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反正——這世上也沒有太多美好面,與其把情緒浪費在那些不值得的人身上,還不如專註於身邊這幾個在乎你的人就好,對不對?」
她不曉得若若聽懂了沒有,但是她聽懂了。他從來就不認為兒子哪裏不如人,這些小小的獨特是上天給他的習題,不必過度擔慮,他相信兒子可以把自己的人生過得很好、很精采。
他……真的變得很不一樣,有身為男人最堅毅的肩膀,扛得起所有責任;也有最豁達的襟懷,用成熟與智慧去看待每件事,踩着最沉穩的步伐,面對人生路上的每一個關卡。
這些時日她甚至在想,如果他與她真的再無可能,那麼若若是不是跟着他會比較好?
現在的若若,會溫順地靠在他臂彎讓他吹頭髮,小手臂自動自發圈抱住他,很親密、很信任,也很依賴。
把身體洗得香噴噴、暖呼呼,沈雲沛在她床上把孩子哄睡了,她進房時,他抬頭看了她一眼,放輕音量說:「有件事,想跟你說一下。我已經告訴我爸媽若若的事了,這不能瞞,而且——」
「我了解。」既然他提了,她也就順勢說出那道盤旋心中多時的想法。「雲沛,你想要若若的監護權嗎?」
他面色一沈。「你以為我說這個,是要跟你搶孩子?」在她眼裏,他有這麼畜生?
忍受懷胎十月辛苦的人不是他;躺在產台痛苦哀嚎的也不是他;嬰孩時期尿布奶瓶、把屎把尿的人不是他;發現兒子異於常人時,慌亂無助的人更不是他……這六年間,她一個人獨自面對所有難關,個中辛酸雖絕口不提,他也不會天真地一無所知,若若是她心頭的一塊肉、是她在這世上唯一僅存的血親,他再沒血沒淚,也做不來這種渾帳事。
「我沒這麼想,只是覺得,若若跟着你,似乎比跟我還要好。」全天下每一個當媽的都一樣,哪裏對孩子最好,就會放手讓他往哪裏去,即便要割捨是剜心的疼痛。
「這種事不會發生,至少在若若成年以前,絕不會離開你一步。」
孫蘊華有些驚訝他會做下這種保證。「你父母……沒說什麼嗎?」畢竟是沈家的長孫,真的不會有意見?
「我媽她——一直覺得很虧欠你。」但其實,要分開是他們自己的決定,母親當初既沒棒打鴛鴦、強逼他們分手,又有何好過意不去?他試着解釋過,母親依然無法完全釋懷,後來又知道若若的事,心頭那個坎更加跨不過去。
她想了一下。「最近有空的話,找個時間去戶政機關,把若若的姓改過來。」
他正要張口,她先一步說道:「這不是因為你,是為了你媽。姓孫或姓沈,對你我或許沒有太大的差別,但對老人家而言卻有不同的意義,年紀有了,總要讓她寬心些。」
她讓孩子姓沈,就代表內心沒有任何的疙瘩,以行動釋然老人家心裏的結。
果然是孫蘊華式的思維,永遠懂得體恤他人,一顆心柔軟如水,就是這個特質,讓當初的他愛得痴狂,難以自拔。
沈雲沛暖了眸光,低應一聲:「嗯。」
話題結束,她調弱床頭燈,輕巧地躺上另一邊空着的床位。
半個小時過去,若若在他懷裏睡熟了,另一側的她呼吸平緩,不確定是否已進入夢鄉。他低頭,輕吻了下兒子額際,溫存目光卻是望向枕畔嬌容,柔聲低語:「寶貝,我愛你。」
真可悲,如今想傾訴一腔狂情摯愛,還得拿兒子當煙幕彈,有夠孬。
他抽開手,無聲無息地下床,拿起椅背上的外套準備返回自己的住處。
打開大門時,孫蘊華不知何時跟着起身,就站在客廳旁的壁燈柔光下,輕聲喊他:「雲沛。」
