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又是麻煩
天已經明了,風卻未停。
棺材,三尺寬、五尺深、七尺長的棺材,上好的楠木製作的。
棺材放在旁邊。
棺材裏當然有人,死人。
“殺人不流血,迷死人不賠命”的血娘子就是死人。
死人也在旁邊。
“小財神”路不通,“催人死”鮑死,“要人命”鮑命。
每個人都是要死的。
“生,老,病,死”本就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邪神就在旁邊。
邪神正在地上挖坑。
棺材,挖坑,埋死人。
邪神手裏握着一柄劍,不是名劍,不是寶劍,卻是好劍。
劍是在路不通手中得到的。
路不通死了,當然是死了,死的很慘,屍體就在旁邊。
在江湖人眼中,劍不過有兩種作用——
劍是身份地位的象徵,有什麽樣的身份就要配什麼樣的劍——
劍是用來殺人的。
劍沒有第三種作用。
但是,邪神告訴我們劍的第三種作用。
劍是用來挖坑的。
坑很大,比棺材還要大,足有四尺寬,六尺深,八尺長。
邪神將路不通放到了坑裏。
路不通就躺在坑裏,很安靜,就像睡在自己家的床上一樣。
死人當然是安靜的,沒有人比死人更安靜。
邪神輕提內力,將棺材輕輕放進挖好的坑裏。
棺材就壓在路不通身上。
邪神又將鮑氏兄弟的屍體分放在棺材的兩邊,就像兩個忠誠的衛士守護着自己的主人。
邪神站在那,看了好久,想了好久。
填土,當然要填土。
邪神就填土。
沒有其他工具,就有一柄劍。
劍可以用來挖坑,卻無法填坑。
邪神還有一雙手。
邪神就用手,一捧一捧又一捧。
沒有人知道,要填滿這個坑用多少時間。
邪神卻不在乎,好像就算這一輩子只來天這一個坑,他也是高興的,很樂意去做。
腳步聲很輕,但是邪神卻還是聽到了。
滿頭銀髮,一身白衣,就像是天山的雪。
潔凈而冰冷。
天山雪鷹子。
酒,雪鷹子右手提了一壇酒,左手卻提着一個小小的鳥籠。
酒未開封,酒香撲鼻,一壇好酒。
鳥籠里有一隻鴿子——白鴿。
雪鷹子道:“你不認為,這是對血娘子的侮辱?”
邪神道:“那是因為我很懶,也很窮。”
雪鷹子道:“是嗎?”
邪神道:“一個坑就夠我受的,再挖幾個的話,我連死的心都要有了。”
邪神又道:“這裏也沒有那麼多的陪葬品啊。”
雪鷹子笑了。
江湖上,能見到雪鷹子笑得人卻不多。
雪鷹子道:“酒是你的。”
邪神道:“我知道。”
小鎮上能有如此好酒的本就不超過三家。
邪神偏偏就是一個。
邪神道:“你居然能找到這壇好酒。”
這壇酒是十年前邪神從中原帶到太平小鎮的,就連他自己都忘記了這壇酒的存在。
雪鷹子道:“你莫忘記,雪鷹子本也是個酒鬼。”
雪鷹子又道:“你我共飲,如何?”
邪神道:“好是好,不知這次算你請我,還是我請你。”
雪鷹子道:“酒是你的,卻是我拿過來的,算是你請我,也算我請你。”
邪神沒有說話,只是笑笑。
好酒就是好酒。
雪鷹子道:“你是個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往往就要做些奇怪的事。
邪神道:“有何奇怪?”
雪鷹子道:“十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面,你是在埋死人。十年後,我們再見面,你還在埋死人。”
邪神道:“你居然還記得十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面?”
雪鷹子笑道:“你認為我應該忘記嗎?”
邪神沒有忘記,雪鷹子沒有忘記。
十年前。
嚴冬,酷寒,天山南麓。
兩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
一柄劍,那柄上古十大神兵的幹將劍。
一座冰棺,是天山千年寒冰雕刻而成的棺材。
女人就在棺材裏。
女人很美,楚楚動人,美的如同一朵花。
一身火紅的衣裳,上面還綉着一隻美麗的鳳凰。
男人就用那柄劍——幹將劍,在挖坑。
男人面容憔悴,兩眼無神,穿着一身破舊的衣裳。
坑很寬,很深,很長。
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在幹什麼。
坑挖好了,冰棺放到了坑裏。
“你是什麼人?”
