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我和那個人的關係就像海潮,一時高一時低,一時是晚霞,一時是朝陽。

語文課上,許晴川咬着筆頭寫下了這麼一行字。很快又苦笑着把它塗沒。他發現自己開小差的時候多了,彷佛坐在教室里的只是一具空殼。他也不看閑書,也沒做什麼小動作,更沒有想什麼大不了的事,他只是腦子裏一片空白地發獃。時間已經是六月初了,馬上就是期末考,幸好他的成績沒怎麼滑坡,還奇妙地微微上揚。這大概還是要歸功於楚山的輔導。

想到楚山,他空白的表情有一絲鬆動,迷茫的霧溢出,籠罩着他的面龐。

許晴川小時候又愛動又調皮,他一直認為自己有很多好朋友,天天和這個一起回家,和那個一起上學。可等他慢慢懂事,慢慢理解了人情世故后,他發現他身邊根本空無一人,雖然不明顯,但所有的人都微妙地躲着他。他開始慌亂了,他無法理清人與人之間纏着的絲線,於是這線就把他越綁越緊,他困在自己的殼裏。他和別人的距離漸漸拉開,他也忘記如何把自己的感情想法表達給另一個人聽。他無法掌握該說的話不該說的話之間的距離,也搞不清楚什麼樣的舉動對彼此的關係來說是恰當的。他能感覺到他和楚山的關係運行在某種軌道上,按着軌道的規律,一時近,一時遠。有時他覺得他了解楚山就好像了解自己一樣,可有的時候楚山的臉對他來說卻彷佛是從沒見過的陌生人一般。他無法調整這樣的落差,只好低眉順眼地守好自己的角色,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等着那人靠近。

靠到足夠近的時候,他就開始劇烈心跳,本能地感覺到危險。一邊是期待,一邊是反抗,可他用千百倍的勇氣讓自己平靜地停留在原地,顫抖着手指默數着他的腳步。五步,四步……

「滴鈴鈴。」

「川子,過來看這個。」

許晴川慌張地抬起頭,看到斗子在座位上揮着一本書。他連忙起身走去。

和楚山相比,他更喜歡斗子,很哥們很朋友的那種喜歡,沒有一絲陰翳的關係。斗子覺得叫許晴川太麻煩,在否決了「小晴」「晴子」「小川」等名字后,他成了「川子」。

「川子,看,這個是剛弄到的灌籃高手,我看完了前幾本先借給你,快點看啊,後面還有人等着呢。」

「不用了吧,讓後面的人先看好了。」

「幹什麼!」斗子豎起眉頭來,弄出很威嚴的樣子,「我斗子的兄弟怎麼能排在人家後面,去去,快點去看。」

小晴不知是什麼時候過來的,看到這架勢,笑着問:「哦,那能不能先給我看啊?」

「啊……這個……」斗子尷尬地擾腦袋。

「先給你看好了。」許晴川連忙把手裏的書送到小晴面前,眼睛也不敢抬。

「川子,幹嗎老這麼怕我,我真的那麼母老虎啊?」

「嘿嘿。」斗子在旁邊像配音一樣奸笑兩聲。

「不是,不是的。你先看吧,我不看也沒關係。」

「呵呵,這麼客氣,那我倒是要做主了,你今天先拿回去看,明天給我吧。」說著,一雙手搭在許晴川伸到她面前的手臂上往回推,許晴川一下子鬧了個關公臉,斗子笑得前仰後合,許晴川也跟着小晴一起笑了起來。

楚山突然說:「許晴川,你倒還有時間看漫畫啊,我看你今天的作業也做不完了。」

斗子吐了吐舌頭,壓低聲音道:「我們都不睬老大,老大不爽了。」

小晴仍在笑,「小孩子嘛。」

只有許晴川一個細微地顫抖了一下,好像一隻被老虎嚇壞的貓。

中午吃飯的時候,小晴特地幫許晴川弄了個飯盒,盛了飯和菜給他。

許晴川不好意思,堅決不肯接受。

「哎呀,我當你是個弟弟,這麼乖的弟弟弄點飯算什麼。不當我是姐姐那就算了,把飯倒掉也好,也絕了我要個弟弟的心。」說著,作勢就要起身。

許晴川連忙護住,連聲說我吃我吃。

平時吃饅頭還看不出來,現在吃飯才知道,許晴川吃東西的速度可真夠慢的。每一勺都好像在吃黃金一樣細嚼慢咽,等其它人吃好了收拾的時候,他還只吃了一半。楚山顯然對他這種蝸牛一般的吃飯速度很不滿意,當場就拍桌子道:「快點吃,再不吃完,過5分鐘我就全部倒掉。」

