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你在這裏等著,我去叫車。」任逍遙向著大病初癒,更加清瘦的練無傷說道。

練無傷溫順的點點頭,任他離去。目光不期然經過遠山,有些迷濛。

凌烈,我要走了,也許今生再不會和你見面,你可會想念我?只怕是先鬆一口氣吧。

罷了,罷了,願你和那位聶小姐雙宿雙棲,白頭偕老!

纖麗美好的紅衣身影從眼前走過,引起街上一陣騷動,那亮麗的臉龐似曾相識。

「那不是鳳凰山莊的大小姐嗎?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大美人!」

是了,她是聶琬瑤,凌烈深愛的女子!想到這裏,酸澀之意又湧上心頭。

鬼使神差般,練無傷挪動腳步,跟在了她的身後。隨着她走過大街,走離人群,來到一條偏僻的巷子裏。

「出來吧。」聶琬瑤停下腳步,冷聲喝道。

練無傷心中一凜,她發現我了!

正想站出來,早有一人從一側的圍牆上輕輕躍下,立在聶琬瑤跟前,剛好面朝練無傷的方向。

練無傷躲在巷口偷眼打量,見這人二十三四歲年紀,眉清目秀,就是一臉笑容透著陰沈。心想,他不會為難聶姑娘吧?我要不要出手相救?

只聽聶琬瑤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三師兄,你一路從莊子裏跟我到鎮上,可著實辛苦。」

那三師兄打個哈哈:「原來師妹早知道了。我這也是為了保護師妹的安全,你這般美貌,萬一遇到無禮之徒可怎麼辦?」

聶琬瑤冷笑道:「師兄敬請放心,小妹雖然功夫低微,對付一兩個輕薄之徒還不在話下。」

「是是是,我怎敢小瞧師妹?對了,凌師弟怎麼沒陪在你身邊?不過凌師弟就是來了,遇到危險,說不定還要師妹你保護他呢!」

「原來師兄是來尋我開心的!」

聽聶琬瑤話音中已然有了怒意,男子忙換做一副笑臉:「哪裏?我是在為師妹不平,以師妹的武功人品家世,什麼樣的青年才俊找不到,可惜……」

「那有什麼辦法,爹爹要我嫁給他,父母之命怎能違抗?」聶琬瑤語音一轉,變得哀怨起來,「師兄,你也知道我爹爹向來說一不二,為了什麼義氣,別說凌烈沒了武功,就算他瞎了啞了,斷手斷腳,我終究還是得嫁他。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他死了。可他活得好好的,怎能輕易就死呢?」

那男子怔了半晌,忽然咬牙道:「你放心,我保證那小子絕活不到大婚之日。」

「我放心什麼?師兄,你可聽明白,我什麼都沒說,也沒教你殺他。」

練無傷只聽得毛骨悚然,這姑娘好狠的心腸,她不願嫁給凌烈,就教唆師兄去殺他!

凌烈呀凌烈,這就是你選中的心上人?你對她一片真心,她卻恨你不死!

明明自己應該感到報復的快意才是,可是滿心裝的卻是對凌烈的擔心。

可憐的凌烈,可悲的自己!

只聽那三師兄又道:「你等著瞧吧,這一次我一定殺了他,絕不會連累到你。」

他為何說「這一次」?練無傷突然想起那天鎮上射向凌烈的那支飛鏢。他已經開始下手了!

怎麼辦?凌烈沒有武功,豈不只有待宰的份兒?上一次是自己救了他,現在自己一走,他孤立無援,有誰能幫他?

柔腸百轉,終於下了決心。凌烈,縱然你對我忘情負義,我卻不能棄你不顧!我還是要救你!回到原地,任逍遙已經雇好了馬車,開始焦急的四處尋找他。練無傷滿懷心事,也不多言,逕自上了車。

