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吹了一夜涼風,回到房間的時候已是清晨,阿純還在睡,臉上儘是淚痕。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天天擔心的就是遭人遺棄,連做夢都在哭。
我在阿純身邊躺下,渾身虛軟無力,睡了一會兒,睜開眼睛,手腳卻沉得象灌鉛,我熱極了,想掀開被子,卻被一隻手攔下。
非雅在床邊擔憂地忘着我,看來我真的病得不輕,連幻覺也出現。
即使我下一刻就會死,他也不會有半點憐惜。
阿純從門外走進來,手裏捧着大大小小的藥罐。
這不是幻覺,紀非雅的確坐在床前,用涼毛巾幫我擦臉。
他問:“感覺好些了嗎?”
我多麼沒出息,眼淚就要奪眶而出。
現實容不得我那麼軟弱,從床上勉力支撐起身子,我讓阿純去把助手叫進來。他聽說我病倒,緊張得要命,還以為是李傑終於得逞,我擺擺手,讓他安靜。
我說:“我生病的消息不能夠讓媒體知道。”
助手點點頭:“段先生,我請來醫生為你看病。”
“不必了,我要休息,不想讓閑雜人等來打擾。”
“可是……”助手猶豫不決,半天才說:“朝田幸二先生從日本趕來,專程探望你的病情。”
朝田幸二曾經說過,他很喜歡我,不是胡說。若是早個幾十年,他倒是個不錯的人選,只可惜,相見恨晚。
他看我虛弱須得坐輪椅,大為驚訝,看到阿純相伴身邊,更加驚訝,感懷不已,道:“瑞,你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非雅推門而入,看到朝田幸二,愣了下,鞠下身道好。
他跟朝田幸二講起日文來,還未講幾句那老頭兒就滿面激動之色,我問阿純他們說什麼,後者緊抿着嘴唇不肯講話。
我心裏嘆口氣,病來如山倒,看我那麼落魄,居然連他也不聽使喚。
朝田幸二並未逗留許久,他是大忙人,肯來探望一番已經給足面子,值得我將來在眾人面前稱耀一番。朝田幸二要走時,我從床上起身,堅持要送他出門,他的手緊緊攥着我的胳膊,欲言又止。
我對他笑笑,一路送他到門口,看他坐上那輛黑色大轎離開,轉過身。
幸而我坐在輪椅上,其實我腿底打抖。
身後幾道寒光直逼後背,死神就跟在後面。
朝田幸二不是泛泛之輩,以我倆之交情,沒到他要遠涉重洋來探望病情的地步,何況他怕死坐飛機,也因此,他這番前來,我可以推掉所有應酬,卻不能拒絕他的一片好意。
前提是,他必須是一片好意。
我跟朝田幸二無怨無仇,即使整個東南亞與我為敵,他也不會動下眉毛,可他卻來了,雖然見面說不到幾句話,卻足以看盡他滿臉悲苦,定是有難言隱衷。
我的四周防範森嚴,一根針都插不進來,我在家休養期間,宅邸四周守衛得天衣無縫,除非他李傑能搞來導彈從天而降,否則我盡可以生龍活虎,把這老頭兒活活氣死。
我閉門不出,拒絕所有人際來往,連醫生都不需要,李傑想派人來殺我,無縫可鑽。朝田幸二突然來到,我卻不得不門戶大開、笑臉相迎。
以朝田幸二這般身份的人,跟我一樣,走到哪兒都是保鏢跟隨,一直跟到我家中,現在他離開,可跟隨他的保鏢卻留下,替換掉我的兩名隨從。
這些傢伙們全都一色的黑衣墨鏡,辯不清誰是誰,但我可以肯定,跟着我回到屋子裏的這兩個保鏢,已經不是我的親信。
他們殺氣重重。
我不是沒有發現,卻沒辦法張口,他們有一千種方法可以讓我在三秒鐘內閉嘴。
他們現在沒有下手,我還有機會。
這紀府上下,還盡在我的掌握之中,方圓百里,有任何異動,誰都別想逃出生天。他們是身懷絕技的刺客,同歸於盡自然英勇,可他們並非刺秦的荊柯,沒必要為了李傑的錢捨身忘死。
他們在想如何能妥當地處置掉我,再不動聲色地離開。
我把輪椅的速度放慢,緩緩地駛過屋前的草坪,只希望在這短短的距離,可以掛出免死金牌。
屋裏走出一個人,向我這邊跑來,看着象阿純,近到眼前,卻是非雅。
我有些吃驚。
非雅道聲:“他走了?”
我點下頭。
他推起我的輪椅,加速向屋中走去,說:“朝田先生與父親曾經是好朋友,我小時經常去他家玩呢。”
我嗯嗯呀呀應着,猜不透他的心思。
非雅突然俯身靠近我耳邊輕道:“你累了吧,回房休息吧。”
我的震驚無以形容,因為非雅居然把我推到他的房間。
他闔上門,我才回過神來,幸而來的是非雅,若是阿純陪我回房間,那兩個保鏢也會跟隨,我們連作愛都會有人在旁邊監視保護,形影不離。可是非雅不一樣,誰都知道他在我心目中不同尋常,沒人膽敢監視他。一旦將他們倆關在門外,我們有足夠時間思考。
我很感謝他的急中生智,卻開心不起來,張嘴就是傷人的話,“我還以為你是李傑派來的內應--為什麼要幫我?”