其它人當是開玩笑,都嘻嘻笑着。

許晴川知道他是當真的,拚命扒到嘴裏,鼓鼓囊囊的腮幫子,像只松鼠。吃得太快,還時不時得停一停,伸着脖子把嘴裏的東西咽下去。

小晴安慰他說:「別急,他嚇你呢,怎麼可能真倒了。要噎着就麻煩了。」

楚山冷哼一聲,突然就搶過飯盒,許晴川嘴裏還沒咽下去,拚命想阻止他,破碎地說著:「沒到……時間沒到……」

楚山扒開許晴川的手指,走到垃圾箱旁邊,嘩的一聲全倒掉了。許晴川又急又氣被噎到,劇烈地咳嗽。而一向好脾氣的小晴也不由地變了臉色。

「我告訴你們,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別隨便懷疑我說的話。」

「你今天沖我來的是不是?」小晴一字一句地問道。

「沒,我不沖誰來的,只不過說到做到。」

「好,楚山,全世界只有你有面子,別人都只配有一層皮是不是。」說著,小晴也不睬他,自己坐回位子。

斗子嚇呆了,過了好一會,才輕輕推推楚山的胳膊,悄悄說:「老大,嫂子真發火了,你去勸兩句。」

「哼,有什麼了不起的。你別管我的事!」

就在斗子左右為難的時候,許晴川突然站起來,一邊還咳着一邊拉着楚山的手要往外面去。楚山不耐煩地甩開。他乾脆用雙手拽着楚山的手往外拖。

「幹嗎幹嗎,你有毛病啊?」

「出來。」

「有話這裏說,出去幹嗎!」

「出來。」許晴川轉過臉來,咬着嘴唇,眼睛瞪得大大的,不知道是命令還是企求的眼神直直射過來。楚山軟了軟,跟着他出去了。

許晴川一聲不吭地把楚山拉到頂層。這裏只有一扇通到天台的門,沒什麼人上來。

楚山甩掉許晴川的手,兩手交叉在胸前,一副看戲的樣子道:「這裏沒人了,你要說什麼快點說。」

許晴川固執地低着頭,氣勢洶洶地說了個「你」字就沒下文了。

楚山等着等着,臉色更加黑了,腳下噠噠地打着地板,無言地催促許晴川。

等了半晌,他才蚊子叫一樣擠出句:「你……你喜歡小晴什麼地方?」

「你神經病啊?拉我到這麼高的地方就問這種無聊問題!」

「你說。」許晴川猛然抬頭,楚山倒被他兇惡的眼神嚇了一跳。

「切,說就說。她長得比較漂亮,人聰明,性格乾脆,分手的時候肯定不會麻煩。再說是她先追我的,幹嗎不答應。」

「你——混蛋!」許晴川低吼一聲,突然衝上來把楚山撞到鐵門上。鐵門發出一陣「嗡」的聲音,楚山則覺得自己的背脊被什麼尖利的東西刺穿了,疼痛沿着脊柱一路往上,臉都疼得扭曲了。

「你——你根本不知道小晴多有才華——校報上的文章你肯定一篇也沒讀過——多美啊!——她還這麼親切,對誰都很好——你——你去死!!」許晴川大眼睛裏冒出一條條血絲,楚山模糊地看着,覺得他的眼睛火紅滾燙。他的拳頭原來也很結實,打在身上一陣悶疼,而且這傢伙竟然留着這麼長的指甲,下狠抓在他身上,一定破皮了。

楚山艱難地挪出一隻手,往後背一摸,濕漉漉的,還有點粘膩,心中一凜,伸到面前來看,果然是血。

許晴川看到血也嚇到了,停下手,臉色刷地白了。一踉蹌就跌在地上。

「扶我去醫務室。」楚山命令道。

許晴川發出一聲尖叫,跑下樓梯。

楚山苦笑着,不敢亂動,傷口好像還不小,一直在流血,感覺身上的衣服已經濕了大半。他回頭看了看,原來是門上有個突起的小鐵釘,剛才用力撞上去刺穿了不說,恐怕還被劃開了。現在後背上只覺得一片熱麻麻,到底有多大的傷口,自己也估摸不清,再說,這鐵釘是銹的,不知道會不會破傷風,想到這裏心裏着實也有點慌。他盡量不牽動傷口地挪動起來。

