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老伯,請問到鳳凰山莊還有多遠?」

「不遠了,看見前面那座山沒有?就在山腳下。」

「多謝。」

練無傷抬起頭,見前方一座山峰綿延而起,真的是不遠了。雙眉舒展開來,露出一絲喜色。

凌烈,我來找你了,你見了我可會高興?

歡喜之中還有幾分莫名其妙的怯意,惴惴的向前走着。前幾天趕路時恨不得馬上就到,這時挨近了,又希望走得慢些。

「你看,那不就是鳳凰山莊的准姑爺嗎?我瞧也很一般。」

「人家聶莊主聶小姐瞧著好就行了,我看你倒是一表人材,可惜人家看不上。」

「哼,你道他真有什麼本事?聶莊主是看在兩家的交情,不然誰願把女兒嫁給一個沒有武功的廢物!」

「小聲些,別讓他聽見了。」

竊竊私語聲飄進練無傷耳里,他心中一動,「鳳凰山莊的准姑爺」難道是指凌烈?慢慢回過頭去,目光所及之處,全身一震,宛如被定身法定住,再也無法動彈半分。

街道上正有一行車馬緩緩走過,行在當先的是兩名男子。左邊那個三十齣頭年紀,跨下一匹黑馬,面容沉穩,氣勢非凡。鎮上的人都知道,他是鳳凰山莊的大弟子左振聲。右首上卻是個白衣白馬的翩翩美少年,劍眉星目,正是傳說中鳳凰山莊的嬌客、練無傷苦苦尋找的凌烈!

這相見實在太偶然,練無傷心中雖有千言萬語,這時卻連叫他一聲也不能,只獃獃的站着。

一些和鳳凰山莊常有生意來往的小販紛紛向兩人打招呼,左振聲微笑以應,回頭看向凌烈:「凌師弟,這一路奔波,可辛苦你了。不過你是師父的女婿,莊子裏的生意將來都得由你掌管,自然要先熟悉一番。」

凌烈客氣的笑笑:「大師兄哪裏話,大師兄精明幹練,聶伯父讓我跟在你身邊,不過學些東西罷了,這生意自然還是交給大師兄最妥當。」神色謙和,對話謹慎,當年的凌人傲氣,竟絲毫不復存。

「你還叫什麼『伯父』?早該改口叫岳父了。」

凌烈俊臉一紅:「大師兄又在拿我說笑。」

他們的對話聲音很低,可是聽在練無傷耳里卻如同一個接一個的響雷,耳朵被震得嗡嗡的響,整個人幾乎站立不穩。一直以來糾纏自己的噩夢,到此刻竟然成真了!

「大師兄,你等我一會兒。」凌烈見路旁有家綢緞莊,停下馬來。

左振聲道:「嘿,給小師妹買布料嗎?真是體貼。」揮手示意隊伍停下,含笑看着凌烈步向綢緞莊。忽然間,眼前閃過一道銀光,他臉色一變,叫道:「小心!」

銀光是向著凌烈去的,這時他已走出很遠,遠到左振聲來不及相救!

聽到示警,凌烈愕然回頭,銀光直取他咽喉!

「小心!」練無傷想也不想,飛身而起,接過飛來的鋼鏢,習慣性的將凌烈護到身後。

「多謝相……」

四目相交,凌烈看清來人的模樣,雙目猛然放大,整個人彷彿僵住了。

凌烈,是我呀,你不認識我了嗎?

我回來了,活着回來找你!我曾無數次徘徊在生死關頭,卻依然活了下來,因為我捨不得你,捨不得丟你一人在世上受人欺凌!

你為何不說話?我相貌變了嗎?你認不出我了嗎?

