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隆獻三年
深夜沁涼如水,皇城中心帝王宮殿如死寂般安靜。
寢殿裏擺著一具華貴的棺木,躺在裏頭的女人臉色蒼白如紙,遠遠看像是睡著了,卻似仍難擺脫那好長好長的噩夢。
棺木旁坐着一個高大男子,原本濃眉橫飛、輪廓明顯的臉龐應該是好看的,此刻看來卻是極度疲憊憔悴。他怔怔地看着那女人發獃,幾次撫上她的臉頰,又頹然坐了回去,陷入長考。
良久,那張憂傷的臉像是終於想出了什麼結論,薄唇輕啟道:「傳石軒來。」
話語雖輕,一旁的近侍立即領命飛奔而出。
男子徐徐走出殿外,斑斕星空下,一個人孤伶伶地站在巨大的宮殿中,四周寂靜,風寒入骨;他嘆了口氣,自懷中取出一個赭紅色錦囊,看了一會兒,輕輕地壓在胸前。
「柔萱,朕若是失敗,很快就會去陪妳了。」
天未破曉,薄霧籠罩着校場,激昂的鼓聲中,一群男孩持劍或持刀兩兩捉對廝殺,旋轉翻飛間儘是激烈的拚搏,頗有你死我活的肅殺氣氛。
其中有兩個特別出色的孩子更是打得難分難解。鼓聲越來越激昂,旁人勝負皆已分,他們仍是纏鬥不休。好不容易個頭較小的男孩終於有了破綻,高大的見獵心喜,毫不猶豫地就朝對方當頭劈下。眾人知道這下非死即傷,即便已習以為常,卻是不願親眼目睹,於是紛紛撇過了頭。
電光石火間,高大男孩的刀被架住了,且架住它的還是一把木劍。高大男孩一愣,往後退了一步,瞪着手持木劍的白衣女子,正是師姐司徒星。
刀下男孩發現逃過一劫,迅速滾了開。
司徒星彎下腰,討商量似地笑道:「大家都是師兄弟,別玩那麼大行不行?」
高大男孩啐了一口,怒道:「又是妳!憑什麼多管閒事?!」
她嘆了口氣,脂粉未施的臉上滿是無奈,「唉,都贏了,沒必要殺人吧?大不了等等師傅來,我替你作證吧。」
男孩面色鐵青,這是他難得除掉主要競爭對手的機會,偏偏司徒星的輩分大,自己又打不過她,只能悻悻然提刀走開;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罵道:「假仁假義!妳能活到現在還不是靠春熙師傅!要真那麼行,早就入宮在羽林騎下當差了!」
她站起身,想說什麼卻忍住了,只是微笑。
等男孩走開了,她才想起一件事,立刻腳底抹油地往不遠處的樹林內跑,果然不久后就聽到校場傳來一聲大吼:「司徒星!妳給我滾出來!」
「好險沒被馮喜師傅逮到……」她輕拍胸口,驚魂未定。天色漸亮,陽光穿透茂密的林葉照在地上,幾片陰影幾點光,隨風搖曳,婀娜多姿。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的每一日都在摸魚打混,有點平淡無奇,她突然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可悲,盯着陰影和光的游移,不禁嘆了口氣。
「石頭一直在發亮,我卻在這閒着惹人厭呢。」
皇城最熱鬧的酒肆裏,男子打扮的司徒星正在跟她對面的人大發牢騷。
「石頭,世道真的不同了,從前咱們肝膽相照彼此照應,就像一家人,三位師傅也是情誼甚篤,怎麼現在的孩子為了求勝,對師兄弟情誼完全不顧念,招招致命呢?」
她越講越憤慨,對面的石軒卻慢條斯理地喝着酒,她只好繼續講下去。
「馮喜師傅鼓勵大伙兒不留情面也就罷了,他向來就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老頭,春熙師傅和炎輝師傅也都默不作聲由着他去。唉,太殘忍了,太殘忍了。」
她連連感嘆,一仰而盡,白皙臉上因為激動而浮出朵朵紅暈。石軒注意到附近的人在打量她,於是用冷若冰霜的眼神瞪了過去,那些人立刻轉移視線。
