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這就是他與陸其剛血海肉搏的原因?
伊末爾瀕臨失控的瘋狂模樣,眸中高燃的激切渴望,徹底震醒了茫昧的陶水沁。心疼他幽暗的獨白,象是害怕被誰甩開的手緊緊拽住她的肩,絲毫不敢放鬆,她忽然覺得剛才的她好殘忍,好無情……
只是簡單幾句話就刺激得他徹底失控,她對他而言,難道真像那個叫作尤里男人所說的,在他心中佔有不得了的比重?
他對她的執着是從何產生的?
他對她的感情從什麼時候埋得這麼深了?
他跟她,甚至連戀愛都還沒有談過,他卻一心熱烈瘋狂地渴望擁有她,這樣的順序完全是顛倒的──
他的混沌理論。
看似平凡無奇的生活,一個小小的過錯、誤差,甚至是不經心的偶然之舉,都有可能引發一場無從預知的風暴。
所有誤差最初的開端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對,她想起來了,原來是在那個時候……
【第七章】
「欸,你覺不覺得你的眼睛很像寶石啊?真漂亮。」小小粉嫩的童顏從紫丁香花叢中探出來,嘿一聲蹦到輪椅正前方阻擋去路。
身形單薄的男孩雙肩驀然一震,握緊兩側扶手瞪着那張湊至鼻尖的清秀小圓臉,琥珀色的瞳眸在夏日午後的陽光下危險的眯起,由於四下無人,他不需要壓抑本性。
「哇──」十二歲的陶水沁漾起甜笑,毫不在意他眼中迸射的敵意。「真的好漂亮,你眼珠的顏色跟我的不一樣,頭髮的顏色也是。你幹嘛那麼緊張?我只是想看看你眼睛的顏色……」
「請你走開。」伊末爾一口字正腔圓的中文,聽起來比國語老師還要嚴厲、冷漠,臉上彷佛用無形的馬克筆寫着生人勿近。
她輕喔一聲,道:「你的國語說得好標準,陸其剛還騙我說你聽不懂,也對啦,那傢伙好像很不爽搬進這麼豪華的大房子。」
「為什麼?」
「因為他懷念以前有他媽媽住過的舊屋……」
對她的會錯意感到不耐煩,他直接問明:「你為什麼要跟我說話?」
「噓,拜託!你不要跟陸爸還有陸其剛說我偷偷跑來跟你說話。」陶水沁雙掌合十,皺着慧黠的眉眼請託。「前天放學的時候,我在路上看到陸爸載你回來,我問陸其剛你是誰,他居然當場跟我翻臉,然後我就海扁他一頓,你知道為什麼嗎?」
伊末爾小大人似的蹙起眉,然後搖頭。
「因為……因為他說你是沒人要的流浪狗!」但她知道那是因為陸其剛的自尊心作祟。
烈陽下,男孩原就蒼白的膚色瞬間褪成如雪花一般慘白,扣握輪椅把手的掌心冷汗直冒,不過長年受夠臨場訓練的他不動聲色,習慣性的垂下眼瞼遮去會泄漏情緒的眸子。
「他沒有說錯。」
陶水沁白了他一眼,「你白痴喔,有誰會說自己是流浪狗?我跟你講,你不要因為陸其剛跩就怕他,他打架還輸我咧,我最不爽的就是他能住進這麼漂亮的別墅全是因為你的關係,結果他還忘恩負義講你壞話。」
她那個干公務員的阿爸每每喝醉之後最常掛在嘴邊的就是忠貞義膽,她人雖小,卻志氣高,畢生的心愿是鏟奸鋤惡,扁盡全台灣的王八蛋──阿爸最常拿來罵人的話。
伊末爾錯愕地看着演起關公耍大刀狀況劇的傻妞那副正氣凜然不容誰撼動的模樣,沉默片刻后,他噗哧一笑。
他見過她。幾天前剛搬進這座信息落後的淳樸小鎮,處處充滿與七月盛暑熱辣的太陽相媲美的濃厚人情味,完全迥異於他先前居住的地方,但飲食起居並無太大不同,不同的是換了監控的人。
她……陶水沁,每天早上都衝到門口大叫陸其剛,間接喊醒了睡在二樓的他,她很喜歡用台灣話跟陸爸閑聊或是跟陸其剛對罵,像個小太陽,所到之處全是燦爛的光芒。
他可以想像她在學校里肯定是帶頭的孩子王,讓父母師長感到頭痛的小女生。
其實,陸其剛並沒有說錯,他象是居無定所的流浪狗,隨便「那些人」任意擺佈,喜歡丟到哪裏就往哪裏丟,反正無論身在何方,他這輩子的棲處註定離不開這輛輪椅……
