氣,但又為蕭遠的不幸暗自難過。這些事他為什麼從來沒對我說過呢?
“不太清楚,好象是從樓梯上摔下來吧?出事後他很少回學校,也沒再跟我們聯繫過。”
“這件事是不是對他的打擊很大?”
“你想呢?”金老師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他是當時學校里最出眾的一個學生,在很多國際國內比賽中獲過獎,曾經多次到國外進行交流,參加比賽,聽說有一家集團一直在為他運作,在國內外進行過多次演出,甚至還舉辦過演奏會。如果他沒出意外,一定能在那屆蕭邦國際鋼琴大賽中取得好成績,前途也肯定是一片光明,唉,可惜!”
想像着蕭遠當時的心情,我的喉嚨不覺一陣陣發緊。為什麼呢?為什麼你把你過去的一切隱藏得如此之深?曾經擁有的輝煌與榮譽,經受的打擊與痛苦,為什麼一點也不肯讓我知道?
我還一直以為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學音樂的學生,平平淡淡地讀書,畢業,工作,就象我一樣。
“你看,這是他高三時我們的一本校刊。當時蕭遠剛剛在斯特拉文斯基國際鋼琴比賽中獲得了E組第一名,成了校刊的封面人物,編輯還給他做了個專訪。”
我接過教授遞來的刊物,一團火一般鮮明觸目的影象立時跳出來刺痛了我的眼。封面上神采飛揚的英俊少年似曾相識,五官分明是蕭遠,但那副充滿青春活力和激昂鬥志的神情卻又如此陌生。我從未見過如此朝氣蓬勃意興昂揚的蕭遠,手扶着鋼琴,站姿挺拔,臉上的笑容明朗如陽光,竟彷彿帶着火熱的溫度。一身鮮紅的T恤和雪白的長褲搭配得色彩鮮明,襯着充滿希望與自信的神情,閃亮得奪人眼目。
好一個漂亮出色的陽光男孩!
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蕭遠穿彩色衣服,印象中他總是喜歡灰色,一年四季都是深深淺淺的灰,襯得整個人格外斯文清秀,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文爾雅的含蓄味道,又彷彿帶着微微的憂鬱,引人心動。
信手翻開幾頁,恰好是對蕭遠的專訪。醒目的標題下是一連串蕭遠曾經取得的獎項,都是我聞所未聞的名字:斯特拉文斯基國際鋼琴比賽,巴塞隆拿瑪麗亞•卡納爾斯國際鋼琴比賽,香港國際鋼琴比賽,日本園田高弦國際鋼琴比賽……林林總總,勾畫出一個才華橫溢的傑出少年,一顆未來的希望之星,光芒閃亮得異常耀眼。
與現在的蕭遠真是判若雲泥。
可他又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就因為那一次意外變得意志消沉嗎?我不相信。蕭遠的性格外柔內剛,不會經不起一點挫折就徹底崩潰。
蕭遠在大學期間的音樂生涯與中學時代相差彷彿,似乎沒有什麼更新的東西可供我發掘。過人的天賦,刻苦的練習,出色的成績,耀眼的光環,以及接連不斷的比賽和獲獎,這些一成不變的內容充滿了他的大學生活,看起來似乎簡單而平靜。
但此時的蕭遠明顯已不再是中學時代那個青春洋溢的陽光少年,這一點從女同學們偷偷給他取的綽號就看得出來——哈姆雷特,顯然他已成了別人心目中的憂鬱王子。
我曾經試圖探詢他性情轉變的起因,可得到的答案卻是驚人的相似:不知道。他把自己的私生活隱藏得很好,老師和同學中沒有人知道他學業之外的任何情況。他不住校,不大參加集體活動,不交女朋友,甚至連男性的朋友都沒有。我可以想像得出他當時的情形:離群出眾,獨來獨往,帶着一點點輕微的神秘色彩和憂鬱的氣質,再加上過人的才氣,驕人的成績,難怪會被男生不屑地斥之為孤高自許目無下塵卻又被大多數女生帶點愛慕地欣賞或是崇拜。
現在還有一大群當年的女生在我提起蕭遠的時候向我津津樂道他往日的輝煌,可一旦問及他的受傷、休學、家庭,她們立刻變得茫然了。
蕭遠受傷之後的生活好象出現了一段空白,在那幾年裏他既沒有讀書也沒有工作,並且搬了不止一次家,到明星工作后才搬到現在住的地方。我一時無法找到他那幾年的住址,只好跳過那一段時間,直接進入工作階段。
應該說,這時的蕭遠已經完全是我所熟知的那個蕭遠了。溫和,高雅,斯文有禮,無論與鄰居還是同事都保持着友善良好的關係,但同時也保持着一段明顯的距離,沒有讓任何人走進他的生活。我所接觸的每一個人都無一例外地對他印象深刻卻又語焉不詳,只知道蕭老師人好,和氣,從不跟人爭吵,也從不斤斤計較,就是不大愛說話,也不愛跟人交往,性格似乎有點過於內向。
這些對我又有什麼用?