教學樓離醫務室還有段距離,更何況是從最高層一路走下來,就算是很硬氣的楚山也不由慢慢生出一陣心慌,胡思亂想着,說不定這是我人生最後幾步路了。

幸好大家看他這麼重的傷,到處奔走相告,斗子聽到消息連忙奔出來,正看到幾個別班的男生小心地扶着楚山下樓。

「老大,不要緊吧?」斗子追到樓梯口問。

楚山咬着牙不敢說話,擺擺手,擠出個微笑。

「咦,川子呢?不是和你在一起嗎?他幹嗎不來扶你?」

楚山搖搖頭。一行人轉了個彎就看不到了。

出了教學樓就看到醫生走過來,旁邊跟着臉色煞白的許晴川。

許晴川看到楚山,想留又不敢留,話也說不出來。楚山看到他,緊緊抿上嘴,把視線調到別的方向。等他再回過來的時候,許晴川已經沒影了。

老醫生扯起楚山的衣服,看了看說:「還好,傷口雖然長,但不深。」說著,拿過一大塊紗布捂在傷口上。

艱難地移動到醫務室,消過毒,綁好紗布,醫生關照說:「你先別走動,在這裏休息會,晚上回去的時候當心傷口別沾水。」

楚山點點頭,側躺着想睡覺。

醫生又說:「剛才那個同學一臉死了人的樣子衝進來叫我救人,嚇得我,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他又說不清楚,緊張得不得了,好像要哭一樣。真是的,你們男生就喜歡打打鬧鬧,鬧出事情來又一個個嚇成這個樣子。不打不就好了嗎,還有什麼事說不清楚的。」

過了許久,楚山才低低嗯了一聲。

醫務室很安靜。到處都是白色,還瀰漫著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陽光照進來也變得冷的,老醫生坐在位子上看報,晰索的報紙聲是這裏唯一的響動。

楚山覺得手臂上有點疼癢,撩起袖子來一看,果然有幾道紅腫的突起,有些地方還破皮了。這是許晴川抓傷的。和身上的傷比起來實在是小得不能再小了,所以醫生也沒注意。聽說口水消毒的,楚山一點點添過傷口,心裏浮現出死寂般的寧靜。

*

知道他受傷了,家裏很早就派車來接。

當司機到教室里來拿楚山的書包的時候,周圍人都很自覺地幫忙整理起來。許晴川死死看着這些人,他很想上前問問楚山的傷口怎麼樣,或者也幫忙收拾東西表達自己的歉意。他想親自跟楚山說一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可他的位子離那個中心太遠了,他只能獃獃地坐在自己位子上,目送着那司機離開。

第二天,楚山休息。

第三天,楚山仍在休息。

第四天,楚山來上學了。

正好是禮拜五,許晴川略略有點激動,因為禮拜五是約定好的補習的日子,這樣他就有機會單獨和楚山在一起,好好跟他道歉。所以一整天,他都裝得若無其事,連眼神都沒往楚山那裏瞥過。

放學的時候,他低着頭,心撲撲跳,慢條斯理地整理自己的東西。他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隨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響,幾乎緊張到要爆炸。他的手也控制不住顫抖起來,好像全身都在催促,催促那個人,快一點快一點……等了許久,他終於像只受驚的兔子一樣略抬了抬頭。教室里卻已經沒有了那個人的身影。

手一松,東西嘩地掉在地上。許晴川蒼白着臉艱難地彎下腰去揀。用力了幾次,卻無法握住書本,手上一點力氣也沒有。

他無奈地,靜悄悄地嘆了口氣。

*

那之後,班級里的關係發生了一些變化。楚山和小晴彷佛分手了,再不見兩個人在一起說悄悄話,斗子仍跟在楚山身邊,不過似乎話也不多了。而許晴川彷佛一些粉筆字,在楚山這塊黑板上被抹得乾乾淨淨。

恢復了自由身的楚山像只花蝴蝶一樣到處活躍,下課的時候老倚在女生的桌子旁和她調笑,直到把人家弄得臉紅髮笑,或者輕飄飄地打他一拳為止。

有一次,他跟坐在許晴川前面的女生說話。女生背對着許晴川,聽不清說什麼。楚山就半坐在女生的桌子上,把她的東西輕巧地往旁邊一撥,一臉壞笑。

模糊地對話了幾句,女生好像發了牢騷,楚山眨眨眼睛,道:「你不喜歡我和你搞啊?」

女生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許晴川覺得楚山的視線定在自己身上,他不敢抬頭,只覺得臉面發燒,嗓子發乾。那句話好像是對自己說的……輕佻的,蔑視的,看透了他心裏所想的,一點小小的回擊就打得他落花流水。他想起了那個曖昧的夜晚……之後還有幾次……每次都用充滿慾望的聲音叫他「小晴」……

