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你……你別這樣看我,會讓我感覺自己是個十惡不赦的大罪人啊!」刻意嬉鬧的乾笑聲戛然而止,瞄見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赫抱頭抓耳,苦惱的哀叫,「哎呀!我可愛的小敏兒,你別這樣嘛!這是上頭的旨意,不是出自我個人的意願,我也很希望能看到你和祖奶奶一塊開開心心的生活。」

「我明白……」不堪一擊的纖薄肩膀頹喪的下垂,她拚命忍下會令赫感到困擾的哽咽,卻還是不小心泄漏了濃重鼻音。

「你明白什麼呀?你根本沒在聽我說話!」

「我知道護使哥哥不想拆散我和祖奶奶,也知道這是既定的天命,可是我……我真的好痛苦、好難受……我學不會什麼叫做分離……」如果她不是這種身分,那該有多好。

「你年紀還小,不需要懂得這麼多,況且你也不需要體悟這種凡人才有的七情六慾,你的靈犀啊,已經太強烈、太成熟了。」

「不要!」敏兒驀地大喊。

她突來的劇烈反應,完全出乎赫的意料之外,滿臉錯愕。

用力推開他,她倉卒的躍下,大吼:「為什麼我不可以體會凡人的七情六慾?我明明就是一個『人』,只要靈犀還在,我就是普通凡人,我討厭護使哥哥!」

赫張大嘴巴,乾瞪眼。哎呀!再一次被討厭了。待返回復命時,他能不能自動提出降職的請求?或是乾脆砍了那個姓尹的茅山小子,犯下大罪,然後再把自己塞進囚車中,負荊請罪?

煩死了,總歸一句話,都是姓尹的臭小子害的!

「敏兒……敏兒!你要去哪兒?你腳傷未愈,別亂跑啊!」他沒閑暇繼續自怨自艾,才稍一閃神,那個小不點就像一陣風,來去無蹤,悲嘆完畢,趕緊去辦正事。

正欲抬腿狂奔的赫忽地停擺動作,僵持着落跑姿勢,歪頭尋思,豎起長耳,仔細聆聽渺渺天音,眉頭上揚,頗具玩味的轉動暗赭色眼瞳。

不對,按照他待在崑侖的時辰算來,王母娘娘的壽宴都不知道慶祝到哪邊去了,說不準連陰曹地府的那群不入流傢伙都巴結一輪了……可惡!這怎麼行?

窩了個孬職窩了數百年,他怎麼能錯過這次陞官晉任的好機會?還是趕緊把賀壽大禮送上去,拍馬屁比較重要。

也好啦!小敏兒肯定又不死心的跑去找那姓尹的茅山小子,她不在場,事情就好辦得多,起碼不必擔憂她的情緒起伏太過劇烈。

搔亂赤色紅髮,扳正歪斜尖耳,赫重重的嘆口氣,伸了個懶腰,充作心理預設,畢竟這種形同劊子手行為的爛差事可不是說干就幹得出來,還得有足夠的鐵血心腸才行──偏偏他金盆洗手既久,現在是為了陞官調職,什麼屁都拍的小孬孬一個。

小敏兒啊小敏兒,你可千萬別怪罪護使哥哥,我也是萬般不得已,非做不可。

唉,天命所規,任神也甚感無奈啊!

【第六章】

躲在距離殿堂最近的大樹上多日,倦了便倚着樹榦打盹,但醒着的時分居多,她睜大雙眼,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太虛殿大門,渴望能偷偷見到宸秋哥哥一面。

都這麼多天了,為什麼宸秋哥哥從未露面?

更奇怪的是,這些天來她完全見不到小狸貓的蹤影,照理說,牠活動的範圍區域不脫太虛殿方圓五十里,得時時聽候宸秋哥哥的召喚,幫他練成五雷邪法,不可能跑太遠。

她環抱曲起的雙膝,偏首尋思,偶爾幾隻粉蝶停駐在纖肩上,戲耍、流連不去,彷佛是陪着她一同守候的夥伴。

「小曹,去檢查瓮口是否都封得緊實了,順道將先前沒收拾妥當的瓦片清乾淨。」

「噯。」模樣憨直的小道士抓起掃帚,從穿廊步進露天大庭,先是愣着環視一圈,冷不防打了個寒顫。

真不敢相信腳底板踩的這塊大地磚數日前歷經了一場血腥殺戮,光是回想就讓人將整張臉皮抖落,疙瘩掉滿地,隨便吸一口,都是滿腹冤氣,還是趕緊掃完走人,免得被師兄們的冤魂纏住。

掃掃掃,沒煩沒惱……

「咻,咻咻。」

「大肥鳥,吵什麼吵?!」小曹搔搔後腦,掉頭橫瞟身後那株峨嵋含笑,正思索着要不要把牠射下來時,訝異的愣住。

那是啥?一個秀麗玲瓏的小姑娘半身高掛樹梢,雙手攀住一旁的枝枒,下探可人的臉蛋,朝他勾手指。

這……這是什麼情形?狐狸精幻化人形,誘拐小道士?瞧她的模樣,不像啊!清秀甜美的氣息倒比較像只小黃鶯……鶯妖幻化成人,迷惑無辜的小道士?

