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若若從幼兒時期就特別安靜,後來我發現不對勁,帶他去就醫才診斷出他有情緒表達障礙,不認識自己的情緒,也無法明確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也因為無法明確接收到這些情緒層面的東西,他的人際關係一直有障礙,無法與人正常交流,他甚至不知道,媽媽看着他掉眼淚是心疼他,無法安慰、也感受不到我的愛。」
她不敢問,這樣的孩子,他會嫌棄嗎?無論他付出得再多,孩子都體會不了,更可能一輩子都不懂得怎麼去愛他的父母。
沈雲沛安靜地聽着,不發一語,沉思了許久,緩緩啟唇:「他不了解那些東西,不代表他沒有。他不懂什麼叫感情,可是在醫院時,看到媽媽累得睡著了,他動作特別輕,醒來自己無聊玩被單,沒發出一點聲音驚擾到你,你說他不心疼媽媽嗎?這世上很多人比若若正常,卻不懂珍惜、吝於付出,相較之下,我們若若還強多了。」
一句「我們若若」,瞬間引出她的淚水。
如此親密共享,也一同承擔,她一直一個人,很旁徨、也很害怕,擔憂兒子的未來該怎麼辦,不曾有人分擔過她的壓力,陪她一起面對問題,在一旁安撫她,事情沒有那麼糟。
「從來沒有人跟我說過這些話……」
沈雲沛移靠過去,動作有些彆扭地伸臂將她摟來,提供肩膀給她靠。「哭什麼?還有我在,孩子的未來,我會扛。」
她沒應聲,將臉埋向肩窩處,盡情宣洩淚水。
以前,跟他在一起,她得時時提醒自己保持理性,因為比起年少的他,她需要承擔更多的責任,但是現在,他沈篤自信的音律太有說服力,好像真的可以什麼都不用想,全交給他就好了。
一瞬間,像是多年撐持的堅強骨架全垮了,她只是哭,把情緒全數發泄出來,在他懷裏,她可以軟弱。
「你以前明明沒有這麼愛哭……」肩膀都濕一塊了,她是還要哭多久?
沈雲沛發現,自己沒有辦法看她落淚,看她肩膀一抽一抽地,他心房也跟着顫動。「不要哭了!」
伸指拂拭殘淚,腦海不經意浮現許久以前,某個小學妹跟他說過的話——
女人的眼淚,其實是一種撒嬌行為,相信對方能收容自己的委屈。
是嗎?她在對他撒嬌?對安心、信賴的人,才會撒嬌示弱,她是嗎?
他有些迷惘,不太能確定。以前總是以為自己了解她,雖然什麼也不曾說過,但是願意被他擁抱,就是一種感情的回應,如果不喜歡,為什麼要讓他抱,那麼親密分享體溫?
結果,到頭來只是他在自以為是。人在孤單、冷寂的時候,也會需要體溫慰藉,那和感情什麼的浪漫情懷,八竿子打不着。
他再也不要自作多情,那是鑽進骨子裏去的痛,到現在都還忘不了。
瞳孔一縮,本能地退了退,他不確定自己表露出什麼樣的神情,也不記得究竟是誰靠近誰,他明明退開了,可是雙唇還是自有意識地找到她,纏吮着捨不得放掉。
他太渴望她,明知道只有肉慾的交會太空洞,還是抗拒不住想擁抱,想藉由熟悉的體香與膚觸,去撫平這些年來,心靈某個角落不知名的隱隱痛楚。
那是思念,他的單相思。
衣服一件件離開身體,他需索得太激切,而她太配合,急躁中扯落她一排衣扣,指掌握住一方溫軟。她低吟着迎向他,雙腿環上他腰間,於是他理智炸毀,當下完全無法思考,蠻橫地撞進她體內。
她哼了哼。「去……房間。」
他緩了下,捧着她的臀,幾乎是跌跌撞撞地一路做進房裏,踉蹌倒入床面時,撞得太深,幾乎令她失控尖叫。
他再也無法等待,放任情火肆虐,抵死糾纏——
以前每次跟他做愛,孫蘊華都會有種去掉半條命、骨架快散了的感覺。