他無法再看這種情景。看一次就好像被什麼刺進胸膛,他控制住呼吸望向小晴。小晴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或者記筆記,或者和座位四周的同學說說話。偶爾斗子也會和她一起聊天,不過他們說話的時候很小心,一般都挑楚山不在的時候。因為有一次,被楚山看到后,他大大地冷哼了一聲,還拍得桌子震天響,弄的大家很尷尬。不知道斗子為什麼還要跟着他。大概是某種兄弟情誼吧。

許晴川不明白楚山究竟在想什麼。他和小晴明明只是一個很小的摩擦,為什麼就弄得連朋友都做不成。可他無法去質問楚山。他覺得自己的勇氣或者說衝動在之前的對峙中已經全部用完了,他現在很害怕楚山,害怕他任何一個眼神,一句話,一個小小舉動。一種奇妙的直覺讓他相信,只要是這個人,哪怕是小小的呼吸都可以摧毀他。

回想前一段時間的事,許晴川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有些事現在想起來都一陣后怕,驚出一身冷汗。

他的成績再沒人關心,再加上心緒不寧,落到歷史最低點。連他稍微拿手一點的語文都連續幾次墊底。

楚山的補習當然沒可能繼續,他可以想像楚山應該是用一身傷來拒絕的,非常在理。事實上,他還應該感謝楚山沒有把他這個罪魁禍首交給老師發落。

在不安的情緒籠罩下,期末考試如期開始。

許晴川答得昏昏沉沉,極度緊張讓他全身都在拚命抗議。頭昏,四肢發麻,腸胃不舒服,好像要嘔吐。平時他早餐吃得很少,這幾天考試,媽媽還特地讓他吃一個雞蛋。可能是習慣了少量的容易消化的東西,腸胃無法在全身緊張的情況消化雞蛋,一陣陣不適讓他蒼白着臉色,一邊流冷汗。

答了一個半鐘頭,他終於堅持不住,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周圍同學連忙起身讓開,動作急的,把椅子桌子都碰倒了。考場一下子騷動起來。主考老師用力拍了拍桌子,大聲喝道:「象話嗎!這在考試,都給我坐好!不然算你們全班作弊!」

一些人怏怏地坐了回去,可許晴川周圍的女生都不樂意,一個個尷尬地站着。

小晴突然站了起來,拿起簸箕掃帚衝到樓下沙地拿了些沙子上來,鋪在穢物上,再用掃帚掃起來。她對許晴川說:「愣着幹嗎,快點去拿拖把,你們男廁所離得近。」

許晴川六神無主淅瀝胡塗地拿着拖把去了男廁所。一邊獃獃地看着水流嘩嘩地沖刷着拖把,一邊又乾嘔了幾聲。

他回到教室,基本上局面已經平靜了。小晴劈手奪過他手裏的拖把,三兩下就拖乾淨了。

「凈給人添麻煩,還不快點做卷子去。」小晴板著臉教訓了許晴川,看他一臉驚慌,又笑着拍了拍他的手。

許晴川喃喃動了動嘴唇,說了句「謝謝」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全部考完了之後。楚山又在那棵梧桐樹下見到了等着他的許晴川。

六月底已經是夏天了,蟬聲時斷時續,此起彼伏,強烈的太陽光被茂盛的樹葉稀釋成了小光斑,在微風的吹拂下游移在許晴川的臉上。

他已經換上了短袖T恤,蒼白的手臂大大咧咧地露出來,手肘處的骨頭形狀都能看清楚。胸前寫着「美的空調」。

他顫抖地看着楚山一步步走近他,慌張的神色彷佛隨時會逃走。

他緊緊握了握右手,沒頭沒腦地說:「你快點和小晴和好吧。她真的很喜歡你。」說著,把右手裏攢着的東西硬塞給楚山。楚山被他不知輕重地掰開手掌,又添了幾道划痕,剛想開口說句話,沒想到許晴川一扭頭就跑了。

楚山慢慢攤開手。小晴對他笑着。

是那張照片。

一瞬間,整個夏天的熱量彷佛都集中到他手裏。許晴川把所有最寶貴的東西給了他,求他與小晴和好。

楚山露出了一絲苦笑。

*

放暑假了。

暑假大概是每個學子一年中最期盼的時候了,不論是去游泳、去逛街、或者打計算機、看書,暑假都意味着他們擁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可以揮霍在陽光最璀璨的日子。甚至那大汗淋漓的感覺都代表着一種酣暢無比的奢侈。

