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關入牢中數日後,聽着外頭斷斷續續傳來的消息,不只是野風與奶娘,牢中的所有人,都為所打探到的消息無一不感到膽寒。

原來那些武者,他們並不是人,又或者該說,他們曾經是人,只是現下有了個新名稱叫做魂役,他們都是由那位佔領了縣城的孟參軍許願許出來的,而孟參軍之所以養着他們,是因為,他們是用來許願的「材料」。

擁有魂紙的人都知道,許願,是必須付出代價的。可想當魂主的人從沒人想犧牲自身什麽,更不捨得自身遭受什麽傷害,於是他們便把主意打在他人的身上。

於是滿城的百姓,與流離至此地的流民們,便成了用來許願的免費材料。

經過數回嘗試,孟參軍發現用來許願的材料,以年輕力壯的男子最佳,老弱婦孺最劣。殺了十來個男子作為代價所許出的魂役,不過就是個士級初階的武士而已,殺了百來個男子許出的魂役,竟僥倖是個士級中階,以此類推,倘若用上千條性命,那麽,是不是就可以許出個一心只忠於自己的士級高階武士?

若是用上了萬條人命,是不是就能許出夢寐以求的相級高手,而在有了相級高手之後,來日要想在這亂世開疆擴土更上一層樓,則將不再是個幻夢?

於是在短短數月內,縣城中的民宅寺廟等建築一一被拆毀,騰出來的土地,在孟參軍的令下,紛紛改建起一座座大型的牢房,用來關養着日後將會派上用場的許願材料。一旦關着的材料用盡了,孟參軍便大舉派出旗下所有的魂役,攻向鄰鎮鄰縣任何有活口的地方,大舉搜刮百姓充入牢中,以作為下一波的許願材料。

春去秋來,縣城裏的十座大牢,空了又滿,滿了又空,唯一人數沒有大變動的,就只有關着老弱婦孺的那座大牢。因這等材料的實用性不高,許出來的魂役大多為普通百姓,故而孟參軍也就挪開了目光沒將他們派用上場,但他們也沒被白養着,全數充為孟家家奴,平時白日裏就讓他們在孟府中做事,夜了就再將他們關回牢中。

兩年的時光過去,野風的身分自太守千金搖身一變,成為了孟府別院倒夜香的小廝,成日與臟臭辛苦為伍,到了夜裏回到牢中,她也沒工夫閑着。

上了年紀的張嬸,打從進了吃不飽穿不暖的大牢後,身子骨便一日不比一日,在野風求了牢頭看守後,便一直都在牢中歇息養病。只是眾人皆不知,那個成日躺在兩人牢房中的張嬸,白日裏在眾人離牢去上工時,她便躺在牆邊以銀簪挖牆洞,待到野風晚上回牢後,再由野風接手細細續挖,這一挖,便持續了兩年,而兩年的時光,也終於讓她倆挖出了個希望。

直至張嬸病重,而她們身上用來賄賂牢頭的銀兩也已用盡,眼看着張嬸這病再不用藥恐有危險,野風放棄了再多挖一段時日,好讓牢洞大點兩人可一塊兒逃出去的想法,趁着夜深人靜時分,她服侍張嬸睡下後,便悄悄鑽出了那僅可容她這孩子通過的小洞,摸黑溜進了以往是太守舊居現下卻是孟府的別院,一路摸進藥房裏頭,想找些可用的葯。

天色將明時分,收穫不豐的野風懷裏揣着幾塊老薑與幾根蔘須,偷偷攀上負責運送夜香的牛車混出別院,只是車行不過一會兒便在大街上被攔下,叢叢火把四下高舉,大街明亮如晝,接着便是整齊的軍隊行伍之聲由遠至近。

駕車的車夫在士兵的吩咐下,很快即將牛車給引進小巷中以免阻道,緊緊縮着身子的野風躲在牛車的最里處,碩大的木桶遮掩住了她的視線,教她看不明車外究竟發生了何事,小巷外人聲逐漸吵雜,不久,種種呼殺喊打與求救之聲充斥了整條大街。