兩人就這樣默默無語的對著。練無傷屏住氣,等著凌烈認出他來,叫他一聲「無傷」。這短短一瞬,好似千萬年般長久。

「凌師弟,你沒事吧。」左振聲四下找不到兇手,這才趕到凌烈身邊,心想多虧有人出手相救,否則凌烈在自己手邊受了傷,師父那裏不好交待。搭救凌烈的這人是個生面孔,身手卻不錯,只是為何他會覺得這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奇怪呢?忍不住問道:「你們認識?」

「啊。」凌烈回過神來,目光一斂,「不,我們……從未見過。」山僧不解數甲子,一葉落知天下秋。

練無傷拾起一枚落葉,放在手中把弄。葉子已經全部乾枯變黃,輕輕一碰,便會碎裂。望着葉面上那幾處裂紋,練無傷心裏沒來由的一跳。

在他眼前,紅磚綠瓦,綿延十餘里,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鳳凰山莊了。他茫然站着,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辦。

他還是不能相信凌烈居然忘了他!

不會的,凌烈不認他,一定是有什麼苦衷,一定!暗暗握緊了拳,練無傷再一次這樣對自己說。

「無傷!」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練無傷尚未回頭,已被緊緊擁入一具溫暖的胸膛。還是那熟悉的氣息,只是更加寬闊,更加強健有力。

「你還活着,真太好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我以為……」凌烈語聲嗚咽,後面的話便再也說不出來,雙臂卻擁得更緊,好像要把對方嵌入自己身體裏。

「傻瓜,別哭。」練無傷安慰似的輕輕拍打着凌烈的背,心裏同樣悲喜交加。能活着再見面,真好;凌烈沒有忘了自己,真好;一切都沒有變,真好!

歡喜如同潮水般湧進心裏,激蕩著心緒,向來內斂的練無傷也不禁吐露了心意。「剛才在鎮上,你不肯認我,我還以為你不理我了呢,心裏很是害怕。凌烈,這一年你是怎麼過的?我日日想你,牽挂着你。」

只覺凌烈的身體忽然一僵,接着自己被推開了。練無傷抬起頭,不解的看向凌烈:「怎麼了?」

兩人目光相接,凌烈就好像被針扎了一下,眼睛突的一跳,很快低下頭去。

不好的預感劃過心頭,練無傷似乎明白了什麼,臉色越發蒼白。

兩人都不說話,空氣沉靜得彷彿能聽見落葉聲。

半晌,凌烈試探著,輕聲道:「無傷……有些話我要跟你說。」

練無傷心頭一凜:「你說吧。」

「我……和琬瑤,就是聶莊主的女兒定親了,婚期就在下月。」凌烈低着頭,不知是不敢看他,還是不忍看他。

儘管這個消息已經得到無數次證實,從凌烈口中聽來,練無傷還是感到一陣眩暈。

只聽凌烈道:「聶莊主從任自在的手中救下了我,於我有再生之恩,他親自向我提親,我不能不答應。更重要的是,我……愛琬瑤!」

我愛琬瑤!

那我呢?凌烈,你說過的話都忘了嗎?明明只是簡簡單單的四個字,練無傷一時間竟消化不了。

「無傷,我以前不懂事,給你惹了不少麻煩,都要你來包容我,心裏很過意不去。」後面的話有些困難,凌烈舔舔乾燥的嘴唇,「最讓我後悔的是,跟你說了許多沒輕沒重的話……你知道,我那時武功沒了,心情很低落,你對我來說就像救命的浮草,我感覺自己真的不能沒了你,以為那樣就是愛了,其實……不是!我對你只是一種習慣性的依賴,直到遇見了琬瑤,我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人間情愛!」

凌烈,你在說什麼?我怎麼都聽不懂?

練無傷痴痴的看向凌烈,只覺對方那兩片嘴唇就好似兩把利刃,一張一合之間,已將他刺的遍體鱗傷。

耳朵嗡嗡的響,他好像又回到每晚掙扎的噩夢裏,出脫不來。

一隻手扶住了他風中枯葉般的身子,凌烈的臉上又是焦急又是關切:「無傷,你還好吧?我絕不是有意傷你,就算沒有情愛,你仍是對我最重要的人,我不想看你難過!」

練無傷心痛的看着他年輕俊美的臉龐,輕聲道:「你從來也沒愛過我,是我自己會錯了意,對不對?」這話好耳熟,好像很久以前也曾對另一個人說過。

凌烈遲疑了一下,下決心似的重重點頭:「是我太糊塗,到現在才認清自己的心意。無傷,你怪我吧,要打要殺都隨你。」

打?殺?怎麼捨得?凌烈呀,你還是不明白,我是絕不忍傷你一分一毫的!淡淡一笑,笑容輕幻如夢:「我怎會怪你?明明是我自己不好,這麼大的人,還在做夢。你放心,聽你一說我就清醒了。咱們之前的事你就忘了吧,反正都是男子,那些事也不算什麼。我不會再來打擾你,你……自己保重!」