「說真的,我覺得你很像一個人。」陶水沁總算結束對偉大志向的自我陶醉,蹲在輪椅前仰臉端詳着他。
「誰?」伊末爾稍稍卸下敵意,瞟了一眼熱辣的太陽,還是不太習慣潮濕濡熱的海島型氣候。
「小王子。」她慧黠的清秀童顏亮開笑靨。「三年級的時候,我們老師要每個人都讀那本書然後交心得報告,我被我阿爸押在書桌前讀了五遍,還是掰不出一百字的鬼心得,那個與一朵驕縱的玫瑰打賭的小王子每天都有用不完的鬱卒,我根本不知道該寫什麼……」
「你到底要說什麼?」她的微笑自然又開朗,是他怎麼模仿都學不來的純真。
「沒有啦,我只是覺得你好像很喜歡一個人悶悶不樂,陸其剛怕丟臉,不想讓我進來,所以我每次都故意繞到那邊的欄杆偷看。」她指向十點鐘的方向,「喏,就是那裏,我看過陸爸推你到游泳池旁邊曬太陽。陸爸也真奇怪,你又不能游泳,幹嘛把你帶去那裏,而且你根本就不喜歡曬太陽。」
伊末爾聽得眼皮微顫,有種私隱被拆穿的心慌。「你怎麼知道我不喜歡曬太陽?」
「感覺吧,就像我第一眼看到陸其剛就覺得他很欠扁一樣,我覺得你很討厭這裏,也討厭這裏的天氣,還有,你也很討厭……」
「什麼?」他等不到她的結語,顯得煩躁不安,一直以為自己表現得天衣無縫,原來早被她看穿了。
「你討厭自己。」陶水沁以手撐着頰,直視不諱的看着他,單純天真的口吻里藏着爆炸性的震撼。「你好討厭、好討厭自己,我從來沒看過有人這麼討厭自己。」
伊末爾漂亮精緻的臉蛋顯露出窒息般的僵硬。他討厭自己,徹底厭惡自己的存在,甚至從以前到現在也從沒人期待過他的存在。
頭一回有人直接觸碰他長久以來壓抑在幼小心靈的瘡疤。
「好奇怪……你為什麼要這麼討厭自己?」
「因為我是多餘的人。」
「多餘?不會啊,你哪裏像多出來的人?」漂亮的東西大家明明都搶着要呀!
「你不懂。」
「好吧,我不懂。」掌心蹭了蹭曬得紅潤的小臉,陶水沁爽快的起身,掉頭就走,壓根兒沒有再往下問的打算。
伊末爾愣愣瞪着她,對她小小年紀便如此乾脆有些詫異。「你到底為什麼偷偷跑進來跟我說話?」
「大概是因為……我很想安慰你吧。」粉色的小洋裝玩得髒兮兮,她拍掉上頭灰塵與花粉,驀然掉頭衝著他一笑。「小王子,你家的玫瑰又大又漂亮,沒什麼好難過的啦,我阿母也常罵我是出生來累死他們的死小孩,多餘就是有剩,有剩就好啦,沒剩多慘。」
「……安慰我?我不需要。」他眯起眼喃喃地道,緊鎖她笑靨的目光卻遠遠超出這個年紀,極為專註且沉重。
「還有啊,你笑起來很像我在林阿姨發的聖經畫本看過的,有翅膀的天使,雖然我阿母說這種書不適合喜歡念阿彌陀佛的人看,不過我覺得你長得真的好像天使喔,如果你能來上學,一定能把陸其剛的粉絲都搶過來。」
不知人間黑暗的童言童語像一顆種子,在他心裏百花遍枯的荒蕪中悄然埋下,蟄隱在泥中,醞釀未來的芳香。
那年年底,陶爸肝硬化惡化為肝癌末期,併發肺水腫,在罵完最後一次混帳王八蛋之後眼一翻,陶水沁年幼的心靈在承受父喪之痛后,再裝不下其他事,這次與伊末爾的談話,她很快的便完全拋在腦後。
其實追根究柢,當年她會衝去跟伊末爾說話,最主要是為了陸其剛那些話──
「陶水沁,你以後不要來我家玩。」
「為什麼?」
「你還記不記得《秘密花園》這本書的內容?」
「記得啊,寒假作業嘛。」
「裏面那個坐輪椅的白目鬼,你不是很討厭他?你還說如果你是瑪麗的話,絕對要一拳KO他?」
「對啊,我超想把有他出現的那幾頁撕掉,可惜我阿爸警告我要是敢撕書,他就要撕掉我的臉──你幹嘛跟我說這個?又有作業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