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被盤雜交錯的思緒困住的尹宸秋倏地掀起眼瞼,炯炯眸心割除任何可能左右他心緒的幻影,封閉耳畔不時縈繞的鶯吟似呼喚聲,露出陰狠的冷笑,環視近百名同門。
他們有的是年輕氣盛,甫上崑侖不久,只知根本小術的少年,一如當年的他;有的則是在崑侖一待便待上數十載,仍毫無建樹,總愛倚老賣老的傢伙,這其中不乏對他百般不滿、輩分在他之上的人,隨時都等着將他從高處推落,卻礙於牟兆利的偏袒,以及他越來越凌駕眾人之上的修行,而不敢有所動作。
如今,太虛殿群龍無首,正是他們的大好機會。
「尹宸秋,你穿着天師的道袍是什麼意思?縱使他老人家已經仙逝,你也不能明目張胆的奪權篡位,這擺明了是視教規為無物,更視我們眾人於無物。」
尹宸秋橫眉冷對千夫指,仰起冷峻的下頷,「我知道諸位師兄想說的無非是『為什麼姓尹的敢站在大家的面前發號施令』、『姓尹的憑什麼把大家踩在腳下』,我說的應該和師兄們心中所想的相差不遠。」
「既然你心裏有數,那麼倒是說說看,你想怎麼做?」
「葉師兄,」他轉向惡聲質問的那人,點明身分,眼角瞟睨,揚眉一笑,「你問我想怎麼做,我倒是想問問諸位師兄,你們想怎麼做?」
「不怎麼做,你將天師的道袍脫下,自動負起燒毀神殿的罪責;再者,大師兄、二師兄和數位師弟為何會失蹤?多半與你有關,怎麼說,你也該給個交代。」
「哈哈哈……」他放聲大笑,「說來說去,你們要的,不就是想把我逼下崑侖?告訴你們,我會離開崑侖,但是在解決你們這些茅山廢物之後。」
「茅……茅山廢物?!王八羔子,你罵誰是茅山廢物?」
「自然是不滿我的存在的諸位師兄你們啊!除了你們這些技不如人又喜歡濫用輩分欺辱小師弟的師兄,我還能說誰呢?還有誰能讓我說?」
葉師兄伸出手臂,格開阻隔在兩方之間的小道徒,領着身後一班人包抄團繞,指着他的鼻尖,嗤聲道:「好哇!你這個不知輕重死活的小王八蛋口氣倒是挺猖狂的,今天我倒要看看,究竟誰才是所謂的茅山廢物?」
「依師兄言下之意,是打算循茅山門規擺陣鬥法?」
「沒錯。」
「可是我嫌擺陣太過羅唆麻煩,這樣吧,乾脆我們今天別理會門規那一套,由你我自設勝負之規,要怎麼斗,如何個鬥法,都由我們來制定,葉師兄,你覺得如何?」
「正合我意。」葉師兄輕蔑的啐了一聲。無知小子,半點鬥法的經驗也沒有。
「師兄,這可是你親口答應的,別怪我沒給你選擇的餘地。」背逆天光的迷濛俊容頓時起了肅殺之色,露出邪魅的淡笑,負在身後的雙臂輕緩的舒展,走向由千符咒設陣困下的棚架,分封道行高淺不一的妖魔精怪的各色陶瓮。
瓮色深者,代表裏頭的妖物非同小可,瓮口的封符至少十多張,其下的咒術自然也非一般修為的道士能解,瓮中的妖魔大多是由牟兆利親手制伏;瓮色淺者,則是其他子弟煞費苦心和功力抓來的小妖小怪,全然不值一提。
他的腳步停留在百瓮之前,觀望片刻,在眾人猝不及防之際,抓起酒紅色的大瓮,往地上一摔。
「姓尹的,你瘋了!」葉師兄倉皇的大叫。
背對眾人的八卦圖騰微微震晃,在姿態轉換之間扭曲變形,他側肩撇首,張狂放浪的咧開笑容,「要是我瘋了,那倒還好,可惜的是,我還沒瘋……或者應該說,我瘋得還不夠徹底,所以你們才能繼續站在這裏張嘴亂吠。」
尖銳的破裂聲此起彼落,象是在催促着彼此,一個挨着一個,不曾中斷。
「瘋子!你是個瘋子……」
尹宸秋含笑睇視瓮破後幾縷清煙升起,遭封數十餘載的妖魔嗜血再現,他就站在殺戮中心,不避不逃,等待看戲。
是啊!這無疑是一場慶賀他終於能夠攏握太虛殿一切的好戲。
既然所有的人都寧願負他,那他當然也可以負盡所有的人!