不過許晴川不太喜歡暑假。

在他住的地方,周圍低矮的房屋阻礙了氣流的流通,劇烈的陽光照得地面發白髮燙,卻無法給黑漆漆的室內增添一點光亮。老房子陰氣重,外面騰騰的熱氣像蒸籠,房子裏卻好像是陰雨,涼的石板上,瓷磚上,都凝着一層霧氣。要是天熱得猛,那屋子裏真是又潮又悶,一頂吊扇再拚命,扇出來的也是飽含水氣的熱風,整個人像水裏撈出來的一樣,得不停地喝水補充流失的水分。

許晴川怕吊扇工作時間太長,每天下午4點就會關掉。那時候他簡直就是個水人,坐哪哪就有個水印,他俯在桌子前為了補考做習題,手一抬,就粘起一迭草稿紙,寫兩個字就得把手往身上擦,不然滑得連筆也拿不住。

這天傍晚近6點的時候,許晴川端着個凳子正坐在自家門口看書。夏天的傍晚可能是一天裏最舒服的時候了,暑氣漸漸消退,陽光彷佛被過濾掉一層,溫溫的亮,又不熱。這時,弄堂里突然騷動起來。

許晴川迷茫地抬起頭,周圍的人紛紛聚攏來,一個個指點江山地樣子在說:「車子啊,我看是林肯,就停在門口!」

「瞎說,這個車型肯定是勞斯萊斯。」

「不是的,我看電視上廣告裏的車子和它一模一樣,一定是別克。」

「我說,這麼好的車子停在我們這個弄堂里幹什麼?」

「有人,人過來了!」

許晴川眼神不好,遠遠地來了個人,他只看得出輪廓。他本想低下頭去繼續看書,可那人慢慢走進他們這條小弄堂,他便想,既然過來了,看一眼也好,這裏很少能看到這樣的人。

焦距漸漸定格,他不由驚愕地張開了嘴巴。

眼前正是楚山,穿着鵝黃小條紋短袖襯衫,淡青褐色西褲,一身行頭燙得筆挺,像個要參加宴會的翩翩佳公子。他晒黑了些,不知道是不是仰視的關係,許晴川覺得他又長高了,骨架已經是個成熟男子的樣。

他第一個直覺是要逃。楚山一定不是來找他的。讓楚山看到太尷尬了。

想着,他躬着身子要轉回黑漆漆的屋子裏。可凳子存心要和他搗亂,拌了他一腳,發出很大的「咯噔」的聲音。這聲音聽在許晴川耳朵里就好像晴天裏打了一道響雷。楚山看到他,鬆了口氣,喊道:「許晴川!」一邊三步並做兩步衝過來拉住他細瘦的胳膊。

「跟我去一個地方。」

「不要……」許晴川壓低身體,指望放低重心能不要被楚山拉動,他這個樣子好像耍賴的孩子不想被家長拖離玩具櫃枱一樣,兩隻眼睛都是哀求。

「去一個地方,不會要你怎麼樣的。」楚山見拉手拉不動,便伸手攬住他的腰,把他往上提。許晴川的腰真細,楚山一個手臂就好像把它全部圈起來一樣。堅硬,還有溫度、力量從結實的手臂上傳過來,許晴川覺得好像坐着飛機飛在雲端上。

他像征性地扭了幾下,可楚山一用力就把他拖出了陰暗的房間。該死,黃昏的太陽也很刺眼——許晴川心裏想着——彷佛一隻被拉出了殼的蝸牛。

「等……等一下!」許晴川終於想到了個象樣的理由,「我,我要去換件衣服。你等一下。放開我。」楚山低頭,才看清落在他懷裏的人穿了件有洞的背心,現在正遮遮掩掩地想用手擋掉自己的目光。