「可以請妳喝水就喝水,別假裝自己在喝酒行嗎?」
「我哪有假裝?我只是口渴喝得快。」她有點委屈了。
「弱肉強食,古今不變。若妳不是女子,好幾次我也想殺了妳。」不知道她是貴人多忘事,或是根本不當一回事。
洪武帝不信任原本屯守帝都宮廷的南北二軍,因而創立了貼身的羽林禁軍,繼位的帝王沿用至今。其中由陣亡將士遺孤所組成的羽林孤兒,更在羽林禁軍中佔了一大半;他們受的考驗比別人嚴酷,競爭也更激烈,往往還在訓練時就藉機除去潛在敵手,力求脫穎而出。
「有嗎?」她歪著頭想了想。他不知道她是真不記得還是不想記得。她回顧完腦海中的記憶,又恢復嘻皮笑臉的樣子,「你是有幾次可以殺我,但你捨不得下手。」
他眼皮一掀,刻意忽略她的話,「那些孩子沒錯,人要活,就要夠狠。師傅也沒錯,若不成材,死只是早晚而已。」
他語重心長,她卻不置可否,眼神飄忽;他知道她又想起了誰,果然,下一瞬,她開口了。
「昨日那個不甘心的孩子,盯着人看的樣子很像葉亦師兄……」
「妳近來還會夢見他嗎?」他在心裏嘆了口氣。
見她沉默沒有回答,他頓時瞭然。「都離開多久的人了,一直放在心上做什麼呢?」
「我只是在想,你們所說的弱肉強食,像葉亦師兄這樣被迫離開的人不知道怎麼看待?」她垂下眼睫,腦中又浮現從前的種種。
「誰管他怎麼看待,自個兒不爭氣,還能怪誰呢?」他話鋒一轉:「倒是妳,還好意思說馮喜師傅的不是。我若是師傅,哪容得下妳三不五時在那邊搗蛋作亂?一刀把妳砍了省得煩心。」
「你不會嘍!」她呵呵笑着,悠哉地喝水,他卻感受到笑容背後的情緒,不由得又多說了幾句。
「情誼,是存活下來的人才講究的東西,別太天真了。春熙師傅不是常告誡妳麼?當斷不斷,必有後患。」
阿星自幼苦練時樣樣不輸他,卻始終沒有被交付任務,固然是春熙師傅心疼她,也是因她性情過於純善,對於弱者有憐憫心。
他們比任何人都靠近帝王,受的訓練比別人更加嚴苛,才能迅速替陛下辦好見不得光的骯臟事,就算不是殺人放火,也是相去不遠,如何託付給她?
見他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緒,她懶洋洋地道:「你明明就生得挺好看,別板著一張臉了。」突然整個人貼到他眼前,兩手捧住他臉頰,「石頭,笑一下。」
「妳干什麼?!」他果然大吃一驚,她收回手,見他臉上泛起可疑的潮紅,嘻嘻笑道:「這樣好看多了!」
他惱羞成怒,「一點女孩子家樣子都沒有!」
見她絲毫沒有羞愧之意,反而注意起外面的風景,他忍不住又在心中嘆息。這二十年來她身邊全是男人,的確沒有可以效法或比較的對象;幸好雖疏於男女之防,但一同生活的不是閹人,就是怕被春熙師傅閹了的人。
「宮裏頭,是什麼樣子啊?」她很好奇,石軒卻不太喜歡提。
「妳聽三位師傅說得還不夠多?」
「當然不夠。他們見多識廣,很多事都不稀奇了,我想聽你說嘛!」
「挺大的。裏面每天都有人死。」
她白了他一眼,「你們所有人都去過,就我沒去過,形容得詳細點行不行?」隆獻帝即位后,石軒和一批師兄弟經過激烈的競爭后,被安插在新帝身邊,現在真的就只剩她一個沒進過宮了。
他以沉默代替回答,意思是--懶得理她。
真薄情……幸好她又想到了新樂子,興緻勃勃道:「正月十五上元節一起去賞燈?我連面具都準備好了。」
他爽快地一口回絕:「不要。」
「石頭……石頭……求求你了!」她雙手合十,目中泛淚,只差沒有下跪了。
皇朝每年正月十五,無論帝王后妃、內侍宮娥,人人戴面具賞花燈。起先只在宮中,宮人精心準備,爭奇斗艷,後來流傳至民間,逐漸變成皇朝盛事。
「上元節那日宮裏有盛宴,我走不開!」他瞪她。
