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在偵破0176命案的整個過程中,有一個細小的問題始終困擾着我,那就是:兇手對屍體的處置。我無法理解一個經驗豐富的殺手為什麼會把屍體遺留在殺人現場,居然不做任何處理。從兇手清理現場的手法看,他應該是一個做事周密精明幹練的老手,忘記處置屍體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是為了示威或警告,應該把屍體放在更顯眼的地方,而不是丟棄在原處。那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這個問題我考慮了很久,也在案情分析會上提出來討論過,但始終沒有得到明確的結論。後來有一次我跟黃歡出去取證,無意中經過那個倉庫,就提出再去看一看現場,黃歡知道我對這個案子的執着,也就無可無不可的同意了。

現場一直沒有清理,還保留着受害者輾轉掙扎的痛苦痕迹,我對着地上的血痕研究了半天也沒有什麼新的發現,又到院子裏轉了幾圈,可還是一無所獲。

“得了,走吧,再看你都該看出毛病了。”黃歡打着哈欠說,“現場都檢查過好幾遍了,你還想有什麼驚人的發現呀?”

“多看看總沒錯吧?”我一邊隨口反駁,一邊還是起身跟他走了。

出去的時候又有了麻煩,前面的一個路口出了車禍,正好把我們的車堵在裏面動彈不得。

“這什麼破路啊,又窄又擠,岔路又多,一不當心就撞上。”黃歡靠在駕駛位上煩燥地嘟囔,“白天還這樣,晚上更容易出事了。成天嚷嚷整頓市容,怎麼不修修這地方啊。”

“你說什麼?”我腦中突然靈光一閃,噌的一下坐直了身子。

“我說怎麼不修修這兒的路。”

“不是,前面!”

“前面?哦,我說這破路太差勁了,到晚上還不更愛出事?”

“對!就是這個!”我跳下車就往車禍地點跑,也不管黃歡在後面探着頭直問我怎麼回事。

果然,我突然冒出的靈感得到了證實。根據交警中隊的事故處理記錄,27日,也就是案發前兩日,在這個路口發生過一起交通事故。時間是晚上十一點半,肇事者是一個酒後駕車的公司經理,他的桑塔納2000撞上了一輛路過的白色麵包車。那個經理當場死亡,另一名司機及時閃避了一下,受傷不重,兩輛車幾乎全報廢了,是被清障車拖走的。

在交警中隊的記錄上,那名受傷的司機叫韓國強,退伍軍人,當過兩年警察,後來有一段時間職業不明,現在是金海飯店的保安隊長。

而施雲最後工作的地方正是金海飯店!

據我的估計,兇手並不是不想處理屍體,而是遇到意外影響了計劃,耽誤了時間,案子才會被那些賭徒誤打誤撞地掀了出來。而這個韓國強的出現,則剛好驗證了我的大膽猜測。儘管我沒有一絲一毫的證據,但從他的出身經歷和種種跡象來看,很可能與本案大有牽連。

“行啊你小子,聯想力還真夠豐富的,一點不相干的兩件事都能扯到一塊。”黃歡一邊開車往局裏趕一邊說,“案子要是真破了,你倒說說怎麼謝我?”

“要不,我請你上金海玩一圈吧,讓秦隊掏錢。”我笑着拍拍口袋,“否則我可請不起。”

金海飯店名為飯店,其實是家設備齊全的娛樂中心,除了餐廳和客房,還有歌舞廳、美容、洗浴、游泳池、保齡球館和一家會員制俱樂部。施雲生前常在這裏的歌廳打轉,以伴唱為名提供色情服務。歌舞廳的客人比較雜,飯店的管理也不象客房部那麼嚴格,只要別太明目張胆地拉客,對這種事一般不大過問。

其實這裏林海平已經來過一次了,當時是調查施雲的交際情況,並沒有查到什麼有用的東西。由於案件的性質始終沒有確定,並且我們毫無證據,只是懷疑韓國強與命案有關,秦隊指示,暗中調查,不要大張旗鼓,以免打草驚蛇。

命運的突然轉折往往發生於生命的一瞬間,在某一個看似微不足道實際卻舉足輕重的微妙關口,一個完全出於本能的小小舉動,一次連自己都沒有注意的無心的選擇,也許就會使一個人的一生發生徹底的改變。

比如說,如果那個晚上我沒有覺得舞廳里的空氣有點悶,如果我覺得了卻沒有決定到外面去透一口氣,如果我出去的時候走的是正門而不是側門,如果我沒有因為光線由暗到亮的突然變化而不適應地轉頭避開迎面的大燈,一切也許都不會發生。