「這位道士哥哥,敏兒有件事想請教你。」她漾動靈巧大眼,虛心的開口。

小曹渾身筋骨酥軟,暈陶陶的回應,「什麼事?」

「那個……就是……是這樣的,我想請問道士哥哥,知不知道宸秋哥哥在何處?」

小曹痴痴的抹掉嘴角的涎液,「宸秋哥哥?你說的該不會是尹師兄吧?」

頹喪的小臉霎時綻笑,敏兒欣喜若狂的一躍而下,「對對對,我說的就是尹師兄,道士哥哥,你知不知道他現下在什麼地方?」

「尹師兄離開崑侖了。」哇,近身一瞧,當真美得不可方物,難怪三不五時耳聞太虛殿裏的誰誰誰被化身成美人的妖魅勾走魂魄。

燦笑芳顏倏地凍結,黑睫顫動,氣虛着嗓音,急切的追問,「離開崑侖?無緣無故的,怎麼會離開崑侖?」

「尹師兄說他離開崑侖是去把燒毀神殿,以及盜取經書的裘師兄逮回來,清掃門戶……不過他沒說幾時回來就是了。」

「清掃門戶?燒毀神殿?」

短短數日,怎麼會發生這些大事?難道會是小狸貓串通其他道士騙走宸秋哥哥的秘笈?

為什麼牠要這麼做?這樣做對牠又有什麼好處?

毫無預警的跌入一團迷霧,向來單純、複雜不來的小腦袋努力翻攪,意圖擠出點蛛絲馬跡,困在記憶轉角的意識冷不防飛掠一幕幕小狸貓聆聽入神的景象。

宸秋哥哥不願意讓誰聽見他痛苦的自白,總是只肯向著不諳人語的小狸貓訴說,偶爾幾次她無意間竊聞,例如上回……

「小師妹!」

她驀地醒悟,面朝龐立的太虛殿,一陣巨大的空洞迷惘從深處席捲而來,環住單薄的自己,旁徨無助的仰起麗顏,遙望天際。

小狸貓的反叛,宸秋哥哥的離開,全都是因為小師妹。

那些盤旋耳畔,痛心疾首的夢囈──

你知道嗎?總有一天我要離開崑侖,回到京師,屆時我將統領整個茅山門派,合而為一,再也沒有人能看輕我的能耐,再也沒有人。

「噯,姑娘,你不邀我回你府上坐嗎?」小曹納悶的抓腮,狐疑的看着一會兒笑,一會兒有如天塌地陷、絕望的掉頭離開的絕美少女,記得傳聞不都該是這樣演的嗎?

淺黃纖影不再輕盈如飛,雙足猶似每走一步便陷泥一寸,彷佛背負着沉甸甸的行囊,重得幾乎壓碎裊弱骨架。

失魂落魄的人兒徘徊流連在曾有過重重回憶的曠野、石岩峭壁、冰澈凍泉、八十八步長階,或坐或站,或哭或笑,時而托腮,時而蹙眉,她用各種方式和姿勢緬懷、複習與他共有的點點滴滴。

哪怕是每一幕他怒顏相對,抑或是冷淡敷衍、漠然不應,對她而言,都象是風中捕沙,握緊雙掌,一粒沙礫也留不住,全刺進眼底,扎入心底,痛得快要不能呼吸。

不,是越痛越好,這樣一來,烙印的痕迹會更加深刻,縱使想忘也不能忘。

其實這樣也好,宸秋哥哥終於能回到朝思暮想的小師妹身邊,他忍耐多年,盼過無數春與秋,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她應該替他高興才是。

傻敏兒,笨敏兒,有什麼好哭的?要怪就怪你自己不夠聰敏可愛,怎麼比得過宸秋哥哥心目中至高無上的小師妹?傻瓜!大傻瓜!

抽噎半晌,徐緩抬起埋在雙膝之間的頭,曳了一地的幽幽青絲徒然染上塵埃,懸淚的麗顏猛地皺起又舒展,隨後往攤平的雙掌胡亂蹭抹。

沒事的,一切都會沒事的。

她只要有祖奶奶就足夠,其餘的什麼都不敢再奢求,恪守本分的待在地庄,繼續過着從前無憂無慮的日子,快快樂樂的看着朝升暮落,什麼都不去想。

拍了拍浮腫的圓頰,重振精神,她站起身,朝瞬息萬變的雲海大聲吶喊,將眼淚、悲傷、不舍難過的滋味都從心深處徹底掏空,孩子氣的揮動雙袂,擦乾淚痕,免得等會兒回去被祖奶奶瞧見,又要讓她老人家惦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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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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