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旦要分開,再遺留下什麼讓她獨自承擔,那就真的是混帳到不可原諒了。他張手將她摟回懷間,溫存拂吻。「再讓我抱一下,晚點送你回去,路上再找間藥局幫你買葯。」
「不用了,我安全期。」
她很常用這句話搪塞他,他也從沒懷疑過,只是……
「你生理期有點亂,找個醫生檢查看看好不好?不要讓我擔心。」說很多次了,她總是左耳聽右耳出,沒放在心上。
「你不是說,接下來想要結婚,生幾個小孩,組個屬於自己的小家庭嗎?生理期不規律,不太好受孕,你聽見了嗎?」
「……」都要分開了,還這樣殷殷叮嚀、關懷依舊,她有點招架不住,鼻頭泛酸。
「蘊華?」沒等到她應聲,他低頭,瞧見她紅紅的眼眶。
她明明,對他不是沒有留戀的,為什麼一定得分開?
「真的不能再試一試嗎?」他不死心地又問了一次。「你想結婚,我們就結婚,不一定要出國進修才有未來,路是人走出來的;或者,你堅持要我去,我就去,請你再多等我幾年,我保證無論多忙,一定每晚上網視訊、跟你保持聯絡,找時間回來看你,就算你最後還是等不了,我也不會怪你,總之、總之……」
孫蘊華定定凝視他,慌急地想表達什麼,卻落入詞窮的窘境。
連他都清楚,這有多麼牽強,卻還是死死撐着,她光聽都替他覺得累。
感情已經成了他最沉重的包袱,如此患得患失,又怎麼有心思全力去衝刺他的未來?
放不開翅膀,是無法飛翔的。
沈雲沛被她瞧得心虛,弱了嗓,低嚅道:「一定還有變通的辦法,不要這麼快就放棄——」
「雲沛。」她冷靜地打斷他。「我不可能等你,即便你不出國念書,也不會有什麼不同。知道我為什麼說,你的犧牲,我承擔不起嗎?我對你的感覺沒有那麼深刻,至少不足以讓你賭上人生來堅持,你這樣我受之有愧,真的不值得。」
他靜默了,無言望她。
「這件事,我原本不打算跟你說的。我前男友……有複合的意願,除了愛情以外,我們還有多年的交情,要修捕裂痕不是太困難,我有在考慮。
「雲沛,就算我想結婚,你也不會是適合的對象,你媽會同意嗎?你能鬧家庭革命,不代表我要委屈自己接受一樁不被祝福的婚姻,君威他……各方面條件都比你適合太多。」
說完,是一陣長長、長長的沉默,靜得——連呼吸都覺困難。
沈雲沛鬆開手,不吭一聲地起身穿衣。
她悄然審視他僵直的動作,心知這話太狠,必然會傷到他。
「其實……我知道。」他嗓音低啞,困難地擠出聲。「我知道你不愛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但我總是想,再多爭取一點時間,一定可以讓你更喜歡我,一點一點增加的喜歡,久了,總會變成愛情。但是——我真的沒想到,我只是你的選項之一而已。」
說穿了,自己不過是她二選一的選擇題里,被刷下來的淘汰品。
對比自己的全心全意,到了最後還想努力掙扎出一線希望,就覺得——自己好蠢,既痛,又難堪。
「你應該早點讓我知道,這樣——我今天就不會讓你為難,耽誤你一整天的時間來陪我。」
「雲沛……」
「你放心,我就算比你小七歲,再不懂事也還懂什麼叫好聚好散,今天之後,我會徹底從你生命中消失,不必擔心我會糾纏你。」
「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嗎?」她可以不說的,但是她說了,不就是想讓他徹底死心嗎?「我只是小你七歲,不是沒腦子。」
「……」明明說了今天不提年紀,他卻刻意放在嘴邊一提再提,也不知究竟是諷人還是自嘲。