突如其來的事態讓人措手不及,野風兩手捂着嘴不敢發出任何聲音,更是把身子一縮再縮,絲毫不敢挪動半分。她不知自己究竟緊繃著身子等了多久,空氣中黏稠的血腥氣味愈來愈濃重,大街上求救嚎嚷的聲音愈來愈少,一日過去,在夜色披着夜紗再次重臨人間之時,整座城再次安靜得讓人慌急,也沉默得教人害怕。

三日後,大街上再次恢復了生息,餓得發暈的野風這才手軟腳軟地爬下牛車,手扶着屋牆小心走至小巷口。

兩名兵士打扮的男子就站在巷口不遠處,他倆壓低音量的交談聲,一字不漏地落入了躲在巷口的野風耳里。

「沒想到賀員外也得了魂紙……」身材較高的兵士不住地搖首嘆氣。

「可不是?」一名靠在牆上,身材較瘦的男子語帶譏誚地哼了口氣,「這年頭,那些個得了魂紙的人就當自個兒是土皇帝了,打下這座縣城,砍了孟參軍的腦袋就以為改朝換代了?也不想想他同那個孟參軍根本就是一路貨色。」

「賀員外的魂紙是打哪來的?」不是聽說現在魂紙奇貨可居,怎麽就這麽好運氣給他得了一張?

「聽說是花了萬兩白銀自外地買來的。」較瘦的男子神神秘秘地問,「你可知他為喚出魂役付出了什麽代價?」

「那吝嗇的老頭能付什麽?」

「聽說是把他的兒女髮妻和一院子侍妾的命都給奉上了。」眼下這消息,賀員外半數的手下可全都知道了,可賀員外卻根本就不在乎外人知道,更不管得知這消息的人會不會寒了心。

身材較高的兵士瞪大眼,「這、這……」

「他家的下人還說,賀員外有意在咱們這座縣城蓋座後宮,眼下正在搜捕全城十歲以上的女孩呢,你們哪家有女兒的,可千千萬萬要將自家的女兒給藏妥了……」

躲在巷口偷聽的野風,身子軟軟地跌坐在地上,猶有些不敢置信方才所聽到的。

孟參軍死了?這座縣城……換主了?

她一手按着藏在胸口的東西,起身後轉頭就往小巷裏頭跑,掐准了頭上的日光算好方位,急急地在錯綜複雜的巷弄中鑽來鑽去,一心只想往位在城南處的大牢趕去,但可惜的是,她還是來得太遲了。

擠在人群中的她按着急速起伏的胸,兩眼一瞬也不瞬地望着那處原本該有十座大牢,如今卻余煙裊裊的廢墟。

聽人說,這場大火,連燒了兩個日夜這才將將熄滅,野風萬萬沒想到,這位新上任的城主賀員外,率着手下的魂役一破城後,先是殺了孟參軍這個魂主,接管過這座縣城中所有的兵馬,接着便一把火燒死大牢裏的所有人,在身旁已經有了一個武功至高無上的魂役後,他已經很滿意了,因此他根本就不要什麽其他許願的材料。

「奶娘……」野風怔怔地在人群中跪下,任由自她衣襟里掉出來的藥材掉了一地。

猶帶火光的大牢廢墟,在天黑人群散去了後,看來格外妖異恐怖,四竄的風兒勾撩起不肯瞑目的灰燼飛上天際,伴着幽魂般的輕煙搖曳,野風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人間煉獄。

這世上為什麽要有魂役?

而上天,又為什麽要縱容魂紙的存在?

都因有了魂紙,他們這些無辜百姓,生得似人,活得像螻蟻,麻木地看着人命就如同地上隨意踐踏的爛泥。都因有了魂紙,那些不可一世的魂主,披上貪婪的外衣,利用魂役換權換利,用別人的骨肉血親,換他們的平步青雲。

一襲破舊的外衣披在野風瑟瑟發抖的身上,被殘煙余火熏得淚眼看不清一切的她,緩緩回首,一張喜極而泣的臉龐就近在她的面前。

「姑娘……」

她眨去懸在長睫上的淚珠,抖着兩手緊緊捉住他的衣袖。

「……趙爺爺?」她還以為他早就同她爹娘一塊兒去了。

「老夫總算是找到你了。」身為太守師爺的趙元廣將她攬入懷中,將放聲大哭的她抱起,匆匆帶着她走入夜色里。

哭到暈過去的野風是在趙元廣的背上醒來的,那日趁着縣城易主,縣城防守不怎麽嚴密,趙元廣背着她混入流民中一塊兒出了縣城,披星戴月地走了二十幾里路,這才帶着又餓又病的野風回到縣城外的鄉下老家。