馬車自有騾行的車夫駕馭,任逍遙便陪着練無傷坐在車內。他拉開車簾,向外觀瞧:「無傷,咱們已經到了長陽界面,接着你想往哪裏走?」

「我想回山上去。」一路這麼久,這是練無傷第一次開口,聲音淡漠異常。

任逍遙道:「也好,我陪你去。」

練無傷搖搖頭:「不必了,你不是要回降龍堡嗎?咱們就在此處分手吧。我拖累你這麼久,不能再耽擱你了。」

「無傷,我跟你說過,你我之間談不上拖累。」

任誰見了任逍遙真摯的眼神,都會為他所感,可練無傷卻別過頭去──那眼神是一道光,刺得他眼睛發痛。

「可你的這番情意我承受不起,也報答不了。」

這是什麼意思?任逍遙只覺全身的血液都衝上頭頂,「轟」的一聲炸開了。過了許久,他才抖聲道:「你……都知道了?」一直不敢表露的情意,原來早被對方洞悉,任逍遙不知所措的同時,又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練無傷悠悠的道:「你對我愛護備至,我若還不明白,就真是傻子了。」

任逍遙苦笑:「你知道又能如何?在你心裏,始終只有一人。」自己傾心所求卻得不到,得到的那人偏偏不懂珍惜!真是造化弄人!

「所以,我不能再麻煩你了。」

任逍遙嘆了口氣,握住他的手:「無傷,我從不覺得你麻煩,也從沒想過要從你身上得到什麼。我只想留在你身邊,照顧你,陪伴你。你生病的時候,在病榻前看護你;你寂寞的時候,說個笑話給你解悶兒;你興緻來的時候,陪你談天說地、吟詩操琴,你……」

如此動情的話語,倘若說話的人是凌烈,練無傷可要開心死了。可這人是任逍遙!所以沒有柔情蜜意,只有滿腔的無奈、愧疚、心痛!每一字都像一塊大石壓在心上……

「別說了!」練無傷低叫,「逍遙,我承受不起,承受不起!」

任逍遙一呆,彷彿看見一顆晶瑩的水滴從練無傷低垂的臉上落下,一閃,便消失無蹤。

那是淚嗎?他不敢確定。相識這麼久,他只見練無傷流過一次淚──祭拜他師父的時候,此外,不管多苦多痛,這倔強的人兒始終沉默不語,像一根細竹,看似柔弱,實則堅韌異常!

現在無傷卻流淚了,是怎樣的痛苦讓堅強如他流淚?倘若這痛苦是源於自己,那就親手為他解除了吧。

心思潮湧,任逍遙怔怔的看着練無傷,伸出手去,想去拍拍他的肩膀,然而手指觸到了衣服,便遲疑着收了回來,黯然長嘆:「我明白了。你……保重!」

車簾被風輕輕吹起,又輕輕落下。車廂之中,只剩下一人。

感到幾分涼意,練無傷緊了緊身上的披風。逍遙,你也保重,你對我的恩情,我記在心裏,不敢絲毫忘卻,縱今生不能相報,來世也定當結草銜環!凌烈的事,就讓我自己解決吧。月華如水,輕輕蕩漾在天地之間,讓群山入夢,大地沉眠。

坐落在山腳下的鳳凰山莊也被月色籠罩,陷入寂靜之中。

忽然,東面院子裏的一間房門開了,一個黑影悄沒聲息的閃出來,熟練的穿過幾座庭院,最後停在一扇窗下。確定裏面的人已經入睡,他拿起一隻吹管,在窗紙上一插,渡了幾口氣。

這時月光照清了他的臉,他正是揚言要殺死凌烈的「三師兄」、聶雲飛座下第三弟子袁振南!

又等了一會兒,他掏出一塊黑巾蒙住口鼻,這才推門而入。

室內瀰漫著詭異的香氣,但袁振南是聞不到的。他手臂一抬,掌中已然多了一把寒光閃爍的匕首,手掌一翻,向著床上熟睡的少年刺了下去!

「當」的一聲,一顆石子從半掩的門外飛來,正打在袁振南的手腕上,讓他匕首落地。緊接着,一道人影飄然而入,人未站定,已連著攻出三劍。

萬萬想不到會有人來壞了他的好事,袁振南大吃一驚,低聲喝道:「什麼人?」見來人身着夜行衣,面上矇著黑紗,不知何方神聖。他左右環顧,想找件趁手的兵器禦敵,可是他忘了這是凌烈的房間。凌烈武功已失,用不着兵器!

