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還沒來得及看清所處的環境,只覺得身體一沉,飛快地下墜。隨着一陣暈眩,原本那種輕飄飄的無力感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的無力感。身體像是灌了鉛,連抬起眼皮都困難。

頭很痛,耳朵嗡嗡作響,花香更加濃郁。樓展戎努力抬了抬眼皮,眯着眼睛看到潔白的天花板和牆壁——原來他還在醫院裏。

耳鳴的狀況漸漸減弱,他甚至能聽到旁邊有人在嘮嘮叨叨地說個沒完——

「對了,我昨天夢到你了……我夢到帶你去海邊玩,說起來也好笑,我們其實還不算認識呢……不過相處了兩年下來,若你睜開眼睛看到我,不知道能否產生一見如故的感覺……」

他在扯什麼鬼話?馭風堂怎麼會混進這種不成器的傢伙?樓展戎聽得滿頭火,呼吸稍稍急促了些。而旁邊的人正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沒有發現這個細微的變化。

「我不知道你的意中人是誰……但是……她真的值得你如此輕生嗎?如果……如果換作我……一定會好好地珍惜你……不讓你受一點傷害……」

靠,這小子竟敢以下犯上?樓展戎使出全身的力氣睜開眼睛,嘴唇歙動,聲如蚊吟地吐出四個字:「滾你媽的……」

這男的他眼生得很,肯定不是馭風堂的人,所以完全沒有被他的責罵嚇到,反而像中了頭彩似地驚喜交加,抓着他的肩膀大嚷大叫,激動得不能自持。樓展戎本能地想揍他,可是還沒抬起手來,他就又昏了過去。

這是他一生中最激動和振奮的時刻,陸定宇忘了床邊的呼叫器,跑到走廊里抓住路過的醫生護士大吼:「他醒過來了!醫生,他醒過來了!」

他的天使,在被判定成為植物人,整整昏睡了兩年之後,竟然奇迹般地蘇醒。這如何不讓他欣喜若狂?

中氣十足的吼聲響徹走廊,主治醫生飛快地趕過來,連院長都驚動了。紛紛涌到四四二病房,給床上的人進行全面的身體檢查。

樓展戎又被折騰醒了,但是由於方才突然用嗓的關係,他的喉嚨現在火燒火燎,疼得說不出話來,也無法讓那些閑雜人等閉嘴滾蛋。身體還是一點力氣也沒有,只好閉上眼睛休息,自暴自棄地聽天由命。

反正他們的職責是救死扶傷,肯定不會把還活着的自己拖到太平間去。

護士用棉棒沾了水,輕拭他的嘴唇。清涼的液體滑進喉嚨,樓展戎舒服了一些,喝了一點水,他又睜開眼睛,發現除了白衣天使們,這病房裏只剩下那個高大的陌生男人——就是方才叫得山搖地動的那位仁兄。

他的手下呢?他的兄弟們呢?為什麼他們都沒影了?只有一個根本不認識的傢伙杵在這裏?

難道一發子彈就讓他們集體叛變了?樓展戎又驚又怒,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他眯着眼睛,目光凌厲地掃過陸定宇。端詳了片刻,發現這男人雖然長相粗獷,卻沒有那種混黑道的邪氣,基本上可以確定只是個普通人,和馭風堂八竿子打不着。

為什麼他的手下都不在,這裏只有一個陌生人?那幫龜孫子想變天嗎?樓展戎深吸了一口氣,四下搜索樓聿堂的身影,就算所有人都叛變了,叔叔也不會背叛他。

令他沮喪的是,連樓聿堂的一根頭髮也沒發現,樓展戎驚急交加,暗忖難道叔叔已經遭了毒手?

雖然剛剛醒來,五官還呈現面癱狀態,陸定宇卻注意到他焦急的眼神,於是他俯下身來,把耳朵湊近他的嘴唇,輕聲問:「小艾,你別急,有什麼事慢慢說……」

你叫誰?誰是小艾?這種哄嬰兒的語氣讓性格狷急的銀鷹分外不爽,樓展戎忍着喉嚨的疼痛,啞聲呻吟:「都給我……滾遠點……」

陸定宇愣了一下,以為自己又聽錯了,他給了對方一個安撫的笑容,輕拍他的臉蛋哄道:「沒事的,大家都在關心你,別怕,乖。」

乖你個腦袋!如果不是沒力氣,樓展戎肯定會把口水吐到他臉上,活了二十六年,還沒人敢用這種態度對他說話!