一時之間,她也不確定這步棋是不是走錯了,一軍將下去,是兩人的死棋,連想好好道別,都沒能夠。
默然起身穿回衣物,他一路安靜地送她到家門前,都沒再開口說一句話。
「雲沛……」她想說點什麼,才剛伸出手,他幾乎是立即地側身避開,連片衣角也沒讓她碰着,於是她便知道,什麼都不必說了。
望住他漠然的側容片刻,輕輕嘆息,打開車門。
「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我只能用最後殘餘的一點風度,祝你得償所願,婚姻幸福,就這樣。」他們,真的也就只能這樣了。
他拿出手機,當著她的面將屬於她的那個號碼刪除,表達他的決心。
或許這樣,她會比較放心吧。他自嘲地想。
一待車門關上,他立即開車離去,從頭到尾沒看她一眼。沒道再見,也不須再見。
在往後長長的六年,徹底斷了音訊。
綿綿陰雨,擾得人心浮氣躁。
沈雲沛從商品架上取來一瓶礦泉水、一打提神飲品,目光瞥向左側的雜誌區,看在封面人物是昔日舊識的分上,捧個人場翻上幾頁。
什麼爛周刊,一點素質也沒有,連這種花邊新聞也報,是沒東西可以寫了嗎?以為全世界都對這種桃色八卦感興趣?
誰會想知道嚴君威又劈了誰、正宮又有多落寞凄傷,干他屁事!這種垃圾文字,他一毛錢都不想花。
將雜誌丟回架上,拎着購物籃到櫃枱結完帳,走出便利商店,外頭那陣要大不大、要小不小的雨還沒下完,下得心情快煩死了。
他索性在店家提供的座椅前坐下,拆開剛買的煙,吞雲吐霧起來。
都六年了,這六年間的變化,不可謂不大。
她曾經說過,想要結婚了,所以才沒有辦法等他,既然她渴求的,他沒有一樣滿足得了,那也怨不得人家現實,有一段時間刻意留意台灣媒體雜誌的報導,嚴家在台灣也算說得出名號的企業,嚴三公子的婚訊不會悄寂無聲。
結果,得到的收穫只是對嚴君威的桃色新聞如數家珍,那人交往過幾個女朋友,他搞不好比本人還清楚。
他一直都沒有看到他們結婚的消息,是發生變數還是其他,不得而知,可以確定的是,她還單身,並且隱忍男友不時的出軌。
撇開感情事不提,她在工作上的表現倒很亮眼,完全朝自己的夢想邁進,成立個人工作室,有了自己的品牌,幾場成功的發表會讓她的名氣水漲船高,不少企業在爭取品牌代理權。
他在英國已經有穩定的工作,之所以會在一年前回到台灣,只是因為雙親年邁,身為人子,不該長期滯留海外。
比較意外的是,一天到晚想關店的表哥,居然還把店開着,有一回去敘舊,看得出對方有意想探問關於他對舊愛的想法。
他根本連提都不想提就直接把話題帶開。無論她過得好不好,都不是他能過問的,就像當年他說過的那樣,人年少時總要蠢個幾次,就當是鬼遮眼,過了也就好了。
很多心情,無論當時多糾結,如今也早該雲淡風輕。
真的,他對外表現得就是這麼淡定,一副快想不起「孫蘊華」是誰的模樣,連他都想給自己打一百分!
只是——見鬼的雲淡風輕咧!騙騙外人還可以,他要真有嘴上說的那麼豁達,早成仙了。
之所以一直到現在,接觸到與她有關的訊息心情還會受影響,絕對不是對初戀對象還舊情難忘什麼的,純粹就只是不爽,真要深究原因的話,大概——因為她沒有他以為的幸福吧!
如果她過得好,如當初所言那樣,組個小家庭、生幾個小毛頭、有一雙穩定安全的臂膀供她依靠,那至少證明她當初的選擇英明又睿智,他被出局得有理,也不至於那麼不甘心。
可是事情並不是這樣,一個成天鬧緋聞、老讓她傷心、害她一天到晚被記者追着問「有什麼感想」的男朋友……她情願選擇過這樣的生活,也不願意留在他身邊,被他全心全意對待,他到底是多爛多委屈她?