有一回,她真的抱怨出口了,要他節制一點,結果換來他愉悅的朗笑——
「這算是對男人最直接的恭維了。」
她被這不知檢討的態度惹惱,一拳往他胸口揍去。
他欺上前,在她耳畔曖昧低語:「你明明就很喜歡。」
結論是,某人依然死性不改。
情事方歇,她體力耗盡,垂眸昏昏欲睡。
他側卧着,安靜凝視她。
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他最喜歡看這一刻的她,慾望饜足之後,渾身泛着迷人的粉嫩色澤,全身放鬆、毫無防備的倦懶模樣,既性感,又純真,像個單純而又討人憐愛的小女孩。
一不留神,他已像過去那樣,伸指拂弄長長的眼睫,她似有若無的低吟聲驚醒了他,旋即打住這太過溫存的舉止,將眼眉間的濃濃愛戀收拾乾淨,起身套上長褲,到陽台抽煙,讓心緒沉澱下來。
真不知該為此驕傲還是悲哀,她不稀罕他,真要說哪裏讓她留戀,也只剩下肉體上的歡快與滿足,身體的反應永遠是最誠實的。
既然如此,那就順着走下去,收起她不要的感情,純粹肉體交流就好,那種感情被擲回臉上的難堪,痛一次就夠了,他不打算在同一個地方笨兩次。
要是這回,再讓她用一臉為難的神情告訴他:「你不是我理想中的對象……」他大概會想一頭撞死。
抽完一根煙,熱情也冷卻下來,轉身打開落地窗回房時,她已經坐起身,抱着被子望他。
「借你的浴室用一下。」他先走出房門,將衣服一件件撿回來,她的放床邊,自己的拎進浴室,然後是沖水聲。
跨出浴室門時,他已經將自己打理得整齊清爽,所有她留在身上的氣味全都清除得乾乾淨淨,完全看不出上一刻還跟她在床上滾,纏得難分難捨。
沈雲沛見她還在床上發怔,率先問出口:「你想繼續嗎?我是指床上的關係。或者,當一次擦槍走火的意外處理過去,以後還是各過各的,唯一的共同交集只有若若?」
孫蘊華一陣愕然,還來不及反應,他逕自接續:「我目前是沒有穩定的交往對象,而一夜情那種模式,我又覺得太臟,無法接受跟不認識的人做,這種事對象還是固定些會比較好。」
他兩手一攤。「你呢?有對象嗎?還是——想繼續等嚴君威?」
「沒有,你誤會了,我跟君威不是那種關係。」
「嗯。」他淡淡應了聲。「所以呢?要嗎?」
她懂他的意思,不涉及感情層面,單單就是床伴關係。
好難想像這種話會是他說出來的。一直都認為,對沈雲沛這樣的人而言,無論幾歲心裏永遠住着一個少年,保留對愛情最原始的純真堅持,絕無法接受無愛而性,是她錯估了嗎?或者——這就是成長的代價?
眼前的男人,用最成熟世故的姿態,談論着性愛,讓她一瞬間有些陌生。
「你——這些年,有過別人嗎?」
沈雲沛回眸,旋即訝然失笑。「當然有。我要說我吃了六年的素,你也不會相信吧?」
「我會。」她神情認真,不似敷衍。
他一怔,不自在地別開眼。「那很抱歉讓你失望了,我不是什麼貞節烈男。最初兩年都在忙着充實自己,將心思全放在學業上,沒有穩定的對象,對這事也沒太熱衷。後來有個認真交往的對象,在一起三年多,本來有結婚的打算,她希望我留下來,但我還有雙親要照顧,不能長期滯留海外,無法取得共識,只好暫時協議分手,也許未來還有轉圜空間,也或許就這樣了,感情的事最難預測,誰知道呢?」
「是嗎?」她低低自喃。分手前已經講得清清楚楚,彼此間既無約束力,他會另有發展也不意外,是不該期待什麼。
沈雲沛被她的默然擾得有些心浮氣躁,沉不住氣又問了一次:「到底要不要?」
她抬眸望去。「好。」
至少,他現在是單身,對吧?