聲音很輕卻很嚴厲。
男人抬頭就見到了他。
滿頭銀髮,一身白衣,就像是天山的雪。
潔凈而冰冷。
手中一柄劍,劍很寬很長,劍氣很重。
男人沒有回答,能叫他答話的人本就不多。
銀髮白衣人道:“你可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
天山,當然是天山,男人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銀髮白衣人道:“你動了天山千年寒冰?”
男人沉默。沉默的意思就是承認了。
“動了千年寒冰的人,只有死。”
話未說完,劍已出鞘。
劍很快,快似閃電,很准,直刺咽喉,很冷,比千年寒冰還冷。
江湖上,沒有人能避得過這一劍。
劍未到,人已動。
男人沒有躲,身子只是輕輕一動,劍就刺入了他的身體。
銀髮白衣人沒有想到他會用自己的身體去接這一劍。
男人左手緊緊握着劍,銀髮白衣人抽劍卻抽不回來。
劍和男人就像用膠粘在了一起。
血就流了下來。
男人的右手就像一柄劍向銀髮白衣人揮出。
銀髮白衣人凌空翻身就避開了這一招。
銀髮白衣人站定,卻大笑了,笑得很爽朗,道:“邪神。”
男人也笑了,卻笑得很難看,道:“雪鷹子。”
話未完,邪神就倒下了。
邪神醒來是在雪鷹子的屋裏。
“你偷動了千年的寒冰,寒冰之氣早已侵入你的身體。”
這是雪鷹子說的第一句話。
“中了寒冰之氣還能撐到現在,江湖上也沒有幾個。”
這是血影子說的第二句話。
邪神道:“我知道。”
雪鷹子道:“現在只有一個辦法可以救你。”
邪神沒有問,他知道會有人說。
雪鷹子道:“你只要找一個極熱之地,用極熱調和你身體中的寒冰之氣。”
邪神沒有說什麼,站起來,步履艱難得就走。
雪鷹子沒有再說什麼,也沒有攔住他。
沒有人知道邪神這一去將要到何方。
也沒有人知道邪神還會不會活着。
邪神道:“十年前,我親手埋葬了自己愛的女人,十年後,我親手埋葬了愛自己的女人。”
雪鷹子道:“又有什麽區別嗎?同是女人,也同是死人。”
邪神道:“有一點不同。”
雪鷹子道:“那一點不同?”
邪神道:“感情。”
邪神對這兩個女人的感情是不同的。
邪神對血娘子的感情,只是愧疚同情,邪神對火鳳凰的感情是愛。
人世間最偉大的感情——愛。
沒有人能逃得過感情這一關。
親情,友情,愛情。
所有人都有感情。
真正無情的人是不存在的。
雪鷹子又喝了一口酒,道:“昨晚,你用同樣的方法接住了薛神刀的那一刀。”
十年前,邪神就是用自己的身體接住了雪鷹子的一劍。
沒有人能接住雪鷹子的一劍,也沒有人能接住薛神刀的一刀。
邪神做到了。
邪神道:“你都看到了。”
雪鷹子道:“是的。”
雪鷹子又道:“你用了最蠢的方法。”
用自己的身體去擋那一劍,擋那一刀,確實是很蠢,蠢得要命,蠢的至極。
邪神道:“最蠢的方法往往是最有效的方法。”
沒有人否認,沒有辦法的辦法往往是最好的辦法。
邪神道:“你是什麼時候到的?”
雪鷹子沒有回答,什麼時候到的也許並不重要。
雪鷹子看看鳥籠子裏的鴿子,道:“接到信息的時候,我就趕過來了。”
信息。
什麼信息,邪神沒有問。
因為他知道雪鷹子會告訴他。
雪鷹子真的告訴他道:“那一天,我在練劍。這個小東西就送來一封信。”
“邪神,太平集。”
信很短,很簡單,簡單的不能再簡單。
邪神道:“你就扣留了這個信使。”
雪鷹子道:“只是想帶來給你看看。”
鴿子,白鴿,邪神似乎想到了什麼,卻又什麼都沒有說。
邪神輕輕打開了鳥籠,將鴿子放飛了。
雪鷹子道:“你就這樣放了它?”