野風這一病養了很久,一個月後待她能起身時,趙元廣來到她的病床前,為她帶來了個消息。

「縣城已經沒了。」

她有些反應不過來,「沒了……是什麽意思?」

「就是什麽都沒剩下,半個活人也沒有。」剛從鄰家回來的趙元廣輕撫着她的發,厚實且結滿老繭的掌心徐徐在她的頭頂摩挲着。

就着燭光,野風目不轉睛地看着趙元廣寫滿風霜的臉龐,聽他低聲述說縣城是如何再易了新主,以及賀員外又是如何在不甘心之餘選擇了同歸於盡。

「這場魂禍,興許很快就蔓延到咱們這兒,咱們得事先做好準備。」趙元廣將氣色好多了的她自床上扶起,眼對眼地凝視着她。

野風頓了頓,「要逃嗎?」

「逃,一定得逃,不然連活下去的機會都不會有。」太守大人對他有恩,他說什麽都不能讓大人的最後一絲血脈也歿於這場魂禍中。

野風不語地看他走去一旁拿來幾套整齊的男裝置在床上,而後又再去取來一柄剪刀。

「沒有什麽比活下去更重要。」趙元廣不舍地看着她的長發,卻不得不硬起心腸。

聞言的她,稍稍思忖了一會兒,便將披散在身後的長發一把捉來胸前,毫不猶豫地剪下一大把,由着趙元廣親手為她束了個男子髮髻,接着她起身下床,走至屏風後將衣裳換上,打扮周正後,她又倒了碗白水來到他的面前跪下,兩手高舉着茶碗。

「孫兒野風拜見祖父。」

趙元廣強忍下喉間的酸楚,為她的聰慧,也為了她不得不拋棄的那些,他伸出手接過茶碗喝下,語調沙啞地對她道。

「今後……祖父要你學什麽你就得學什麽,要你做什麽你就得做什麽,祖父會把所知的一切教授於你,為了你的父母,為了你自己,日後你要頂天立地的活下去。」

「是。」她伏下身子朝他深深叩首。

晨光初初破曉,在村中還瀰漫著晨霧的時分,野風與趙元廣走出家門在大門上落鎖,帶着不多的行李,踩着微微濕潤的村中小道離開了。

當他們越過國界不久,在鄰國深山中的一處驛站休息時,聽驛站中走商的商人提起,那個有着美麗的海岸線、她曾經的故鄉沙嶼國,已經在眾多魂主所發起的諸多戰役中沒了。

聽聞這消息的他倆,面上並無意外的表情,他們照舊吃睡作息毫無異狀,只是在天亮離開這處驛站時,腳下的步子默默加快了幾分。

三年後,於西苑國大都中最熱鬧的一家客棧外,野風接過來客遞來的馬繩,將疲累的馬兒牽進客用的馬廄中,刷過馬背、喂完水草,這才結束了一整日的工作。

她邊走向客棧後頭小巷,邊自懷中取出一隻豪客打賞的小銀袋,以指頭點算過裏頭的碎銀數量後,她腳步輕快地繞過小巷,踏進一間租賃的民房中。

「爺爺,我回來了!」

摺好最後一件衣裳的趙元廣抬起頭,含笑地看向與三年前截然不同的野風。

這三年來,他們輾轉去過許多地方,他們上山種過果樹,也去海邊曬過鹽,挖過煤也跑過商,來到這西苑國後,她便從跑商商人身邊的小廝,變成了在酒樓里跑堂兼牽馬小廝,而他,則是被酒樓所聘的帳房。

以往那個曾被他背在背上的小女孩,如今已學會種田騎馬、進山打獵、跑堂算帳,每天在客棧里招呼商客往來,不但眼界開了、懂得世故和圓融了,她身上官家少女的影子,更是早就淡得已再瞧不見。