「什麼事?」
「你,還愛我嗎?」
他怔然。明明是再清楚不過的答案,當下卻腦袋一片空白,答不上話。
「你面對感情的態度一向都很坦然,愛了,便勇於承認、表達,所以你可以很自然地對若若說,你愛他。那麼,我呢?你對我還有感情嗎?就算是一點點?」
他知道自己應該要回答,真話謊話都好,被接受或拒絕也都是其次,但,在心慌意亂的當下,他卻做了最最糟糕的反應——
當她的面甩上門,落荒而逃。
之後的一個禮拜,他都深陷在懊惱之中,就連三天後要搭機出國都沒告訴她,每每電話拿起,又頹然擱下。
紐約這家建築事務所,他求學時便在這裏實習,吸收實務經驗,給了他很大的幫助與成長,後來回台灣,也是一路提攜的主管親自將他引薦給現任的東家,是他人生中不可或缺的貴人。
因此,有需要他協助的地方,他絕對沒有第二句話。
處理完公事,便順道與舊同事約去喝兩杯,聊聊男人的話題。
然後聊着聊着,就聊到他巧遇初戀情人的事來,還很驚喜地升格當了爹。
同事問他,那應該很春風才對呀!世事全如他的願了。
他難拋舊情,以致無法再開始另一段,是眾所皆知的事,對孫蘊華說的那些,完全是信口胡扯的。這種行為是很幼稚,但要他承認這六年守身如玉、始終只有她一個女人,光聽就覺得很遜,面子上怎麼掛得住?
再說,他完全無法預期她會有什麼樣的反應,過去那個純情到幾近傻氣的沈雲沛,曾經讓她很困擾,分手時她為難地說「承擔不起」的神情,到現在回想起來還會覺得胸口隱隱作痛。
而後,他就被同事以一串精採的美式國罵問候了。
這一罵,反倒把他罵醒了。確實,他這段時日的表現真的很沒Guts,藏頭縮尾,像個閨女一樣躲在角落扭手指耍糾結,丟盡男人的臉了。
愛就是愛,勇敢承認又會怎樣?了不起再被拒絕一次而已,又不是沒被拒絕過,面子一斤值多少?
不同於六年前的是,他們現在有小孩,就算被拒絕也不可能一刀兩斷、老死不相往來,他還有那麼長的時間努力,有什麼好怕的?
人一旦跨過了某個盲點后,眼前的世界就會豁然清晰起來,然後看到許多以前不曾思考過的角度。
是不是,當年她會拒絕他,他自己也必須負極大部分的責任?
在當時,他一副犧牲奉獻、無怨無悔的情聖模樣,又幾曾站在她的角度想過?他是心甘情願,可是對她而言,不見得是感動,而是壓力,他讓她,承擔了他人生的成與敗。
出國吸收新知、開拓世界觀,對一個學建築的人而言有多重要,他自己不是不知道,除非他甘於學個半吊子,一輩子高不成低不就,在他睜眼說瞎話,說不出國對他的人生不會有太大影響時,連自己都說服不了,又如何說服她?
試圖隱瞞她的當下,他自己就已經先亂了陣腳,又如何讓她安心跟着他的腳步走?
如果是現在的他,一定會坦然與她商議,告知自己的人生規劃,然後問她:「如果是不預設任何立場,順其自然的等待,也許最後我心意不變,自戀點假設你也沒遇到比我更愛你的人,這樣的可能性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等等看?」
如果是這樣,相信她沒有理由拒絕,更不會下那麼重的猛葯讓他斷念。
在當時,他自以為是被辜負的那一個,只看見自己傷得多重,在那裏自哀自憐,心懷怨慰。可是在一起是兩個人的事,這當中她所表現出來的快樂既非虛假,分開又怎麼會只有他一個人傷?