來人劍法極是高明,他拚命躲閃,還是頻頻遇險,只嚇出一身冷汗。他越打越怕,如此糾纏下去,只怕小命先要不保。

情急之下,他忽然大叫:「來人,有刺客,有刺客!」

這可真是「賊喊捉賊」,對方顯然吃了一驚,劍勢一緩,他趁機逃出門外,叫喊不停:「有刺客!抓刺客!」背後風聲襲來,回頭一瞧,黑衣人的劍已近在咫尺間,只驚得幾乎魂飛魄散,連忙撲倒。

「出了什麼事?」早有人聽到呼聲趕來,眼見情況緊急,也不等他回答,搶上去擋住了黑衣人的劍招。

「振南,怎麼回事?」這聲音低沉之中透著威嚴霸氣,卻是莊主聶雲飛到了。他顯然是從睡夢中驚醒,衣衫有些凌亂,但鎮定的神情讓他威儀無損。

「師父,這人深夜闖入莊子,要殺害凌師弟。幸虧弟子無意中撞見,及時制止。」袁振南喘勻了氣,上前回話。

「胡說!明明要害人的是你。」黑衣人聽他顛倒黑白,又急又氣。

「凌烈是我師父的未來女婿,我為何要害他?倒是你,深夜闖入,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有何企圖?」袁振南的話可謂抓住了關節之處,此言一出,眾人倒信了九成。

「凌師弟,你說,到底誰要害你?」早有人進了房間,將凌烈喚起,扶將出來。

凌烈茫然搖頭:「我睡得太沉,什麼也不知道。」

聶雲飛沉聲道:「不論真相如何,這位朋友,你可否將面紗揭下,讓我們看看你的真面目?」

此言一處,眾弟子紛紛附和:「不錯,讓咱們看看你是誰,再來分辨你的話是真是假。」

黑衣人全身一震,不自覺地看向凌烈,兩人目光相對,凌烈也是一震。

聶雲飛何等敏銳,已從這一眼看出端倪,問道:「烈兒,你認識他?」

凌烈慢慢轉身,向黑衣人看了一眼,隨即緩緩搖頭。「孩兒不知。」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凌烈身上,沒人看到,凌烈話出口的那一瞬間,黑衣人眼中浮現出黯然之色,他突然一躍而起,沖向院牆。

「哪裏走!」聶雲飛哪能輕易放過他?展開輕功追將過去。

聶雲飛的武功比起袁振南又不知高明多少倍,十幾招過去,黑衣人開始落於下風,劍招也漸漸散亂。

「朋友,我看你氣息不暢,血脈不通,顯然有傷病在身,再斗無益,你就乖乖留下來吧。」聶雲飛眼光老道,發覺對方的招劍奇特,似乎在故意掩飾真實功夫,好奇心起,想要一查究竟,這才沒有狠下殺手。

黑衣人卻只求脫身,根本不加理睬,右手長劍橫掃,左手一掌揮出,擊向聶雲飛的肩膀。

「師父小心!」這一招來勢洶洶,眾弟子看得心驚肉跳。

聶雲飛冷笑一聲,不避不閃,兩指夾住劍鋒,另一手掌則迎上了對方的左掌。

兩掌相接,內力膠著,完全成了拼比內力。

聶雲飛神色自若,嘴角含笑,黑衣人雖看不到面目,但消瘦的身形不住晃動。兩相比較,高下立現!

驀地,黑衣人身子一顫,向後退了幾步,軟軟倒在地上。

「我倒要看看你是誰!」聶雲飛走上前,伸手去揭他的面紗──

「住手!」不知從哪裏竄出一道黑影,一掌逼退聶雲飛,扶起先前的黑衣人,躍上牆頭。等眾人反應過來,他們已消失在夜色中了。

「原來他還有同黨!」

「快追,他們走不遠!」

「不必了。」聶雲飛臉色複雜的看着兩人消失的方向,目中的震驚漸漸平復,化作一道陰冷的寒光,轉瞬即逝。鳳凰山莊外的樹林裏,黑衣青年揭下同伴面上黑巾,心驚膽戰的看着他嘴角還在不斷淌下的血絲。「無傷,你還好吧?」

練無傷只覺得胸口的血氣好像就要衝破喉嚨,頭更是昏昏沉沈的,不知自己在哪裏,也不知身邊是誰,只道周圍還有敵人環伺,忙道:「別……別叫我的名字,不能讓人知道……知道我和凌烈的關係……」話未說完,人已昏了過去。

青年心裏又痛又憐:這時候了,你還只想着那個無情無義的他!