「呵呵……」他忍不住笑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這樣的衣服比較涼快啊……」

許晴川得到允許去換衣服。

楚山在門口,環着胸,不耐煩地用腳噠噠噠地打拍子,過了一會,他說:「快點,給你5分鐘。」

「5分鐘太久了,給你3分鐘。」

「快點,都要10分鐘了!」

許晴川衝出來,楚山說他換了1個鐘頭的衣服。然後抬表給他看,嚇了一跳,真的已經7點了。

「騙人。」許晴川條件反射說道。

「沒錯,是騙你的,我把表調快了。」

「……」許晴川的腳步僵硬地停頓了一下。

「不過,我真的覺得我已經等了一個小時了。」楚山慢悠悠道,「……也許更久。」一邊拿烏溜溜的眼看許晴川。

許晴川不斷尷尬地拉着自己身上的衣服,不然這衣服就不聽使喚。雖然不是那可笑的廣告衫,乍一眼看起來蠻正常的,不過……這衣服穿在身上綳得緊緊的,好像穿錯了一碼,讓人和衣服有種微妙的分離感。

拉着許晴川走到引起騷動的轎車前,楚山用稍微挑剔的眼光上下看了看許晴川,嘆了口氣說:「上車吧。」

很荒謬的,在此刻,許晴川想到的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他想到小時候看別的同學借給他的童話書,貧窮的灰姑娘在魔法下變成了比公主還耀眼的女孩,畢躬畢敬的侍從謙虛地拉開南瓜馬車上華麗的門,做了個請的手勢。她踏上了一步——好像能看到紅色的絨毯在她腳下延伸。

在絨毯的盡頭,迎接她的是王子,是盛大的舞會,是一場夢。

直到坐在車上,獃獃地看着風景的傢伙仍在想灰姑娘和他之間的聯繫,沒注意楚山一直不放開他的手,並且乾脆把手放在他的大腿上。

車開得很快,很平穩,吱地一聲停在了一家KTV前。

許晴川晃了晃才從迷茫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一轉頭就看到楚山一雙會放電的眼睛。

夢幻的嘴唇吐着夢幻般的話:「下車吧……」

彷佛看到了紅毯。

然後踏上去。

王子在旁邊笑吟吟地等待着。

許晴川落地,發現自己是只青蛙。雖然紅毯是真的。

楚山不管他,先走在前面。門口一排服務員真是氣勢浩大,他們才接近門口就一齊喊:「歡迎光臨!」嚇得許晴川心別別跳。

一個服務生迎上去,和楚山說了兩句,露出非常恭敬的樣子鞠了一躬,輕聲輕氣地說道:「請跟我來。」

許晴川怕自己迷路,連忙跟上楚山。

轉了十七八個彎,服務生才推開最裏面一間包房的門。

還沒接近就能隱約聽到裏面的吵鬧聲。門一開,那聲音就像被解放的野獸一樣一下子沖了出來,許晴川不自禁捂了捂耳朵。

他看過去。大部分都是同學,不過沒說過話,稱得上認識的只有正在「深情」歌唱的斗子,和跟他打招呼的小晴——

「哎,川子,楚山特地去接你來參加他的生日派對呀?」

許晴川愣了一下,還沒等他說話,其它人一起鬨起來道:「來來,遲到!罰酒罰酒!」

「快點,東道主自己這麼晚到,還以為要我們自己掏腰包呢。」

「山大王~~唱個歌賠罪吧~~」突然響起一陣極響又古怪的聲音,原來是斗子唱到一半突然對着話筒學鬼叫。

楚山笑了笑。很得意很狡猾地笑了笑,往斗子走去,劈頭就搶了話筒道:「斗子,你既然這麼給我面子,讓我有了個發表自己意見的機會,那我就不客氣地告訴大家斗子他暗戀誰——」

斗子臉色大變,連忙撲上去一邊捂住楚山的嘴,一邊搶回話筒,繼續鬼唱起來。

許晴川惴惴不安地站在原地,好像走失的小孩在等家長認領,充滿着懦弱的希望。

可鬧成一團的房間裏沒有人注意到他,甚至是帶他來的楚山也只是開心地大笑着。今天他是主角,所有的人都像行星一樣繞着他這個恆星轉。就連小晴,一直最體貼人的小晴,也只是和他打了聲招呼,就彷佛忘了他的存在,兩隻眼睛只水汪汪地看着楚山。

許晴川想轉身離開,可兩隻腳陷入泥沼里,拔不開。他知道這只是懦弱,他無法承受在背對着他們離開時,聽到楚山爆喝一聲「你幹什麼?!」或者說,即使是沒有人注意到他,這種完全的漠視,他也同樣害怕着吧。這種矛盾的心情折磨着他,他的臉開始不自然地變紅,手指緊緊絞着衣服。他簡直可以跪地祈禱,如果這樣做可以讓他無聲無息消失的話,或者說,可以讓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坐到角落的話……