用力吸了口煙,再將滿肚子的垃圾情緒隨着煙霧重重吐出,然後,他覺得老天爺應該是想考驗他的EQ吧,那抹冒雨奔進騎樓的倩影,他單單用眼尾餘光都認得出來。
見鬼了,台灣是有這麼小嗎?
回來一年,街頭巷尾從沒遇到過,知道她在哪裏,回台灣后也從沒想過要去找她敘舊,他們有什麼舊好敘?大抵也就一段莫再提的姦情而已。
已經被人瞧得有夠扁了,他再不顧自尊,也不會再拿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就像當年說過的,真遇上了也不會打招呼,免得被認為他在糾纏不休。
於是,他沒作任何反應,保持原來的姿勢抽他的煙,打算抽完這一根就走人,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
孫蘊華拍拍身上的水漬,不經意回身,那闖入眼帘的身影,一瞬間讓她以為自己眼花了。
他坐在椅上,岔開雙腿,肘彎靠在膝上,擰眉望向雨幕的神情,似是對這下不停的雨有些不耐煩。
是沈雲沛。卻又不太符合她記憶中的沈雲沛。
那個人,性情溫潤,很陽光,很青春,而且——不會抽煙。眼前這個人,展現出的是很MAN、純陽剛的男人味,冷毅的側容,突顯出幾分淡漠與疏離。
她不曉得,原來他不笑時,看起來會這麼遙遠,難以親近。
「你還要看多久!」
那雙深擰的眉目對上她,他承認他定力不足,沒辦法跟她玩無聲勝有聲的遊戲。
原來他早發現她了,卻沒上前來打招呼,是還在介意她臨別前那些話嗎?「什麼時候回來的?」
「有一段時間了。」不過沒有跟她交代的必要。他隨意補上一句:「重要嗎?」
「你沒有去找你表哥?」
「有。那又怎麼樣?」他有些不耐煩。問這些不着邊際的問題,到底是想表達什麼?對啦,他會找所有人,就是不可能找她,別忘了,他這可是按她的意思去做,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沒事。」她垂眸,輕聲道。
既然他什麼都不知道,那就沒事了。
「你——」她連連打量他。「過得好嗎?」
分別太久,曾經極其親密的人,讓她有種違和的陌生感。
「你看我的樣子像好嗎?」
不太好,他有自知之明。工地用安全帽還擱在一旁,一身的臟污,褲管還沾了已乾的水泥痕,對比她一身剪裁合宜的裙裝,完美的妝容完全符合時尚趨勢,一整個就像剛從鎂光燈下走出來的高雅名伶……
真強烈的對比,完全就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任誰也不會覺得他們有任何關係。
六年前他配不上,六年後看起來更是天壤之別。他只能說,他實在佩服老天寫劇本的功力,這麼有哏的巧遇祂老人家都寫得出來。
是說……他是不是該自卑自慚、自憐自傷,一副無法坦然面對她的模樣?
偏不要。
也不知是做人太坦蕩還是帶點耍故意的成分,他輕嘲:「我在工地打雜,什麼都包、什麼都干,沒辦法,生活就是這樣。」
她神色僵了僵,困難地吐出聲音:「我以為……」
「以為什麼?出國進修就一定前程似錦?別呆了,喝幾口洋墨水,不見得就高人一等!看過太多偶像劇的女主角犧牲奉獻,放手讓男主角離開,最後打拚出一番成就回來,再加一場雨幕中浪漫唯美的重逢……說實在的,我在旁邊都笑到肚子很痛,還好你沒有這麼自以為是,不然現在的場景都不知是婊到你還是我。」
「……」她再遲鈍也知道,沈雲沛並不樂意見到她,由字字帶刺、隱含嘲諷的言行中就察覺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