他竟到現在才想到這一點。
相陪一場,誰不想好聚好散?可是到最後,他還是讓她去承擔那些事,無論是面對母親,還是面對他,連壞人都還要讓她當。
回到原點。上述也只是他自戀的假設,說來自爽一下而已,也可能事情就是她說的那麼單純,嚴君威各方面條件都比較適合她,而他太遜了,才會被淘汰掉。好吧,那又怎麼樣呢?他現在已經不是吳下那個叫阿蒙的,自尊也沒有脆弱到隨便戳兩下就會碎了一地的少男心,嚴君威要真有那麼威,不會六年後的現在還沒將她娶到手。
要論適合大家來講,那人桃花債多到像老人臉上的斑,他可是專情到自始至終只有她一人;論經濟條件,那人也不過強在家世好了點,他靠自己的能力,同樣能讓妻兒衣食無虞,還附送一個滿心想補償、預備將媳婦疼到心坎去的媽;在性事上,他年輕力壯,與她的契合度百分百,嚴君威要怎麼比?更別提他還是她孩子的爸,嚴君威算哪根蔥?
扳着手指隨便數,都覺得自己條件優到爆,還有誰比他更有能力給她幸福?
六年前他說要跟她結婚,人家會笑他不自量力,不然就是卡到陰,抓他去廟裏洒洒符水祭改;六年後他說要跟她結婚,眾人只會說是天造地設,璧人一對!
情況早就不一樣了,他擁有那麼多的優勢、那麼大的努力空間,還有什麼理由裹足不前?再去數那種「她愛我、她不愛我」的小花瓣,連他都會唾棄自己不是男人!
沈雲沛消失超過一個禮拜了。
這大半年來,他幾乎都跟他們母子混在一起,突然不見人影,讓孫蘊華一整個好不習慣。
那時明明說過,一周至少給他一天與孩子培養感情的機會,他從來不會像現在這樣,不給句交代就搞失蹤。
孫蘊華幾度想撥電話給他,想到那晚他甩門離去前的神情,又軟了手。
她沒想到問出那句話會讓他露出那樣的神情,彷佛她不經意刺着了他的痛處,驚痛慌亂,懦弱得想逃。
這幾日,每每思及他那時的眼神,心便會莫名地扯疼,這樣一個連面對異於常人的兒子時都能從容不迫的男人,竟然會怯懦。
他怕她。
重逢以來,他表現得太淡定,以致讓她忽略了,她曾經狠狠將他送出的一腔真心,全數打包奉還過。
從他的立場來看,六年前確實是她辜負了他,根據他說的那種偶像劇定律,她早該被他報復得虐身又虐心,他是沒照着演,可那並不代表他就不受傷,如今一副理所當然地問他還愛不愛,是有些欺負人了。
所以他現在搞人間蒸發,是可以被理解的。
某一日經過與他重逢的那條街,想起他目前負責的建案就在附近,本想繞過去看看,如果運氣好點遇上他的話,她會為自己的莽撞道歉。
她沒有遇見他,反倒是看到上回醫院腿受傷的那個工人。
聽工地主任說,他好像回美國那邊處理一下以前工作的事吧。
這是她得到的訊息。
原來他出國了。
他要出國,連聲招呼也沒打,走得無聲無息。
接下來一連幾日,她的心情都被這件事搞得無比低落。
他又不是她的誰,當然沒有必要事事向她報備,只是一直以來,太習慣他的體貼,一旦被他當成交情一般的朋友對待,心裏竟會如此難受。
這一趟,會遇到他說的那個曾論及婚嫁的前女友嗎?會不會一見面,點燃舊情就決定複合了?還是……
她滿腦子胡思亂想,沒有辦法接受自己從他心裏最重要那個地位,退居到普通人的位置上,更沒有辦法接受,最後他有了新的感情歸屬,不再屬於她……
大概她的反常太明顯,連若若也受到她影響,格外安靜,連最喜歡的蓋房子模型也不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