他開始緩慢艱難地移動,一點點,一寸寸,彷佛一隻衰老的蝸牛。他只關注自己的移動,根本沒發現自己笨拙的舉動全在某人的眼裏。

當他終於挪動到角落輕輕坐下時,他不由暗暗鬆了口氣。

歌唱了幾輪,喜歡唱歌的人都覺得有些沒意思了,楚山忽然說:「許晴川,你還沒唱過呢,唱個給我們聽聽。」

壽星最大嘛,既然是楚山提出的,大家一致熱烈鼓掌附和。

許晴川聽到這句話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

「我不會唱的!真的不會,大家不要逼我。」

「誰不會唱歌,哼兩句總沒問題吧,這麼不給我面子?」

「嘔嘔~~唱一個~~」

啪啪的竟有人帶頭鼓掌,許晴川一看是斗子就暈了。嘩嘩嘩的掌聲像海浪,一潮高過一潮打得許晴川越發不知所措。他顫抖着接過楚山那邊遞過來的話筒,踉踉蹌蹌地走在中央,還被電線拌到幾次,差點摔在地上,其它人笑得更加放肆了。

「我唱,唱支山歌給黨聽。——唱支山歌給黨聽,我把黨來比母親……」

這是許晴川唯一會唱的一支歌了,他覺得自己對這個還比較拿手,因為他還在小學的班會上表演過呢。

「哇哈哈!!」包間裏的笑聲差點掀翻屋頂,幾個人捂着肚子倒到地上,一邊用力捶着沙發大叫唱得好。小晴也笑得不行,一個人歪在沙發上。其它人興奮着給口哨給掌聲。

等他唱了幾句,紅着臉下來,他身邊幾個男生乾脆趴到他身上笑着誇他有趣。

楚山微笑着問:「大家覺得他唱得好不好啊?」

「好!」「好笑極了!」幾個人稀稀拉拉地回答了。其它人還笑得緩不過氣來。

楚山忽然板起臉來說:「我怎麼覺得他唱得不好。存心不想好好唱。」

笑聲慢慢稀疏下來,大家都有點弄不清楚楚山的意思。不知是誰,先叫了句,「唱得不認真!」其它人也鬆懈下來,一起吼着說不好。一時間,不好聲像雜草一樣茂盛。

「那,唱得不好該罰。」

「該罰,該罰!」一群人又摸着路子,一起起鬨。還有人敲着玻璃桌子,發出鏗鏗的聲音助陣。

楚山緩緩站了起來,倒滿一杯啤酒,走到許晴川面前。

許晴川老早就六神無主,只覺得看着楚山走過來就想逃,那感覺好像是看到一座無法抵抗無法翻越的高山向自己逼近。

「罰一杯酒。」杯子遞到許晴川面前,橙黃色的液體翻着細小的氣泡,許晴川聞到酒味,皺了皺眉頭,把臉撇到一邊,低聲說:「我,我不會喝酒,我沒喝過。」

「哇,沒喝過更要喝啦。」

「喝吧喝吧,啤酒就果汁一樣的。」

「罰你一杯算小的,是男人就快點喝。」

許晴川像完全沒聽到這些聲音,只是望着楚山,哀求道:「我能不能不喝?」

「這是懲罰,哪有你要不要的。」楚山唬下了臉。

他又把杯子移近了一點,杯壁就快要觸到許晴川的嘴唇。許晴川更往旁邊倒,一隻手肘彎曲着撐在沙發上。楚山等了等,看他沒有動靜。

楚山伸手趕開了原來坐在許晴川身邊的人,他順勢坐下,彎腰欺近許晴川,左手拿着杯子,右手扳過許晴川的肩膀,好像把他整個人抱在懷裏一樣。右手像條蛇一般,手指摸到了許晴川單薄的喉結,往上,微微托起了他的下巴,再往上,巧妙地捏住了他的兩頰,強迫他張開嘴,同時身體漸漸欺上去。

周圍的人大聲喝彩,加油,鼓勁。許晴川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整張臉都敏感地感受到了楚山灼熱的氣息。他一定也喝了酒,吐息中有股淡淡的酒精味。許晴川甚至覺得哪怕不要喝酒,只是這樣聞着楚山的鼻息,他也一定已經醉了。

冰涼的玻璃杯貼上了他的嘴唇,從沒嘗過的液體傾倒而下。許晴川不斷拚命地吞咽,可仍有不少被嗆到氣管里去,他想喘口氣,可咳嗽還沒開始就又是滿嘴的啤酒。可怕的窒息感,他害怕地兩手亂抓,像個溺水的人一樣想抓住什麼。