她和他同樣也有過一段,還有個共同的兒子,那她又為什麼要放棄任何的可能性呢?
沈雲沛幾乎一有空就來陪孩子,剛開始兒子還不太鳥他,但他纏功一流,會自己死皮賴臉地湊過去,陪着玩模型、蓋房子、看故事書……
有時若若嫌他太吵,小手推了推他,他就自行演繹:「要抱抱啊?好好好!」用一臉「真是拿你沒辦法」的寵愛表情,把兒子小小的身體摟抱到膝上,哥倆好地相依相偎。
她真的覺得,兒子被他吃得很死。
到後來,她也慢慢看出端倪,沈雲沛似乎是存心挑惹若若。
就像餐桌上,多吃幾次飯,多少能拿捏到對方的喜好,某個大白目專挑人家愛吃的食物下手,尤其是若若最愛的芋泥丸子。
以前,在家裏芋泥丸都是他一個人的,沒有人會跟他搶,這讓若若有種地盤遭到侵佔的不悅與危機感。
泥人也有三分性,被人這樣一逗再逗,也開始會反擊了——
她剛要端湯出廚房,就見那一大一小斗紅了眼,小手抓向盤中的金沙蝦球,用力吐了口口水再放回去。
很稚氣的挑釁行為,完全符合六歲小孩。
她本以為,沈雲沛會立刻糾正孩子這沒規矩到了極點的叛逆行徑,誰知——
那個被踩到痛處的大男孩,居然如法炮製地戳來最後一顆芋泥丸,用力咬上一口再放回去,回他「誰不會」的幼稚表情。
「……」這個,才八歲吧?他前頭的二是掉到哪裏去了?快點找回來好不好?孫蘊華在後頭無言了好半天,最後決定不要介入暴風圈,那對父子的恩怨就讓他們自行解決。
她原以為,讓人這樣一再逗弄,若若應該會對他很不滿但是有一回,父子倆在浴室泡澡共浴,她要送替換衣物進去,在門口就聽見父子倆玩瘋了。
「靠!別亂踢,那可是你媽的最愛,沒有它哪會有你……」
「……」他在跟孩子胡扯些什麼?
正要推開門,裏頭傳來他的笑聲,夾雜在笑語及水聲之下,有一道輕微的音律一同傳入耳中——
「呵……」如此稚嫩清甜,細細軟軟,若不細聽幾乎要被忽略。
她眼眶瞬時一陣熱。
她從來、從來沒有聽過兒子的笑聲。
這段時日,若若每次固定回診,沈雲沛都會堅持陪診。心理醫生看了這麼多年,醫生總是告訴她,平常的生活環境、與孩子相處的模式才是最重要的。
這些年,她換過不少方式誘導,效果一直都很有限。沈雲沛一定向醫生請教過、也認真去思考,如何與孩子互動對若若最有助益。
她真的看到他的用心了,至少現在的若若,臉上不全然是缺乏情緒的木然,偶爾會不自覺地被激出些許反應。
所以他不會一本正經去指正什麼餐桌禮儀,那對別的孩子或許必要,但是對他們家若若而言,那些生氣、情緒化的反應有多麼珍貴,他們不稀罕教出什麼教養良好的小紳士,只要他有尋常人的喜怒哀樂就好。
他說,他不急,還有未來十數年的時間,可以慢慢教會若若認識自己的情緒,以及如何用正確的方式抒發。
有一回,她站在若若房門外,聽見哄孩子入睡的他,對懷中的兒子輕聲說:「情緒是上帝賜給每一個人最珍貴的禮物,你可能會疑惑,為什麼別人都有,只有你沒有?其實不是的,祂老人家只是跟你玩了個小遊戲,將那些寶藏藏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不要急,慢慢找,等遇到對的人,她會陪着你一起開啟那個寶箱,把最珍貴的感情,與那個人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