「去吧!把那些死到臨頭還妄想能夠辱蔑我的廢物一口吞下。」他獰笑的施咒。
流淌綠液,已不具人形的蛇妖吐弄蛇信,人面獸體的狼魔朝天狂嘯,其餘不知名目的妖魔早已陷入無邊瘋狂,牠們全都受限於尹宸秋反覆誦念的咒語,意識不能自我的全然失控,紛紛鎖定眼前這班慌亂失措、不知如何應對的道士,兇惡獵殺。
須臾,血色漫天。
葉師兄軟腿跪伏,老臉抖動,顫着嘴皮說:「尹……尹宸秋,你居然偷學了天師的御魔術,這是天師的絕學,也是茅山秘笈中……」
「你想說的該不會是五雷正法和五雷邪法?」他慢條斯理的從懷裏取出兩本書脊燻黑的秘笈,瞄也不瞄的擲出,不偏不倚的落在葉師兄的正前方。
葉師兄顫抖着雙手,想要撿拾,沒料到橫來一張血盆大口,咬住了剛覆上書皮的手掌,登時尖聲大叫,「啊……」
蛇妖硬生生的咬扯下他的一隻胳膊,意猶未盡的嘶啃着,虎視眈眈的估量其餘部位。
葉師兄撫着鮮血淋漓的斷肢,放聲大叫,「我的手……」
「想得到這兩本茅山秘寶,還得看你有沒有這個命啊!可別因小失大,師兄。」
「姓尹的,你不是人!」
怎麼會這樣?不可能啊!傳聞中,若欲修習這兩本終極秘術,必須先練五雷邪法,此時練法者會心性丕變,變得詭譎陰毒,練成之後,再進入五雷正法,導正心性,練法者自然會恢復成良善剛正的性格。
若是尹宸秋真的練成這終極之術,性格怎麼可能如此毒辣?難道這個姓尹的……
「你悟透了嗎?」象是早就猜到他會加以揣測,尹宸秋刻意沉默半晌,才從容的說出答案,「我是倒過來練的,先練正法,再練邪法。」
「你果真瘋了……這麼個練法,遲早走火入魔。」
「但是這個魔可不是人人都能當的。」
笑語方歇,尹宸秋驟然斂去眉眼嘴畔的愉悅,吮指一吹,讓妖魔們展開下一波的襲擊,終至背後無聲為止。
這一天,崑侖的黃昏是血紅的,漫無止盡的,浸淫在遍地腥香。
他以最冷殘的泛紅眼眸眯瞪千萬里以外的京師,漠對浩瀚雲海的起伏洶湧,胸口鼓動着一波未竟的殺戮,以及莫名的恨意。
寧負天下人,也毋負自己。
「不行……你這樣是不對的……你會傷了自己的,宸秋哥哥!」
睡得極不安穩的人兒自夢境中恍惚驚醒,起身尋盼,驀然對上一張笑咪咪的黝黑俊臉,失落的垂首。
赫的笑容霎時垮了大半,「哎,怎麼一覺醒來就苦着一張可愛的臉蛋?你是不是不願意見到護使哥哥?抑或你還在記恨我把你的宸秋哥哥氣跑的事?」
「不是這樣的……」敏兒抿起略顯蒼白的小嘴,悵然若失的看向已被敷上特殊膏藥、包紮起來的雪足。
都過了這麼多天,宸秋哥哥會不會偶爾想起她?會不會有一些些懊悔?
他生氣的模樣真可怕,她連在夢裏也能感覺到那一日他高張的憤怒,但是弄不明白,他為什麼突如其來的撂下狠話,要她別再跟着他?
厭煩了嗎?還是……
逕自思索的小腦袋靠在曲起的雙膝上,絲毫未察覺身畔守了兩、三天,正一臉愁苦,擠眉弄眼,不知應該如何開口的赫。
哎呀!橫也是死,豎也是死,憋久了會得內傷,還是乾脆一點,說出來吧!
赫扯弄一雙垂下的長耳,舌尖潤潤乾澀的唇,萬般輕柔的開口,「敏兒,既然你醒了,那我……嗯,該怎麼說才好呢?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也就是說,話說從頭,再倒回來講……」
她揉了揉額頭,偏過螓首,頭疼的打斷他沒完沒了兼沒重點的叨絮,「護使哥哥,你別再兜圈子了,害我聽得頭都暈了。」
「咳……」赫假裝清了清喉嚨,眼神飄忽不定,刻意閃避近來好不容易謀得些許信賴目光的澄凈雙眸。「是這樣的,你也知道這件差事並非護使哥哥自願攬下的,加上王母娘娘的大壽將至,我不回去交差也不行了……你懂我的意思吧?」
揉撫額頭的柔荑一僵,徐緩的滑落裙上,掌心無可抑制的一逕發涼,嘴角弧度顫抖得牽不起笑容,她呆看着赫,「你要帶走祖奶奶,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