平時有什麼異常舉動嗎?沒有。
說過什麼不對勁的話嗎?沒有。
跟什麼不尋常的人來往過嗎?沒有。
有什麼特殊習慣愛好嗎?沒有。
什麼都沒有,所有的謎團仍然無解。沒有辦法,看來要想解開謎底,我就不得不重新踏入那個我情願永不再去的地方——金海飯店。
蕭遠很少向我提起他晚上的工作,我也從來沒想過要問。其實我早該注意到的,如果沒有點其他原因,蕭遠又有什麼理由記得一個僅僅共事過幾個月的女孩子?我早就查到施雲在金海的歌廳以伴唱為名打混,卻一直沒有注意到蕭遠工作的地方離她不遠,幾乎可以說是隔壁,他們一定見過面。
只是,以怎樣的情景和身份呢?一個是三陪女郎,另一個……我不敢繼續想下去了,心裏一陣陣隱約抽痛。
蕭遠工作的俱樂部是金海下屬的一家會員制高級俱樂部,裏面的賓客非富即貴,出入都是上流人物。大概是為了保護那些大人物的安全或私隱吧,俱樂部的規矩定得極嚴,如果沒有會員資格或是被會員帶領,就算你腰纏萬貫也一樣無緣入內。即使我不得不動用了刑警的身份證件,門口的保安還是在請示了經理之後,才很勉強地允許我進入。
我花了很大力氣才把那個如影隨形般緊跟在我身後的保安趕走,一個人在俱樂部里漫無頭緒地亂轉。這裏的裝修極其高檔,不只是豪華,而是極有品味的優雅高貴,給人一種很貴族的感覺,不象很多地方那樣透着一股濃濃的暴發戶味道。平心而論,這裏的格調氣氛與蕭遠很相襯,即使我一想到他在這裏可能從事的真正工作心裏就堵得喘不過氣來。
接連問了幾個服務生我才找到所謂的休閑廳,也就是蕭遠演奏的地方。這裏的裝修相當雅緻,古典洛可可派風格被改頭換面地移植到這裏,少了些繁複,多了些清新,精巧流暢的線條與高貴華麗的色彩搭配得賞心悅目。大廳中心是表演台,放着一架乳白色三角鋼琴,大概是古董,看起來格外莊重典雅,在鮮花和桌椅的團團環繞下,有一股眾星捧月的味道,顯然是客人注目的焦點。
這就是蕭遠每晚演奏的位子了?我悄悄打量着台上的鋼琴,心想,看來一切都很正規啊?倒象是格調很高的藝術表演,好象也沒什麼不對。
我進去的時候是八點五十,離蕭遠演奏的時間還有十分鐘。客人並不是很多,三三兩兩地坐在周圍的桌子旁閑談,氣氛很鬆弛,也沒有什麼身份打扮曖昧不明的女人在這裏出沒。我隨便揀了張桌子坐下,訓練有素的服務生立刻輕步上前遞上Menu,居然是中英法日四種文字的,倒是挺能唬人。我信手翻了幾頁,上面的價格令人咋舌,大概點上任何一樣都足夠讓我走不出這裏,而被留下來洗杯子抵債。
這裏果然是有錢人的世界。我對着Menu苦笑了一下,想想自己那份微薄的工資,轉手還給了恭立在身後的服務生,擺了擺手。
“請問表演幾點開始?”等了半個小時還看不到有人上台,我忍不住低聲詢問旁邊的服務生。
“對不起,今天的表演臨時取消了。”雖然一眼就看得出我不是什麼達官貴人,甚至連最簡單的酒水都消費不起,年輕的服務生還是彬彬有禮地輕聲回答,附送一個標準的職業微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
好漂亮的男孩子!我忍不住暗自感嘆。這裏的水準確實不低,隨便找一個服務生都身材挺拔容貌俊秀,漂亮得一看便讓人心情愉快。
“為什麼取消?琴師病了嗎?”
男孩怔了一下,回答的態度有些遲疑:“琴師?啊,他應該沒病吧?剛剛好象還看見他的。可能是今晚被人……”男孩的話剛說到一半,突然猶豫不定地停住了,目光投向我的身後。
我敏感地轉頭回望,看見另一個服務生正向他大打手勢,臉上和神色有些焦急不安。
“對不起,領班有急事叫我,先生慢用。”男孩顯然立刻領會了對方的意思,匆匆地快步離開了我的座位。
有點不對。習慣的職業本能告訴我這個小小的插曲背後有些古怪。我不動聲色地坐正身子,彷彿悠遊自得地靠着椅背安然閑坐,卻用眼睛的餘光透過一邊玻璃的反射悄悄觀察着身後的動靜。
年輕的服務生一走到門口就被拽到了一邊,制服的影子迅速閃過,依稀就是在門口攔過我的那個保安。他居然還在跟着我?
男孩回來的時候表情看不出有什麼異樣,臉上的笑容好象更職業了,標準得可以量出嘴角上揚的弧度。
“哦,對了,你說那個琴師今晚怎麼了?”我盡量用最若無其事的口氣淡淡問起。
“啊,這個呀,”男孩咧開嘴,露出一個無辜的笑容,“剛剛聽說他突然胃痛,沒法上台了。”
“哦。這樣啊?”我點點頭,不問了。剛才一定有人對他說過什麼,多半是告訴他我的身份,讓他說話的時候注意禁忌。我不知道他們的禁忌是什麼,但可以肯定它一定存在。一年來的審訊經驗使我學會了辨別人的表情和說話的真偽,男孩的笑容太完美,完美得有些過了,一看就知道不對勁。看得出他習慣於職業性的謊言,但應變的能力還差了點。
我沒再跟他多說話,問也問不出什麼東西來了。大概這裏的服務生都已經得到了通知,知道要在警察面前小心謹慎,別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來。欲蓋彌彰!越是這樣就越說明這裏有鬼。
以為這樣就能應付我了嗎?我在心裏冷笑一聲,起身離開休閑大廳。
明天我還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