她垂下了頭,「我知道你現在被選為中郎將了,還沒機會跟你說聲恭喜……」隆獻帝即位后親自挑選新的羽林之首,中選的就是石軒。
她無精打採的模樣突然讓他有些不忍。半年不見,她神情間仍流露出從前的古靈精怪,卻似乎少了一些爛漫天真……他正默默打量,她卻忽然開口:「石頭,你們走了以後,我有點寂寞。」
他心頭一緊,看向她,她卻繼續望着街道上的行人,彷彿不敢看他。
「我不能成為羽林軍,年紀大了,也不需要再與孩子們比試了。如果我不是整日都在玩,也能為皇朝做些什麼,那就太好了。」
不能心軟,這是她的苦肉計……但他確實嗅到了她話語裏的寂寥,竟不知該如何應對。「怎麼?後悔當年沒丟下我去浪跡天涯?」
她抬起頭望着他,「你希望我走嗎?」
他不說話。
她等了好一會兒,笑道:「打從我有記憶以來,三位師傅便是我的父母,你便是我的兄弟,我也捨不得你們,沒後悔嘍。」
「傻瓜。」他別過頭,低低說了一句。
她微微一笑,又替自己倒了杯水。石頭老是這樣,明明心疼她,嘴上卻硬得不得了。
他又把頭扭了回來,「不過妳別以為說這些我就會陪妳去賞花燈。」
「這個如何?」她拿起黃色面具戴在臉上,配合上頭的舞獅圖案手舞足蹈起來。
「……」
「還是這個好呢?」她換了一個紅色鬼怪面具,伸手掐住石軒的脖子,嘴裏發出古怪的低吼聲。
「這是第六個了,妳到底準備了多少個?」
「唉,上元節一年就這麼一次,當然得戴一個我最鐘意的。」趁他還沒反悔,她連忙擺出可憐兮兮的表情。「石頭你的準備好了?需要我借你一個嗎?」
他瞄一眼她堆成小山似的面具,冷道:「我自己有。」見她躍躍欲試,隨時想把那個紅色鬼怪面具套到他臉上,他自懷中掏出自己的,斷了她的念頭。
那是一個綠色面具,顏色沉甸甸的,頗具質樸之感。
她接過仔細端詳,「這不是幾年前我送你的嗎?」
「將就著用還行。」
「什麼還行!當初我看了好久,就這個最好看!」她激動不已。
「得了,我才告假兩個時辰,妳行行好快挑一個出門吧。」
「那我就戴你的好了。」話說那時候她自己也挺想要的,好不容易才依照原本的設想送給了石軒,就是覺得他適合。
見她沒意思再逼他戴那個紅色鬼怪丑面具了,他從那一堆中勉強選了個還行的,起身欲走,沒想到她走了幾步竟又面露猶豫之色,回頭眼巴巴看着那個黃色的舞獅面具。「我左瞧右瞧,小獅子還是挺可愛的……」
石軒受不了了,「妳想帶就帶,全部都拿着也行,就是別再全部試一遍了!」
一路上家家戶戶張燈結綵,連袂出門踏歌的同歡人潮更是絡繹不絕,整個皇城沉浸在歡欣鼓舞的過節氣氛中。
到達燈會後,只見花燈朵朵,燃燭於內,光映於外,形體逼真,色彩斑斕。
她站在仿猿猴的綵燈旁,故意鬧他:「石頭快看!這小猴子長得好像你!」
語畢還在那搔首弄姿,他被逗得「噗哧」一笑,卻一本正經道:「怎麼看都比較像妳,尤其是被馮喜師傅追着打的時候就更像了。」
她對他扮了一個鬼臉,兩人嬉鬧著又行了一段路,她才道:「石頭,你待我真好……」
從前石軒和幾個師兄弟會陪她去看花燈,其實氣氛挺古怪。去看花燈的大多是兩種:爹娘背着孩子去,或是夫妻情人結伴而去。他們這些人全都是缺爹娘的孩子,歷盡艱苦只盼望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沒情人也沒家人,看到孩子撒嬌、男女相會,無不觸景傷情。
他們這批人入宮前兩年,最後僅剩石軒願意陪她去了。
看她如此開心,他也被那種愉快感染,不自覺地笑道:「哪裏好了?」
她嘆了口氣,「自從你們入宮,就沒人陪我一塊兒去看花燈了。今年有你陪我,還一次看這麼多,我心滿意足了。」她其實想過,若是自己開口,也許春熙師傅可以陪她一起去,只是這樣其他孩子應該會更不高興吧。
「阿星,妳若願意,以後我年年都可以陪妳看。」