可最後的結果畢竟是我出去了,走了側門,轉了轉頭,並且在轉頭的一瞬間看到了那個從走廊轉角處匆匆走過的人。

良好的職業敏感使我在那一瞬間立即發現了那人的異常——走廊上的光線很亮,我剛剛習慣了舞廳昏暗光線的眼睛其實看不清來人的面孔,但他在看到我之後迅速低頭側臉的動作明顯地表露了他的心虛,並適得其反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沒費多大力氣就認出了他,他是那個曾經被我們拘留的毒販吳江。

雖然我今天來此的目的是調查施雲的案子,但那也並不代表我會眼看着送上門來的線索白白溜走。從吳江的反應來看,他要是沒做過什麼違法犯紀的事,那才真叫奇怪了。

儘管沒穿警服,也不想公開暴露身份,我還是輕而易舉地用嚴厲的目光和口氣制服了吳江,並在洗手間的角落裏對他進行了簡單的搜查。果然,他身上攜帶的毒品數量比上次被拘留時還多,大概有二十幾克。吳江在我冷冷的目光逼視下冷汗直流,卻慘白着面孔一言不發,堅決不肯吐露任何情況和來此的目的。我考慮了一下,由於他身上的毒品數量不大,就算抓回局裏也不大可能起訴,頂多拘留幾天或送去強制戒毒了事,要想令他低頭認罪,除非能抓到他販毒的明確證據,比如說,毒品的來源或顧客。

這時我立刻想到了吳江在走廊中碰到我時那種心虛迴避的態度,以及他當時轉彎的方向。這條走廊四通八達,但在那個轉角後面沒有任何去路,只是一條短短的死胡同。那裏有幾間豪華高檔的KTV包房,他一定是剛從其中的一間離開。

“走吧。”我拉開洗手間的門,示意吳江跟着我走。

他開始還老老實實地跟在後面,可在發現我的目的之後,立刻兩腿打顫地站住不動了。

“你剛剛進的是哪一間?”

“我……我哪間也沒進,剛才我是想上廁所,走錯路了。”吳江低着頭小聲回答。

走錯?洗手間明明就在走廊中部,標誌醒目得很。我輕輕冷笑一聲,不去理會他拙劣的謊言,轉頭觀察周圍的情況。

這一段走廊極短,一共只有四個房間,其中兩間的門上掛着請勿打擾的牌子。我試着開了下另外兩扇門,裏面是空的。再看看吳江的反應,不但沒有一點放鬆,反而好象更緊張了。這說明他所見的人並沒有走,應該就在另外那兩間屋子裏面。

“給你最後一次立功的機會。”我沉着臉對他說,“如果你自己交待,可以得到比較寬大的處理,如果是被我查出來的,可就沒那麼便宜了。”

吳江縮頭縮腦地望着我,眼睛不住地打轉,好象在盤算什麼,又好象是在有意拖延時間。看他那樣子我也能大概猜出是怎麼回事了。他今天多半是臨時送貨,而且知道客人急等着用,所以想盡量拖久一點,讓客人有機會吸完,好死無對證,讓我抓不到把柄。

壞了,我想,從他出來到現在也有好一陣工夫了,只怕有十包也足夠那人吸光的。不能再耽誤了。想到這裏我立刻毫不猶豫地一把推開了離我最近的那扇門。

事後我才知道我選錯了目標。

在這種毫無根據的隨機選擇中,發生錯誤的機率是百分之五十。這種錯誤做為一種隨機選擇的結果無可避免。可是對我而言,這卻是我一生中最致命的一個錯誤。如果有機會讓時間倒流,我寧願那一天沒有做過任何選擇,沒有遇到過任何人,甚至根本沒有來過金海——只要,這能夠讓我沒有看到房間裏的那一切。

那是我不惜一切代價也想從腦海中徹底抹去的醜陋記憶。

後面所發生的事情我無法複述。我的頭腦在視覺與情緒的雙重衝擊下變得混亂不堪,幾乎已完全失去了思維和反應的正常功能,只剩下原始本能的行動能力。如果說在那些凌亂而模糊的場景中,還有什麼真正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決不是沙發上火辣辣得刺人眼目的N23級限制性畫面,更不是那變態得令人目瞪口呆的性虐花樣,也不是白皙軀體上縱橫交錯的青紫印痕和刺眼的殷紅血跡,而是蕭遠從身上男子的惡意壓制下抬頭看見我時,剎時間變成一片慘白的臉。

