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以我段祺瑞今時之地位身份,再道出這話,荒謬至極。

所以紀非雅忍俊不禁,他很少將行為表現到如此誇張,可現在卻捂住肚子,從床上滾落到地上,笑得直不起腰。

我從床邊滑落下去,雙膝無力,幾乎是跪在地上,我神情苦楚,與非雅的狂笑形成強烈對方。我全無自尊,就象那伏爾加河上的縴夫,雖然搏命地拉着,卻身單力只,如何能拖動這沉重的大船?

我終於明白,無論我變成什麼樣的人,無論我披着多麼光鮮的外衣,在他面前,我永遠是一個赤裸裸的奴隸。

可紀非雅並不想要這麼一個奴隸,他連頤指氣使都不屑於。

非雅笑夠了,喘氣連連,捧着小腹斜躺在地上,纖細的腰肢在微弱的光線里柔美動人,令人忍不住要撲上去擁住他。以前我都是這麼做的,我認為理所當然,可現在卻無能為力。

非雅舒口氣,從地上撐起身來,若有所思道:“我未發現段先生還有這種特殊嗜好,也許我明天應該去買皮鞭跟鏈索?您喜歡怎麼玩?”

我愣下:“非雅,我不是……”

“你這賤人,段祺瑞!我唾棄你!”非雅的表情倏然變冷,冷得結冰,剎時又變化成嬉笑,“我表現如何,段先生?”

我猛烈地搖頭,聲帶都在抽搐,發不出聲音。

非雅又道:“或許應該請個專業的教練過來……”

他若有所思狀,象在做重大決策,我已經失控,將他的身體一把攬過懷裏,緊緊摟住,做無聲的悲泣。

我永遠不敢在紀非雅面前哭泣,因為他厭惡男人的眼淚,他已經看盡淚水中的虛偽。

我聽到懷中的骨胳疼痛地呻吟起來,卻越抱越緊,恨不得將這身體化為一灘水,只需徜徉其中,無須作過多猜想。

水多單純,直白,可以熱烈得發燙,也可以冷若冰霜。

即使水裏面飄着無數生命體,看起來還是純凈無暇。

跟淚不一樣,淚雖晶瑩剔透,一嘗,便知又酸又澀,是人都會皺眉頭。

非雅,你是什麼?

我心裏這樣想,便是這樣問。

非雅總算被我放開,痛苦地摟着雙肩,努力扳正自己錯位的關節。

“段祺瑞,你這混蛋!”

“你知痛嗎?”我問。

“什麼?”他怒極,幾乎向我揮拳。

“你若是疼,為什麼不叫痛?”我又問。

“我應該叫來討你心疼?”

我搖頭:“我不會。”

非雅冷哼一聲。

“可我會開心,我會開心你是個真實的人。”

“我們究竟誰更不真實?你這瘋子!”

“你知道嘛,我活在夢中呢。”我相信自己此時的表情一定很飄渺。

“真是抱歉。”非雅冷語道:“無意走進你的夢。”

若我知這夢中有你,寧可避開。

可現在已避無可避。

***

清晨時分,吃早飯的時候,非雅看我的眼光怪怪的,他一夜未睡,眼中儘是血絲。

我一點也不心疼,狠命地戳着盤子裏的煎蛋,眼中儘是支離破碎。

有人會代我心疼的,比如某位神職人員,會向上帝咒罵我。

非雅照例一聲招呼都不打,逕自離開,從來不肯坐我給他預備的車子,寧可步行下山。我說,你不怕李傑來找你麻煩?他說,連親生兒子都拋棄他的時候,我還在他身邊,世上敢有如此忘恩負義之人,一定比段祺瑞更早遭雷劈,我怕什麼?

我苦笑着把他送出門,遙遙相望,漸漸石化,成了那座千古名崖。

助手少時走上前來,說:“段先生,都準備好了。”

我嗯一聲,說:“今天天氣不錯。”

助手又是生吞一口氣下去,肚腸不知又轉了幾道。

這世間的人,就是這麼奇妙,有些人雷打不動,把心掏出來抨抨跳着給他,他也當作一塊年糕看也不看嗅也不嗅;而有些人,水晶心肝玲瓏肚腸,隨便咳嗽聲,他便要做百般猜想。

我由感而發,拍拍助手的肩膀,他下一時刻幾乎顫着倒下去,彷彿我的手變成千斤重擔。

助手常常感慨:“段先生如此器重,無以為報。”

我總是對他說:“這只是利益相關,你何必想那麼多。”

可他根本管不住自己的腦瓜,只要我讓他停下來,他就在原地滴溜亂轉,把草坪的地皮都掀起一塊,再來問:“段先生,這樣真的好嗎?”