她動容地看着他,他卻仍是直直地看向前方,耳邊又泛起可疑的潮紅。噢,一塊硬石頭,說這種話真是太難為他了……
她笑道:「我怎麼會不願意呢?」
石軒正要開口說些什麼,臉色卻一變!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見昔日的師兄梁進氣急敗壞地朝兩人奔來,顧不得和她打招呼,就把石軒給拉到了一旁。石軒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她隱隱約約聽到兩人在爭論。
「他怎能如此不顧安危……你們怎麼做事的……」
「他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梁進一臉無辜地繼續解釋。她覺得師兄真可憐,明明比石頭還大上幾歲,卻得聽他訓斥。不過自石軒成為中郎將,羽林軍全都得聽他號令。
兩人討論完,石頭露出抱歉的神情,「阿星,我得先走……」
她頷首笑道:「不要緊,你忙吧。」兩人心裏都知曉,他今夜不會回來了。
石軒和師兄離開了,小販吆喝着,扛鼎和攀桿的開始表演拿手絕活兒,驚人的臂力讓周遭叫好聲不斷,花燈一盞一盞亮了起來,循序漸進,最後變成一整片燈海,黑夜如白晝。
爹娘帶著一家大小出來了,孩子們搖搖手上的小鈴鼓,露出天真的笑靨。石橋前方的女孩提着一盞彩鸞燈,對著另一個提着同樣花燈的男子招手,兩人穿越重重人潮,在石橋上相會對視。
她兀自站在那裏,體會著燈影、人聲和食物的香氣。
這一切真美、真有趣。不知道什麼時候,她感覺……一滴眼淚自眼角滑落。
她想回家找師傅了……
「石軒?」身旁突然有個聲音喊道。
她一愣,發現前方不知何時站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雖然她在女子中顯得特別高,可還是比對方矮了一截。他戴着月牙色面具,款式素凈,搭在他臉上看來甚是高雅。
見她發愣,男人不着痕跡地後退一步,又問了一次:「你不是石軒嗎?」
她這才想起自己戴了石軒的面具,且身着男裝,身量又和石軒相仿。此人若是他的朋友,會錯認也不奇怪。
「石軒他入宮了,這面具是我向他借的。請問閣下是?」
話說回來,石頭這傢伙,除了那班師兄弟,還有其他的朋友嗎?
男人笑道:「我跟他一塊兒在宮裏當差,昨日聽說他告假,我也告假了。這面具我看了三年,還以為他今年又戴這個來賞燈呢。」他的聲音甚是醇厚,笑起來也好聽。
石頭果然是個老古板,三年來都戴同一張面具。
她聞言打趣道:「他先前還說宮裏有盛宴,不好告假,怎麼你們人人都告假了呢?」
對於她的取笑,他倒是大方應對:「此言不假。宮裏頭除了我跟他,應是人人都在盡忠職守了。」
「方才似乎出了什麼事,有人來喊他,匆忙就走了。」她好心提醒。
對方卻不以為意地道:「中郎將位高權重,要操心的事自然多。我這幾年上元節都當差,難得休這一日,得把花燈看遍了才走。」
此人倒是瀟灑。面具下的她微笑道:「宮中不是也有花燈嗎?我聽聞宮燈更美,宴席也熱鬧些。」
他淡淡答道:「宮內的花燈再多再美,獨自一人觀看,總比不上團圓共賞。」
她聞言不由得一窒,心有戚戚焉。宮內的花燈她沒看過,光是眼前的,獨自一人欣賞便心酸不已,遑論身在宮中呢。越美的,也就越讓人傷感了。
她往他身後打量,「既是特意告假,怎麼不見閣下的親族呢?」
「這幾年先後辭世了。只是我孤身一人,還是想來。」那張精緻素雅的面具轉向一旁喧鬧的景緻,像是在尋找什麼已經不在的東西,低聲道:「景物年年,舊人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