幾乎是在看到我的同時,蕭遠立刻閉上了眼。我沒有來得及看清他的眼睛,但我能想像出它的顏色,一定是我從未見過的深不見底的幽暗,絕望的黑。

那應該算是怎樣的一種顏色呢?當黑色不再是單純的黑色的時候?我獃獃地站在門口,腦中幾乎是空白一片,這個突如其來的荒謬問題竟成了我大腦里唯一還能運轉的思維。

一切彷彿畫面定格般倏然中止。蕭遠身上的中年男子也被我猛然的闖入嚇了一跳,一時反應不過來,就維持着那個複雜而古怪的姿勢僵止不動。結實微胖的軀幹與被扭曲摺疊的修長身體緊密地貼合,一隻短粗的大手甚至還停留在原來的動作,手指深深陷入白皙光潔的柔潤肌膚,帶來一陣輕輕的戰慄。

這幅異常觸目的刺激場景過於鮮明清晰,竟使得我的腦中轟然巨響,無法做出任何可能的反應。

我發獃的時間大概持續了半分鐘,接着便在那中年男子的怒罵聲中瘋一般的沖了過去,用我在罪犯身上使用過無數次的熟練手法狠狠制住他的雙手,將他一把拉到地上拚命踢打,嘴裏一邊無意識地大聲喝罵,直到蕭遠吃力地掙開身上的束縛,衝過來拉住我的手。

“別打了!”他的聲音有點嘶啞,大概已經喊過好多聲,我卻被怒火沖昏了頭腦,連一句也沒有聽見。“別打了,不關他的事。”

“什麼?”我停下手,轉臉瞪着他,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蕭遠緩緩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才又慢慢把眼睛張開,語氣平靜地說:“不關他的事,是我自己情願的。”

“你說什麼?”我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的眼睛,震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就算有人告訴我上帝是個魔鬼佛祖是個殺人狂穆罕默德是個膽小的白痴也不會讓我覺得更荒謬更不可置信了。蕭遠怎麼可能會情願!難道他瘋了嗎?他是這麼的斯文,這麼的高雅,這麼的純凈美好,性情高潔,連一點骯髒污濁的東西都不願沾染,又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心甘情願地被人如此對待?“不可能!”

“真的,你別管了。”蕭遠低聲說,“求求你,趕快走吧。這裏沒有你的事,也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我呆若木雞,象失去牽線的木偶一樣任由蕭遠把我向外推,直到快到門口才回過神來,緊緊抓住他的赤裸的肩膀:“蕭遠,告訴我不是真的。不是對不對?你是不是怕什麼?你忘了我是什麼人嗎?有什麼事我都能幫你保護你,只要你告訴我就好了。你說呀!”

蕭遠垂着頭避開我的視線,聲音平淡木然得不帶一絲情緒:“不用了,我沒有什麼可怕的。如果你真的想幫我,就把今天的事忘了吧,我會很感謝你的。”

“可是他居然這樣對你……”我緊盯着他的眼睛,不敢讓視線再往下看,不敢再看見蕭遠修長潔白的身體上青紫斑駁的點點印痕,怕自己的情緒會再度失控。我的手還抓着他的肩膀,手指下的皮膚光潔柔滑,有一點微涼。

“沒什麼,習慣了,無所謂。”蕭遠淡淡地說,語氣竟平靜得若無其事。

“為什麼?”我無力地問。

“為了錢。為了生活。”

“可是……你真的那麼缺錢嗎?”你的生活過得那麼簡單,你的要求是那麼的普通,你的天性是那麼的高潔,究竟要怎樣的一種生活,才能讓你為了得到它而付出這樣的代價?

蕭遠沉默了一秒鐘,臉上突然露出一個我無法描述的淡淡笑容:“你不會明白的。也不需要明白。”

“蕭遠……”我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也什麼都來不及說了,他就在那樣的笑容里把我關到了門外。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扇門上靠了多久,只知道我渾身無力地倚在那裏,腦子裏瘋狂地轉着種種混亂的念頭,有無數的疑問和不解,卻再也不敢推開那扇門,去向蕭遠問個明白。

那扇門的隔音效果很好。我就緊緊地靠在門上,可是門裏發生了什麼我一點也聽不到。我努力地想像着蕭遠在說什麼,在做什麼,也許在走動,也許坐下了,也許他已經扶起了那個被我打得鼻青臉腫還趴在地上喃喃咒罵的男人,在安撫他,用他們的方式……

我無法繼續想像下去,剛才的畫面在我腦中造成的衝擊還沒有過去,現在又鮮明而清晰地浮了上來。我一合上眼就能看到蕭遠完全裸露的修長軀體,線條優美流暢,肌膚光潔白皙,美好得就象一件珍貴的藝術品,我從沒看到過的美麗軀體,卻在那個男人醜惡的嘴臉下被扭曲,被束縛,被肆意地玩弄和折磨。這種讓我連想都不願想像的事情就發生在他身上,他卻在笑,而我,只能看着,隔着一扇一腳就能踢開的門,等待。