他實際是個極之聰明的男人,才智可及韓愈不相上下,也許正因如此,他總擔心我會殺他滅口,這年頭越是聰明人越是死得早,不死也會比平常人衰老,好端端一個腦瓜突的就光可鑒人。

助手一天天數着自己的頭髮,一天天地耗光腦細胞,我為他可惜。放在古時,這人也可成就一番驚天偉業,放在今時,地位卑微,只能一輩子幫人暗渡陳倉。

助手幫我調查那神父身家背景,這神父名叫周揚,令人驚為天人,倒不是相貌奇突,只是身家太過清白到讓人咋舌。我從不敢相信世上有他這般乾淨之人,他的背景就象童話故事裏的配角一樣簡略,一筆而過,從小到大,三好五佳,人生中從未有過污點。

上帝要預備第二個耶酥,他是不二人選。

我問助手:“你確定已經調查清楚?”

他鄭重地點頭:“段先生,請你相信,即使是特首的祖上三代,我都能查得一清二楚,不會有任何遺漏!”

我相信他的話,從香港一家有名的地下偵探社將他挖角過來,我絕對相信他的能力不亞於聯邦密探。

“這怎麼可能呢……”我若有所思地念念着。

“段先生認為哪裏不對?”

“沒有哪裏不對……所以才覺得不對。”

助手做了個奇怪的表情,問:“段先生對他的身家有什麼懷疑?”

我沉吟,卻沒有告訴他,我想不明白的是,紀非雅為什麼要跟這麼一個人走得那麼近,不論他們是什麼關係,此人身份平平,無權無勢無黨無派,能夠為他帶來什麼呢?

助手從皮箱中取出筆記本計算機,附帶光盤數枚,他將耳機交遞我,說:“我在他們見面的教堂安裝了隱藏攝錄機,這些日子以來,他們一舉一動,段先生都可以看到。”

說著他要播放,我把耳機推開,不耐煩地揮手,道:“他們在做什麼,你直接告訴我便是。”

助手吭哧幾下,欲言又止。

我突然緊張起來,生怕他臉紅心跳,說出什麼我正避之不及的話語。

可他偏偏就是一片紅雲浮上來,漸漸蔓延到耳根,內心彷彿掙扎許久,終於吐出一句話。

“我聽不懂他們在講什麼……”

我呆楞數秒,突然發現助手原來是個極有幽默感的人,也許他今天女兒生日,也許他今早起床,發現腦袋上又長出新毛來。

我挑起眼角:“你不懂語言還是說……”

助手大力搖頭,將筆記本在我面前擺正,神態嚴肅:“段先生還是聽一下吧!”

我剛剛把耳機靠近耳朵,就聽見一陣極之刺耳的噪音,口中怒罵一聲,我把耳機遠遠扔掉,沖助手大吼:“你要謀殺我呀!”

助手嚇得魂飛膽戰,忙把耳機撿起靠近耳機,剛聽了一下,頓時臉色刷白,惶惶然道:“被……被發現了!”

“什麼?”

“我安裝的偷錄和竊聽設備,被他們發現了!”

我罵一句:“這兩個人究竟在搞什麼鬼!即使是偷情,也用不着弄得跟間諜戰爭似的!”

“段先生,這就是一場戰爭!那個神父周揚,我曾經跟蹤過他幾次,行蹤詭秘,而且我跟蹤幾分鐘就不見了他!在香港,我還從沒跟丟過任何人!”

我長長地哦了一聲,表情諷刺:“看來這也是位反偵察反跟蹤的高手,你不要告訴我,他其實是你的同行!”

助手連連道不,說:“我在業內打聽過,沒這個人,而且他的生活極其規律,有點有線,只是個普通人。”

“普通人?普通人會這個?”我把那雪花狀的屏幕指給他看,那上面明顯是經過干擾的圖像。

助手臉上作出古怪之極的表情,想說什麼又咽了下去。

“你敢對我隱瞞什麼?”

“我是想,那個神父……是不是會什麼妖術……”

我真想劈頭給他一巴掌,斥他胡說八道,可手臂揮起,卻停在半空中,腦中乍然閃過劇烈的光。

我是無神論者,從不相信妖魔鬼怪,可若是科學的思想,又怎麼解釋我現在的處境?

我是到了異度空間,還是撞了鬼?上了天堂,雨露滋潤;還是下了地獄,正被酷刑折磨着?

我的動作大概是定格太久,助手早嚇得汗落如雨,斗膽上來搖晃我的身軀,我突然大喝一聲,他幾乎跳起來。

我問他:“你猜這神父是什麼人?”

助手搖頭如拔浪鼓。

我興奮得臉頰發紅,對他說:“帶我去見他!”