頭好暈!他告訴自己要挺住,不能在這裏倒下去,不能在凌烈面前倒下去!

「無傷,你要去哪裏?你還是回山上去吧。你太單純,江湖不合適你。」見他搖搖晃晃的身形,凌烈不放心的跟在後面。

你是在趕我走嗎?我走了,你就能安心跟聶小姐成親,做聶家的女婿了。我礙到你的眼了,是不是?

也許你說的對,我這樣的人,到哪裏都不受歡迎,只有終老空山,才是最好的歸處。

澀然一笑,想說什麼,卻被遠處傳來的少女呼喚聲打斷。

「凌烈,凌烈!」

將凌烈驟變的臉色收入眼底,練無傷心裏頓時明了。那就是你心愛的未婚妻吧?你一定不想讓她見到我,因為我所代表的,只是一個不齒於外人的回憶!輕輕一推:「去吧,人家找你呢。」悄悄後退,將自己的身影隱沒在樹叢中。

那少女奔到近前,左右張望:「你在跟誰說話,那人呢?」

「一個問路的而已,不用管他。」凌烈用淡淡的語氣道來,顯得毫不關心,卻不知傷了別人的心!「找我有事?」

「是我爹找你,快走吧。」

「好。」

腳步聲漸漸走遠,練無傷從樹后看去,看到半張明艷的側臉,挺秀的身影透著青春氣息,和凌烈走在一起,如明珠美玉,相映生輝。

好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

胸口好像被重重擊了一拳,寧願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走吧,回到山上去,凌烈說的不錯,那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地方!

踉踉蹌蹌不知走了多遠,迎面來了一人,隱約有些面熟,然而混亂的腦子怎麼也想不起是誰。

「無傷,你怎麼了?我是逍遙呀?」那人叫道,一臉的擔憂。

逍遙?是誰?沒聽說過。他不耐煩的擺擺手:「我沒事,別管我。」

甩開對方的扶持,又走了幾步,喉頭驀的一甜,一口血直噴出來。

「無傷!」身後傳來一聲驚呼,他想告訴對方不要緊,可眼前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無傷師弟,我想你是誤會了,我只是看你孤苦無依,才對你格外照顧,至於私情,那是從來沒有之事!

凌無咎的臉,溫和而疏離,透著幾分冷漠,幾分殘酷。想揪住他問個清楚,然而一轉眼間,這張臉又幻化成了凌烈的。

──無傷,對不起,我對你只是習慣性的依賴,直到遇見琬瑤,我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人間情愛!

為什麼?為什麼你們要這樣對我?我做錯了什麼?

心裏好像被一塊大石重重的撞擊著,血氣不斷翻滾,想喊,想叫,卻偏偏什麼也說不出來,難受得幾乎要炸開了。

──傷兒,你平日溫和乖巧,怎會有如此有悖天理倫常的想法?為師這裏是再也不能留你了,只希望你不要執迷不誤,否則的話,難逃天譴。」

這是老天對我執迷不悟的懲罰嗎?是嗎,師父?我只是想在陌陌紅塵中找個人真心相待,難道這也是錯?

「無傷,醒醒。」

冰涼的手巾敷在額頭上,減卻幾分燥熱,頭腦略略清醒了些,迷濛中彷彿有人在輕聲呼喚自己。是誰?慢慢張開了眼睛。

「你終於醒過來了!」眼前的臉孔漸漸清晰,欣喜的神情是那樣的誠懇,「大夫說,今晚你若醒不過來就危險了,還好,老天保佑!」

練無傷怔怔的看着這張熟悉的面孔,不確定的問:「逍遙?」

任逍遙微笑道:「自然是我,你不會連我都不認識了吧?」

「你不是回降龍堡了嗎?」從降龍堡折回這裏,少說也要一個月,難不成自己已經昏睡了這麼久?