植物人恢復意識,在醫學界是極為偶然的現象,「艾靖雲」躺了兩年之後蘇醒,使得整座醫院都沸騰了,過來探望的醫生護士絡繹不絕。樓展戎覺得自己成了動物園裏的熊貓,被人圍觀到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乾脆兩眼一閉,眼不見心不煩。

專家會診過後,確定他的身體機能完好,只要經過耐心的調養復健就可以恢復正常生活。陸定宇聽了喜出望外,這個一臉悍相的魁梧男人竟然感動得熱淚盈眶,讓仍然癱在病床上不能動的樓展戎一頭霧水,又開始胡思亂想。

不就是中了一發子彈嗎?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按理說子彈都取出來了,以他那猛禽一般頑強的恢復能力,應該很快能下床出院才對。可是他現在還躺在這張該死的病床上,每天吊著點滴,只能進食一些不知內容的糊狀物,還十分恥辱地讓人一匙匙喂到嘴裏,喂得他只覺得前途無光、生趣全無。

陸定宇每天朝九晚五的過來伺候他,比火車時刻表還準確。而且表現出一種「天塌下來有我頂着,就算死也會用屍體掩護你」的騎士精神,讓樓展戎在詫異之餘,又添了幾分肉麻的噁心感。

他覺得這男人肯定是從精神科跑出來的重症患者,才會如此脫線又沒神經。樓展戎知道了他的名字和職業,不過基本上聽過就忘,沒把這個角色放在心裏。兩個人的日常交談只有寥寥數語,主要是他喉嚨還是不舒服,大部分時間都是聽對方嘮叨,樓展戎的回應只有不耐煩的「滾」、「閉嘴」和「混蛋」而已。

沒想到長了一張天使面孔,脾氣卻如此暴躁,陸定宇有些意外。不過作為一個忠心耿耿的守護者,他很欣慰地把這當成了生命力堅強的表現。

直到第四天,樓展戎的手才稍微能抬起來一點點,這要得益於陸定宇堅持不懈地幫助他按摩肌肉、活動關節。躺在床上的樓展戎十分心急,又擔心樓聿堂,又記掛幫里的事,總想着快點康復,可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在他無數次嘗試起床而失敗后,樓展戎的怒氣達到巔峰值,有氣無力地吼道:「你是什麼東西?少在這礙眼!把樓聿堂給我找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樓聿堂是誰?」陸定宇已經習慣了他的爛脾氣,還掏出PDA,一本正經地想要記錄,說:「告訴我的他的聯繫方式,我會盡量把他找到。」

「我叔叔。」樓展戎疲憊地吁了口氣,好心提醒:「你還是快點回自己的病房去吧,沒吃藥就不該出來到處跑。」

除了罵人,他正常的語言自己大半都聽不懂。陸定宇照例懷疑了一下自己的理解能力,濃眉微蹙,遲疑了片刻說:「但是……我查過你的社會關係,你沒有叔叔啊!而且……我把你醒來的消息通知了令堂,她迫切地想見你一面,你為什麼一直拒而不見呢?」