***

那神父所在的教堂,背山靠海,是個風水寶地,人傑地靈,若說天使會從這裏降臨,一點也不奇怪。

可這裏離我家太遠,非雅如果要日日私會情郎,不僅要橫跨三個區,還得爬上半山腰。到了這裏時,恐怕已經累得癱軟下去,正好與人抱成一團。

我想着想着,氣得七竅生煙。

山路太難走,車子到一半就卡在石塊里拔不出來,我聽那引擎不甘心的聲音,走出車來,徒步爬上山去,助手跟幾個隨從也在身後跟隨着。

這教堂建在這裏,不會有人光顧,沒人願意抱着新娘子從山下爬到山上,也沒人願意抬個死重的棺材來這裏送終,所以這裏冷清得可以種稻子。

我推開門從院子裏一路走去,也沒見一個人,到處是雜草灰塵,長期沒人打理的樣子,可唯有一片地方乾乾淨淨,一間小屋門前的地板,光得腳都要打滑。

我試圖伸手去推門,紋絲不動,哪裏還有耐性,一腳踹開。

真象個登門捉狐狸精的潑婦。

雖然只有一瞬間,可我腦中卻走過一盤長達三小時的史詩電影。

如果我看了我的想看到的,該如何?

如果我看了我不想看到的,又該如何?

幸好我什麼都沒看到。

屋裏亮着燈,明鏡高堂,一塵不染,住在這裏的人一定有潔癖,那床單怎麼能連個褶子都沒有。

我重重松下一口氣,幾乎把門框按塌。

身後助手卻一聲慘叫,原來遭人暗伏,被一支掃帚正中後腦。

非雅舉着那兇器,態度惡極:“你們怎麼會來?”

“你又怎麼會來?”

“啊,非雅來幫我打掃。”一個清澈的男音。

資料上的周揚近在眼前,氣質文弱,無框眼鏡,一派彬彬才子狀。

我發出個鼻音:“打掃?”

非雅點頭,他手中掃帚,刺眼得要命。這雙手中要是出現葡萄美酒水晶杯,都恰如其分,可偏偏他握着的是一把髒兮兮的掃帚,身上還穿着不怕蒙塵的灰布衣服,就象最精緻的糕點掉在草堆里,讓人捨不得要撿起來,撿起來卻發現,已經變得奇形怪狀。

“我才幾個月沒回來,這裏就荒蕪成這個樣子啦。”周揚感慨道,他手裏也拿着把掃帚。

我兩手空空,手心冒汗,他們那麼配合默契,我完全是一個外人,干瞪着兩眼。

“你是誰?”我問周揚,打算極力為自己的地位正名。

“他是我的朋友。”非雅解釋。

一句話將我從懸崖推下去,即使我跌的粉身碎骨,別人問起,非雅只會說,死了某隻阿貓阿狗。

我的朋友。

我臉上的笑象肌肉組織失調,聲音猙獰:“朋友?你們幾時認識的?”

“在你之前。”非雅回道,他簡直掐住我的命門,句句話都能觸到死穴。

我被噎得喘不過氣來,轉而去瞪助手。之前我讓他把紀非雅從小到大接觸過的所有人事,列張清單給我,即使是曾經賣雪糕給他的老伯,都要查上祖宗十八代。可這個周揚,是憑空冒出的,看得出來他的地位卻舉足輕重。

“你不必做這種事情。”我拉過非雅的手,搶過他的掃帚扔到一邊,“我會找人來重修這裏。”

非雅笑道:“不必了,段先生,我們付不起維修費用。”

“你在說什……”

“我是失業大軍,周揚又剛剛大學畢業,我們哪裏有積蓄。”

他一口一個我們,跟周揚象一家人似的,後者也不說話,只是笑眯眯的。

***

非雅和周揚二人忙活一整天,到日落西山,只不過是把門前那條小道抹乾凈,我跟眾身強力壯的男士冷眼旁觀。

非雅灰頭土臉地下山,卻比任何時間都開心,滿臉緋紅,比夕陽還要絕美。

我一言不發,把他塞進車裏,一路回家。

進了家門我開始大發雷霆,幾乎要把房子轟掉,非雅在旁邊看着我耍,象看戲一樣,他知道,不管是我手中的瓷器還是椅子,都不舍往他臉上扔。

我幾乎把家中夷為平地,這一屋狼籍連站腳的地方都沒有,我拉着非雅衝到陽台上,讓冷風吹醒我的頭腦,他的頭腦,吹亂我的心緒,他的心緒。

結果我的頭腦越來越亂,他的心卻越來越清醒。

“如果你要報復我,你很成功。”我說。

非雅不語。

“明明一個指頭就可以把我捏死,為什麼要那麼費力氣?”我說:“這世上沒人能要我段祺瑞的命,只等着你來取。”