終於,一杯酒灌完了。許晴川從沒覺得能自由呼吸是如此美好的事情,他用幾乎把自己折成兩半的力氣彎下腰去,拚命地咳着,剛才就流出來的啤酒和現在咳出的一身汗水、酒液把衣服的前襟弄得一塌糊塗。

慢慢的,幾乎咳到虛脫的他終於稍微平緩了一點,這才意識到,他剛才拚命抓在手裏,不斷攪動、揉捏的東西是楚山的襯衫。

楚山看他收回手,拍了拍衣服,轉身和旁邊的人說話去了。

氣氛慢慢恢復,其它人又開始唱歌聊天、喝酒。

楚山也就一直霸佔着許晴川旁邊的位子,沒有離開。許晴川坐在最角落的地方,只有左邊能坐人,楚山背對着他,和另外一大群人玩,無意地,就把他和其它人完全隔離開來。許晴川獃獃地坐在原地,剛才的酒很快就燒到他臉上了,他覺得眼睛水蒙蒙的,一直想流眼淚,臉頰燙得嚇人,連帶着好像臉皮也變薄了,臉上的血液循環甚至都能被感覺到。他不斷用自己冰涼的手去貼着臉頰,腦子暈忽忽的,四肢都綿軟無力。

「喝酒。」大概是楚山,遞給他一杯啤酒。

許晴川搖搖頭,吃吃地笑:「我……我不喝酒……不會喝。」

「這個不是酒,你喝吧。」

騙人,明明有酒的味道。許晴川聞了聞,用小狗般的眼神譴責楚山。

楚山的神情動搖了一下,俯到他耳邊,用極輕的氣聲道:「喝喝看,這個是果汁,有點酸酸的,不是酒。」

不要騙我哦。

用眼神這麼警告着,許晴川抿了口。是有點酸酸的,可還有點苦。他皺着眉看向楚山。

楚山笑着。在許晴川模糊的眼裏,他的眼睛笑成了一條月牙型。

楚山輕輕地托着杯子移到許晴川面前,他的眼睛一直定定地注視着他的眼睛。這種魔法讓許晴川覺得很舒服,不用反抗。順着楚山的手勢,他一直把杯子端到嘴邊。然後,楚山握着許晴川的手,讓杯子慢慢傾斜,許晴川獃獃地喝了下去。

喝過一杯以後,他對酒的味道已經習慣了,楚山默不作聲地不斷給他添酒,直把許晴川喝得爛醉。

一下子喝了這麼多酒,許晴川覺得五官都被人用棉花塞了起來,血管膨脹,整個臉好像化做了第二心臟,搏動個不停。

正在此時,其它也都喝得七七八八的人站起來要給壽星祝壽。

「山大王,生日快樂~~」「楚山,又老一歲啦~~哈哈」……

楚山也喝了不少,神志還算清明,不過理智早被他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他緩緩站起來,突然覺得衣服被什麼勾到了。

他轉過身去看,原來是許晴川一臉依戀地拉着他的衣服不讓他起來。

他輕輕拉開許晴川的手,其它人根本沒發現,一個勁地自說自話。

「楚山是大混蛋!天下第一卑鄙,無恥!過分!!」

突然,一直紅彤彤地沉默地喝酒的許晴川大聲喊叫起來,一邊叫一邊還左右揮動拳頭,楚山訝異地握住他的手。許晴川嘟着嘴開始亂踢,玻璃桌子被踢得亂晃。楚山顧不了這邊,只好先去搶救桌子。

這時,許晴川突然站起來,拿着手裏的啤酒潑到楚山臉上,一臉憤怒,大叫道:「卑鄙!無恥!」

一時間,所有的人都有一剎那的清醒,或驚訝或憤怒看着這一對人。

楚山任由一頭一臉的啤酒慢慢滴落,眼神越來越深。半晌,已經有人蠢蠢欲動,要幫他教訓許晴川。他手一攔,道:「你們先回去。」

「老大!」斗子沖了出來,不過他擔心的是許晴川。

「出去。」

楚山轉過頭來。只是一個很普通的轉頭,他的臉色也不特別兇惡,尤其當他的頭髮還在滴水的時候,那樣子實在是有點狼狽的。可沒有人再有異議,所有的人甚至在他轉頭的時候就不自覺地低下了頭。

包間保持着沉默。一個人接一個人推開門走了。

碰,最後一個人把門關上了。

裏面只剩下一隻野獸。而那個叫許晴川的人也許再不會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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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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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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