可是,光只是這樣,還遠遠不夠。

「明日咱們就離開這兒。」趙元廣收回目光,邊說邊把摺好的衣裳放進準備好的包袱里。

「這麽快?」原本滿心興高采烈的野風一愣,沒想到他們好不容易才安定下來幾個月,轉眼又要再次上路。

「這兒你能學的都已學會,沒有再留下的必要了。」天下很廣,世界更是遼闊,眼下她已能把日子過得如魚得水,那便也夠了,她可不能永遠只窩在這兒當個小廝。

「接下來要上哪?」野風沒什麽精神地問,一想到又要奔波勞頓,她就無比懷念這陣子安穩的日子。

趙元廣在她頂上輕敲一記,並順手取走她手中的那隻銀袋。

「你該問的是接下來你要學些什麽。」再讓她待下去,她逢客便溜須拍馬的功夫可就愈來愈厲害了,她是打算一輩子當個靠着打賞過日子的小廝嗎?

「我該學什麽?」她才幾歲而已,就已經學了拉拉雜雜一大籮筐了,雖不是樣樣都專精,可也夠用了,偏偏他就是認為藝多不壓身,老要她多學點別的,也害得他們老像浮萍似的,一國又一國的漂過來漂過去。

「醫藥。」趙元廣整理好包袱,將趴在桌上的她拉起來坐正,「你外祖可是個名醫,你娘也有這方面的天分,而你嘛……」

野風搔着發,「我就是打發時間背過幾本醫書而已。」當年她在大牢中,漫漫長夜裏,除了挖洞外也就只剩背書這娛樂了,誰讓她逃出外祖家時懷裏就只塞了幾本醫書而已?

「幾本?」

「十來本。」除了外祖家的外,還有趙元廣買的。

「都背齊全了?」老早就看出異狀的趙元廣,不動聲色地再問。

「……滾瓜爛熟。」她皺眉地想了想,發現那些所背過的內容竟像是烙印在她的腦海中似的,半樣沒忘,字字句句都沒落下。

他抬手在她的額上再敲一記,「因此你更是不該埋沒這天分。」

「好吧……」她泄氣地垂下兩肩,「我這就去收拾行李。」

「不問問祖父為何要你學那麽多嗎?」趙元廣在她轉身欲走時,好笑地看着她認命的模樣。

野風緩緩抬起頭,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中,沒了方才的沮喪,有的卻是對生活的期待與盼望。

「為了讓我活下去。」打從他們離開沙嶼國起,腳下每踏出的一步,每個曾留下的腳印,都是為了一個心愿。

只是為了活下去。

這三字看來似是簡單,或可說是再尋常不過,可沒經歷過魂禍的人不會知道,當性命不被當成性命,甚至連身為人的資格都被剝奪,淪為成只是用來許願用的材料時,這三個字,就成了屠刀下的艱辛。

生命中所有的希望,全都似被敲碎的骨頭散了一地,無法合攏無法重聚,每日每日看着那些牢中的同伴不斷被拉出去用來許願時,自尊早已是落入泥地里的春花,沒人認為它打緊,也無人有心神將它拾起。

她和許多時時徘徊在死生之間的人一樣,在那等不可知是否還會有來日的困境中生存着,都只是想要多喘一口氣,盼着下一頓飯能在湯水中撈到些許肉末,工作時能少挨頓打,身上能有一件避寒的冬衣……他人不會知道,單單隻是要活下去,就已讓她耗盡所有的精神與氣力。

「是為了讓你在任何地方、任何環境下都能活下去。」趙元廣握着她的手腕將她拉來面前,指尖徐徐撫過她面上留下的傷疤,「記住,唯有自身強大了才能護己,哪怕朔風再狂妄再奔疾,你都會是那一株不屈的勁草,永遠不匍匐向地。」

「嗯。」野風撒嬌地將他的掌心擺至腦袋頂上,並用頭蹭蹭他的掌心。

他笑笑地用力搓了她幾把,見她開心地咧着笑容,他再以指撓了撓她的下巴,她便像只貓兒般享受地眯了眯眼,舒服得就差沒打起呼嚕。

「早點長大,知道嗎?」

「知道。」

桌上不安定的燭光,將祖孫倆依偎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再搖曳成融融的溫暖,哪怕窗外可能風刀雨劍,又或明日荊棘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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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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