邪神道:“不放它,難道我要給它養老不成?”
雪鷹子笑了,邪神也笑了。
雪鷹子道:“你的麻煩卻不少?”
邪神道:“我有什麼麻煩?”
雪鷹子道:“為什麼薛神刀,路不通,鮑氏兄弟,血娘子會在同一時間出現在太平集?”
邪神道:“也許是巧合。”
雪鷹子道:“巧合,真的是巧合嗎?也許他們每個人和我一樣。”——
和他一樣的意思,就是他們也都有一隻信鴿送消息——
邪神,太平集。
邪神道:“至少現在無法證實。”
死人,入土的死人,當然無法證實。
“用其他方法解釋,就只好解釋成巧合了。”
雪鷹子又笑了,邪神又笑了。
雪鷹子道:“既然是巧合,那多介紹幾個朋友認識也不妨啊?”
邪神道:“那就要看是什麼朋友?”
雪鷹子道:“少林金和尚,武當木道人,峨眉火道姑,崆峒水劍客,崑崙土長老。”
邪神吃驚道:“五行亂人。”
少林金和尚,是少林羅漢堂首座,二十年前憑一柄重七十三斤“降妖除魔”禪杖,一夜間蕩平了祁連山七座山寨,殺死一百八十七口。
武當木道人,三十年前就成名江湖,手中一柄木劍行遍天下,當年三十招就打敗了華山七劍,十五招就殺了“嵩山朝陽劍客”陸榮平。
峨眉火道姑,脾氣如火,暴跳如雷,但一把拂塵冠絕天下,每當月圓之夜都要殺一個成名劍客,至今死在她拂塵下的成名劍客達到七十三人。
崆峒水劍客,一柄軟劍縱橫天下,在江湖十大劍客排名第二,是僅次於天山雪鷹子的劍客,曾經一劍刺穿了自己的師父的咽喉。
崑崙土長老,五十年前就成名江湖,是和東山薛神刀,天山雪鷹子齊名的江湖前輩,心黑腦猾,出手毒辣。
五個人都被自己的門派掃地出門,成了江湖的一大患。
五行亂人到了那裏,那裏就要出亂子。
沒有人知道五行亂人怎麼會到這荒涼的塞外小鎮的。
“山雨欲來風滿樓”。
雪鷹子道:“看來他們都是來找你的。”
邪神道:“看來我的面子還是不小。”
雪鷹子道:“你的麻煩也是不少。”
邪神不喜歡麻煩,但麻煩卻偏偏喜歡他。
雪鷹子道:“如果說路不通,鮑氏兄弟都是小魚,那麼這五個人卻絕對是大魚了。”
邪神道:“我這個魚餌下的很好。”
邪神道:“你見過他們。”
雪鷹子道:“見過。”
邪神道:“什麼時候?”
雪鷹子道:“剛剛。”
邪神道:“什麼地方?”
雪鷹子道:“客棧。”
雪鷹子又道:“不過,還有一個人,是你想不到的?”
邪神道:“誰?”
雪鷹子笑笑道:“閻王爺。”
“閻王爺”當然不是真閻王,沒有人見過真閻王,但是“閻王爺”卻是可以讓人下地獄的人。
“閻王爺”是玄天宗七長老之首。
邪神道:“看來我就要下地獄了。”
邪神沒有說什麼,轉身就走。
雪鷹子道:“你要去找麻煩。”
邪神道:“我不找麻煩,麻煩自然會找到我。”
雪鷹子道:“你去幹什麼?”
邪神道:“找個和尚。”
雪鷹子道:“找和尚做什麼?”
邪神道:“去找和尚來給死人念經超度了。”
死人,當然是死人,和尚當然只給死人念經超度。
邪神是個很奇怪的人。
雪鷹子笑了笑,笑得很冷,很難看。
邪神卻沒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