「我沒回去。路上忽然想起……有東西忘了拿,結果一回客棧就看到你的字條,我不放心就跟來了。」這番話有些不盡不實,任逍遙是突然想到練無傷答應留在客棧,也許只是不願拖累自己,怕他會單獨行動,這才折回。

練無傷輕輕一嘆:「我又拖累了你!」

「以咱們的交情,哪有什麼拖累不拖累的?」任逍遙其實很想說,只要為了你,我什麼都願意做。可明知練無傷對凌烈的感情有多深多純,這樣的話哪裏還能說出口?

當時他一路找尋練無傷,終於在鳳凰山莊附近遇見了這失魂落魄的人兒,不用猜,必是凌烈說了什麼絕情絕義的話,才會讓無傷如此傷心欲絕。

心裏很痛,倘若換作是自己,怎忍心讓這純凈皎潔的人受半點傷害?看着病榻上輾轉反側的無傷,心裏真有種衝動,想把自己的心意明明白白告訴他,求他忘了凌烈!

可是,不能!無傷現在的情緒如此激蕩,怎麼忍心再讓他受一回刺激,吐一次血?

「別想太多,離天亮還早,再睡一會吧。」

練無傷聽話的閉上眼睛,半晌,忽道:「逍遙,我想離開這裏,一刻也不願多呆了。」

「也好,等你身子好些了,咱們就走。」

練無傷低聲道:「發生了什麼事,你都不問嗎?」

任逍遙笑得寬容:「等你想說了,自然會告訴我。」

練無傷不再說話,似是睡著了。過了好一會兒,又喃喃地道:「最了解我的人,始終是你……」聲音輕得如同嘆息。秋夜是最涼的。從練無傷的客房裏出來,猛然被涼風一迎,任逍遙不由打了一個寒噤。

「誰?」

一道青色的纖細身影出現在神農架下,月光映出她蒼白清麗的臉孔,盈盈一禮:「柳青衣拜見逍遙公子。」

「是你?」任逍遙很快便認出她是那個「奪魄」組織的女殺手,自己曾兩次饒她性命,想不到還敢前來。身形下意識擋在門前,不讓她驚動熟睡的練無傷。「有何貴幹?」

柳青衣淡淡一笑:「公子放心,青衣兩次蒙公子不殺之恩,絕不敢再有加害之心。」

殺手也懂恩義?任逍遙將信將疑:「那你今晚來……」

「是來示警。」

「示警?難道有人要害我?你們曾為我兄長賣命,不過他人已死了,還有必要嗎?」

「自然不是。」柳青衣臉上現出一絲輕蔑,「說句不中聽的話,任自在雖然也算號人物,但要指使『奪魄』,還差些分量。他不過是個幌子罷了,在他背後,還有一個厲害十倍的人物。」

「是什麼人?」

「請恕青衣不能見告。不過這人的目的就是將降龍堡連根剷除,決不許它有翻身的機會,所以公子的處境極為危險。這人尚不知公子還在人間,但他耳目眾多,我勸公子還是速速離開為妙,就算公子不怕危險,也要為裏面那位朋友考慮。」

最後一句倒真戳中了任逍遙的要害,幕後主使固然要查,但決不能讓無傷受到傷害。

先送無傷離開!心念已決,抬頭一笑:「你泄漏秘密給我,不怕被責罰?」

柳青衣一怔,俏臉上浮現出淡淡幽怨:「君投我以木瓜,我報之以瓊琚,有何不可?」輕輕一躍,消失在夜幕之中。

任逍遙聞言一呆,心想這詩可引得不倫不類,分明是一首女子示愛的情詩!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輕輕吟誦著這兩句,心中一動,彷彿明白了什麼,隨即釋然一笑。

目光投向身後的房間,無傷,好好睡吧,有我在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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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花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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