可我等的又是什麼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再也等不到原來的蕭遠了。

蕭遠就在裏面,只跟我隔着一扇門,但這扇門卻把我們隔在了兩個世界,一個光明一個黑暗,一個平靜一個痛苦,一個美好一個醜惡。就在今天以前,就在這刻以前,我還一直以為我所處身的才是那個黑暗醜惡的世界,而那個美好而平靜的世界,是蕭遠向我打開的。

離開金海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我至少在那扇門外站了三個鐘頭。門始終沒有開過,我也始終不知道裏面發生了什麼,在發生什麼。只知道我再也無法在那裏等下去了,這種隔着一扇門的漫長等待會讓我發瘋,而在這之前我大概會放一把火把金海燒掉。

走的時候我居然還想起來看了一眼另一間請勿打擾的包房,門開着,人當然已經走了,我甚至不知道吳江是幾時溜走的。房裏的陳設跟蕭遠那間一模一樣,不同的只是裏面的人,發生的事,如果當時我推開的是這一扇門,現在的一切該會有多麼不同啊!

走在街上的時候我心裏想的是回局裏好好睡一覺,也許明天起來一切又會恢復原狀,我在八點鐘準時上班,整理材料、分析案情或是出去取證,朱建軍和黃歡會一邊開着玩笑一邊忙碌地幹活,蕭遠會在下午打電話來告訴我他今天做了好菜,讓我晚上記得去吃飯。可當我停住腳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站在蕭遠家門口,屋裏的燈黑着,蕭遠不在。

他還留在那個我剛剛帶着毀滅的痛苦離開的地方。

我用一種機械性的動作打開門,按亮了蕭遠常常為我留着的枱燈,一團淡淡的昏黃光暈在房間裏閃爍起來,照亮了桌上原封不動的飯菜。我餓了,就坐下來吃,安靜地一口一口慢慢吃完,收拾碗筷,洗凈,又回來坐在床上。

還是我熟悉的那個房間,典雅潔凈,整齊清爽,帶着一股若有若無的蘋果清香,是我最熟悉的蕭遠頭髮里的味道,讓人安心的味道。這間屋子留給我太多美好的記憶,以至於我曾經一直把它當成我心靈休憩的小小天堂。

我熱愛警察這個職業,但這無法阻止我憎惡它所帶來的那些醜惡黑暗的東西。流血,毆鬥,殺人,強暴,敲詐,搶劫,它們就象蒼蠅一樣緊緊圍繞在我身邊,一睜開眼就要面對,一閉上眼就會浮現,甚至連睡覺都會夢到。正因為如此,我才極為迫切地需要一小方寧靜平和的純凈天地,那裏面有我所嚮往的一切美好的事物,讓我可以安靜快樂地休息,然後更有勇氣和熱情地繼續我的工作。

一直以來蕭遠給予我的就是這樣一個美好的空間,這間屋子,包括他自己,給了我太多的溫情和平靜,快樂和幸福。我也曾經一直以為我喜歡蕭遠就是因為這些,因為我自私的需要,因為他善良的給予。可是直到今天,當他為我營造的這方桃源樂土徹底毀滅的時候,我才真正明白了我對他的感情,那是愛。

單純的失去一個美好樂園不會讓我如此瘋狂而絕望地痛苦,不會有那種親手把心撕成碎片慢慢灑落的冰冷的感覺。

窗外夜色濃郁,暗沉沉的幽黑象是蕭遠眼中痛苦的顏色。我靜靜地坐在床頭,眼裏熱燙,頰上冰冷,心裏酸痛。承認自己愛上一個人不難,但承認自己愛上一個同性就有着太多阻礙,最難的也許就是在美好滅亡天堂崩潰的時刻承認自己愛上了一個地獄天使,但一切已發生,無法挽回,我也無法逃避。

我一直在想蕭遠回來后對他說些什麼,在經歷了昨晚的一切后,與他面對面交談突然成了一件高難度的工作。我該用怎樣的態度面對他呢?憤怒?同情?冷淡?若無其事?不知道。我第一句話該對他說什麼呢?為什麼?後悔嗎?還是……我愛你?

腦中一片混亂。

最後還是蕭遠解決了我的難題,他沒有回來。

八點鐘的時候我離開蕭遠的房間,上班遲到了半小時,在揉着酸澀的雙眼聽完秦隊的教訓后我給明星藝術學校打了個電話,得到的消息是蕭遠辭職了,今天早上的事,人沒來,只打了個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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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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