此地不宜久留,而山下的鎮子是鳳凰山莊的勢力範圍,耳目眾多,青年權衡了一下,反而抱着練無傷向深山裏面走去。

他走了不知多遠,隱約聽到潺潺水聲,便尋聲來到水邊。

「無傷,來,喝口水。」

餵了一口水,正待喂第二口時,練無傷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一翻身,將水吐出來,水中倒有一半是鮮血。

「無傷!」青年臉上變色,忽然一閃身坐到練無傷身後,氣運丹田,將雙掌抵在他的背上。大約過了一柱香時間,兩人頭頂都隱隱冒起白煙。練無傷突然張開嘴,又吐出一口血來。

青年撤了掌,任練無傷倚在自己身上。他環視四周,發現沒有追兵過來,不由擦了把汗,暗叫僥倖。適才情勢緊急,他不得已為練無傷運功療傷。此舉極為冒險,方當運功之時,哪怕有個頑童在旁邊伸指一戳,他二人也要性命不保。

「無傷,你好些了嗎?」

雙眸悠悠開啟,練無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逍遙,你怎會在這裏?」

這青年正是任逍遙,他終究還是不放心轉了回來。他苦笑:「是我。我這人臉皮厚,你趕也趕不走。」

練無傷低聲道:「你別這麼說……」逍遙,你這樣說讓我無地自容。

任逍遙握住他的手:「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只想告訴你,不要內疚,也不要覺得虧欠了我,因為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我從沒想過要你回報什麼,只要你肯讓我在你身邊,我就滿足了。」頓了頓,他又道:「我對你,便如同你對凌烈,總是情到深處,無怨無悔!」

「情到深處,無怨無悔。」練無傷輕輕念著這八個字,每一字都好似一根生釘敲在心上。想想凌烈,想想自己,又想想任逍遙,總是最多情的那個傷的深了些。只是心之所迷,誰還會計較這些呢?

他閉上眼睛,良久,一聲長嘆:「為何我最初遇見的不是你!」

倘若當初的那人是任逍遙,他的路也許要平坦的多,如今,卻只能慨嘆一聲,相逢恨晚!

兩人相對無語,秋風吹過曠野,空洞的沙沙聲響,吹起一片寂寥。

任逍遙扶他站起:「走吧,找個地方落腳,天快亮了。」

的確,天際已現出一抹魚肚白。

「什麼人?」

任逍遙劍眉一豎,將練無傷護在身後。

半山坡上,不知何時出現了無數黑影。

熟悉的黑影!

奪魄!

「無傷,你現在怎樣?」任逍遙估量形勢,以他和練無傷的武功突圍原不難,只是現在練無傷的身體極其虛弱,而對方首領卻是個難以對付的人物,實在沒多少勝算。

練無傷微一運力,血氣上沖,幾欲嘔吐出來,但他還是咬牙點頭。

「那好,我攔住他,你先衝出去。」他最擔心的人是練無傷,至於自己,卻又次之。腦中浮起柳青衣的示警,想來這些人是沖著自己而來,只要自己不走,他們應該不會為難無傷。

眾殺手成合圍之勢,漸漸迫近,轉眼將他們圍在當中。

任逍遙抽出長劍,忽然向練無傷使了個眼色,一劍橫掃而出;與此同時,練無傷也拔地而起,飛出包圍圈。

「你走得了嗎?」伴隨著一聲冷笑,凌厲的掌風迎面撲來,正是黑衣魅影。練無傷不及避閃,只能舉掌去迎。

雙掌相接,魅影突然變掌為勾,輕輕一帶,將練無傷扣進懷裏。

「無傷!」任逍遙在下面看的真切,想要去救,卻被十幾柄劍纏住,脫身不得。只能眼睜睜看着魅影抱起練無傷,疾奔而去。練無傷被魅影抱着,穴道被封住動彈不得。耳邊風聲響過,嗚嗚的猶如號角一般,心裏暗暗吃驚,昊天門一向以輕功著稱,然而這人的輕功之高,就是自己也有所不如。

風聲里,依稀能聽到細微的呼吸聲,是魅影在調息換氣。第一聲悠長已極,緊接着下兩聲卻很短促,如此往覆。

這種換氣方法實在古怪罕有,就練無傷所知,武林中只有一家如此。

昊天門!

這個「魅影」難道是昊天門弟子?練無傷全身一震,回想起魅影的言行舉止,脫口叫道:「是你,五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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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花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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