「見什麼見?你能通靈?我媽早死了!」樓展戎沒好氣地斥道,「肯定是哪個畜生在招搖撞騙,敢騙到老子頭上,真是自尋死路。」

「靖雲?」陸定宇被他方才一閃而逝的殺氣嚇了一跳,憂心忡忡地看着他,一隻手按着他的肩膀,問:「你這是怎麼了?好像……好像換了一個人似地……難道是鬼上身?」

「要我說幾遍你才明白,你這個智障!」樓展戎哭笑不得,「老子是馭風堂堂主樓展戎,記住了沒,白痴?」

陸定宇被他罵得沒脾氣,翻出他的身分證遞過去,無奈地問:「認識嗎?」

「艾靖雲。」他念出證件上的名字,嗤笑道:「長得不賴,不過關我什麼事?」

陸定宇面無表情地走到洗手間,把鏡子摘下來放到他面前,還好心地把身分證舉到他臉頰旁邊,方便比較。

樓展戎看着鏡子裏的臉,笑不出來了,他眨了眨眼,露出錯愕的神情。

眼珠子像銹住了似地,艱難地轉動了一下,看看鏡子裏的人臉再看看映出來的證件,樓展戎驚呆了。

「你還好吧?」沉默了許久之後,陸定宇擔憂地問。樓展戎從獃滯狀態清醒,抬起眼皮看看他,隨即發出一聲凄厲的哀嚎。

這一聲嚎叫引來了不少路過的醫生護士,甚至有幾個病人家屬也探頭探腦地看熱鬧。紛紛好奇他們這個好不容易醒來的睡美人,碰到了什麼事才叫得這麼慘絕人寰。

陸定宇也被他突如其來的怪叫嚇了一跳,面對眾人的疑惑的目光,他額角滲出幾滴汗水,慌亂之中,竟然用了「他看到一隻蟑螂」這種腦殘理由矇混過去,引來護士小姐的不滿——

「醫院裏哪有蟑螂?」、「老實交待,是不是你欺負人家?」、「不要對沒有反抗能力的病人下手!」、「趁火打劫是可恥的行為喲!」

這邊聒噪成一團,陸定宇又不擅長和女士們相處。一時間尷尬得要命,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擺,古銅色的臉龐漲成茄子色,語無倫次地解釋:「我沒有……我不是那種人……」

「煩死了!都給我滾出去!」

床上的樓展戎突然發出一聲吼。他本來遭受了打擊,腦袋亂得要命,這幫傢伙還在病房裏鬧個沒完,煩得他一肚子火氣,用殺人的目光狠狠地瞪着他們。

房間裏霎時鴉雀無聲,人們被這個一臉煞氣的美人嚇到了,縮着脖子魚貫而出,病房裏又只剩下他們兩個。

樓展戎急促地喘息着,費儘力氣想要坐起身來。奈何這具孱弱的身體卻不給他爭氣,累得半死還是動彈不得,他瞪了呆站在一邊的陸定宇一眼,命令道:「你過來。」

陸定宇乖乖地走過去,依他的指示把他扶坐起來,樓展戎又說:「把被單掀開,解開我的衣服。」

陸定宇不敢怠慢,掀開被單,又把他鬆鬆垮垮的病服解開。樓展戎做足了心理建設,勒令自己不要昏過去,他垂下眼瞼,朝身體看去。

胸前一片平滑,沒有任何傷口,讓他確定自己不是被人用高超的化妝術易了容,這真的不是他的身體。

纖瘦白晰,肋骨歷歷可數,腰細得一條手臂就能圈攏,而且還癱瘓。樓展戎罵了一句,心想還不如被閻王爺收了乾脆,偏偏給他攤上這麼個弱不禁風的軀殼,快跟那個葉昕安一副德行,風一吹就倒。

樓展戎絕望地閉上眼睛,簡直看不下去。小白鴿的身體怎麼能裝下一顆雄鷹的心?而且最要命的是,他就算恢復了健康,又該以何種面目來統領幫派?

老天爺,你耍老子耍得未免太狠了點!

「那個……」陸定宇惋惜地看了看他一身排骨,安慰道:「只要好好復健,調養一段時間就會好起來……」

這個不關己事凈會說風涼話的傢伙!

樓展戎用嫉妒得發紅的眼睛瞪着對方,目光掃過他稜角分明的粗獷面孔和偉岸壯碩的身材,再看看自己這白斬雞一般的虛弱肉體,忍不住悲憤交加,險些要掉下英雄淚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樓展戎眨着眼睛,憋回在眼眶裏轉悠的淚珠,只有娘們和娘娘腔的男人才會動不動就哭。他雖然屈尊俯就,窩在這個百無一用的殼子裏,並不代表性格也要變得軟弱無能。

「把鏡子拿過來。」樓展戎啞聲命令,既然已經是這個狀況了,姑且好好瞧瞧這副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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鷹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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