“可我現在不想要了。”非雅說:“真的,你放過我吧。”

“你在同我開玩笑!”我發狠地將陽台地門狠狠扣上,整個房子都在因我的憤怒顫抖。

“我沒有在開玩笑!段祺瑞,我厭惡跟你這精神病在一起!”他罵我。

“你就喜歡跟着那神父掃地擦桌子!你下賤!”我罵他。

兩人都氣鼓鼓。

片刻,非雅先冷靜下來,他嘆息般地說:“我真的厭倦了,爭爭鬥斗,有什麼意思呢?段先生你想玩,全香港有那麼多人陪你玩就夠了。我已經一無所有,紀家產業,父親的性命,我的身體跟尊嚴都給了你,你究竟還想要什麼!”

“我要你心裏有我!”我咆哮。

“我死的時候,會把心挖出來奉上,到時候隨你處置。”

“我不要你死,非雅,你要跟我一起活着!”

“活着幹什麼,陪你看星星,看日出日落?段祺瑞,我不是一個理想中的情人,放棄我吧。”

“可我愛你。”

“你會愛上別人的,只要有時間。”

“不……”

我甚至穿越時空與空間,卻仍然對一個名字戀戀不捨。

我也想知道這是為什麼。

“我被詛咒了,非雅。”

“什麼?”他不明白。

“是你說的,即使我逃到外星球去,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我曾經說過?”非雅感到好笑,“那是在夢中吧!”

“是夢……另一個夢。”我惶然。

***

我們談了一整晚,可稱得上是各抒已見,雙方都很疲憊。這天底下的戀人,都會為無謂的事情爭吵,而爭吵是不會有任何結果的,不如埋頭睡下,一覺醒來,什麼都忘記。

非雅仍然一如往常去周揚那裏,我不阻止也不跟蹤,心態淡如雲。

助手十分不解,問:“段先生您不生氣嗎?”

我還在同他開玩笑:“我的情人顛倒眾生,我該得意才是。”

他說:“您真是通情達理。”

我呵呵笑兩下,抬眼望他:“你何時也學會諷刺我?”

助手一驚,急忙道:“不不不!我哪裏敢!只是覺得……”

“什麼?”

“沒什麼,段先生,老夫人今天的飛機,您如何安排?”

我猛一敲腦袋,想起我原來還有個媽媽。

“我要開會。”媽媽一回來,妻子必然隨着一同回來,這兩個女人同時夾攻,我現在神經脆弱一根弦,不崩斷才怪,再說,哪能讓她們看到非雅,那還不掀起濤天大浪。

助手嗯一下,很知趣,他知道我向來不喜歡別人過問家事,家事就是這兩個女人。

“周揚那邊……”

“哦,他在香港已經有了新的住處。”

“非雅在那裏?”我根本沒必要問出這話,答案是必然的,助手又是一臉難堪,好似偷情那個是他。

看他這副樣子,我也不好問出口,究竟那周揚比我多了什麼,會令非雅總是笑逐顏開,究竟我少了什麼,非雅連看我也一眼也不耐煩。

我去到周揚家,被他客氣地迎進門,非雅並不在屋裏,剛剛松下一口氣,見非雅端着碗面走進來,面還是熱乎的。

他看見我,只是咦了一聲。

周揚和非雅的對話,平白如水,還是怎麼煮都不開的那種,我聽得着急,象看恿長又無趣的肥皂劇,要不就想換台,要不就想把某個主角踢出鏡頭外。

可他們嘻嘻哈哈,連給我插話的機會都沒有,我想拉起非雅就走,可我們有約定,段家以外,不得干涉彼此,即使做個情人,他紀非雅也想自由自在,哪得那麼順暢。

我說:“跟我走。”

非雅頭也不回:“才是中午,時間未到。”

“不是回家。”

“那是哪裏?”

我頓下,說:“我母親跟妻子今天回來。”

非雅這才轉過頭來,神情俏皮:“哦,我明白,你是要把我藏起來--還是毀屍滅跡?”

他自以為幽默,我可不覺得有什麼好笑,這屋裏另一個人,居然也附合著他笑,滿屋都是歡樂,我簡直無處容身。

“周揚也可以一起去。”我突然說。

周揚有些吃驚,將眼鏡向上頂了頂,問:“我也去?”

“這與我們三人都有關。”我看着他說。

周揚同非雅商量:“去吧,段先生一定有重要事情的。”

非雅耍起小脾氣,說:“不要。”

過了一會兒又說:“他的事情,件件都天大地大的重要,可與我無干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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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知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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