非雅莞爾,他連陰險的時候都很美,“我可沒說我不是哪。”
我方知自投羅網,這次是連最後的呼救機會也沒有。
“李傑究竟下多大本錢,連你都能收買?我可以十倍給你!”
非雅搖頭,像是對我十分無奈:“段祺瑞,你還是老樣子,以為用錢什麼都可以買到!”
我忿然,道:“可那李傑究竟可以給你什麼!”
非雅見我狂怒象一隻獅子,恨不得撲上去撕破他的喉嚨,不慌不忙,瞥我一眼道:“他可以給我你的命。”
我重重向輪椅跌坐下去。
“你可以嗎?”非雅挑釁地看着我。
我突然感到自己的人生前所未有的悲哀,前所未有的無力,非雅堅定的眼神讓我覺得生無可戀,該是這麼死掉算了。
曾經一度以為,這世間有那麼多人依仰着我的權勢而活,我的生命太有意義,我若是死,世界將摧枯拉配般倒塌。
我的死,換來的不過是紀非雅一個滿意的微笑。
可怕的是,我真的很想看到他的笑。
非雅並不是個善良的人,我從未見過他情態所至而落淚,他像是對一草一木都心無慈悲的人。他要做什麼,有章有法,有因有果。
我想在他心中烙下痕迹,如果我的愛輕如鴻毛,就讓恨在他心中劃下一刀。
我做到了。
紀非雅瞪着我,眼中儘是不耐。
“你為什麼還不動手?”我問。
非雅呵呵笑兩聲:“你不用裝模作樣!我知道你怕死,怕極了。”
“對。”我從輪椅上站起來,連心尖都在打戰,“可我知道你不會殺我的。”
非雅一臉不屑:“你會髒了我的手。”
“那你讓李傑來殺我。”
“我可不是為了他!”
非雅有些憤然,神情焦慮起來,他下意識地揉搓着自己手上的戒指。
“那是我的。”我道。
非雅聽到這話后楞了下,那戒指彷彿燙着他的手,他厭惡地將之取下來扔到我臉上。
“段祺瑞,你是個瘋子!”
“我愛你,非雅!”
“可我恨你!”
大門轟然被人一腳踹開,阿純神色慌張地闖進來,問:“你們在這裏幹什麼?”
我正不顧後果地向紀非雅撲過去,把他按在床上,他一巴掌向我臉上蓋來。
我跌倒在床邊,嘴角都是血,阿純連忙衝過來將我扶起,脫口對紀非雅罵一句,情急之下說的全是日語,紀非雅回一句,兩人互瞪。
他們這麼對話已經不是第一次,有時候這令我很得意。
“非雅,送我去醫院。”我道。
紀非雅不理,可阿純幾乎跳起來,問:“為什麼,阿瑞?”
“這是我們之間的事情,你無須問,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對阿純講話一向聲辭色厲,他早已習慣,可這次不一樣,阿純怔住,不可思議地搖頭,他想哭,喉嚨中卻只是乾嚎。
“我們之間結束了,阿純,你回日本吧,帶走你應得的。”
阿純只能靠着牆壁才能不癱倒下去,他問我,為什麼。
紀非雅已經巧笑嫣然,他走過來扶着我的胳膊,將我帶出門,兩個黑衣人正在門外,墨鏡摭住了他們窺視的目光。
阿純在後面哭着說:“我是真的愛你。”
可我不愛你,阿純,我雖然沒有愛過你,可我曾經需要你。
非雅是嗎啡,你就是我的空氣。
空氣必不可少,嗎啡卻是可以戒掉。
但我久嗜成癮,寧可窒息,也戒不掉這毒癮。
***
非雅第一次主動與我靠得那麼近,比擁抱還要貼緊的距離。
兩個黑衣人亦步亦趨,走出守備森嚴的紀家府邸,我想我今生都不會再回來。
黑衣人代替了我的司機,我們一行四行坦坦蕩蕩離開,沒有人作過多懷疑,我的表現那麼從容,沒絲毫不情願。
我曾一度以為這裏會成為我的墳墓,現在發現,原來非雅懷裏才該是我最終的歸宿。
我把頭靠在非雅肩膀上,輕聲道:“我有話對你說。”
非雅下意識地躲開,說:“如果又是‘我愛你’,那就算了,我聽膩了這話。”
我苦笑兩下,說:“我要說的是……你是愛我的。”
非雅幾乎又想給我一巴掌,可他沒有,對我這種瘋子,連巴掌都可以省下。
直接不理會就是了。
“你不相信?”我問他。
“段祺瑞,如果你想求饒,何須想出這種可笑的理由?”
我從口袋裏取出一個戒指,戴在非雅手上,他厭惡地瞪我一眼,又想抹下來。
這卻並不是他剛剛扔掉那枚,這枚戒指上的寶石,名叫月光。
它象一彎小小的新月,雖無光華照人,卻有恬淡的冷漠。
非雅盯住這枚戒指,整個人完全震住,他的眼底閃過難以置信的光芒,他的嘴唇顫抖着,卻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
我無法體會他心裏所想,可他還記得這枚戒指,我不知該高興還是害怕。
我本該讓這枚戒指從人間徹底消失,它對我是恐怖的威脅,我的世界會因此而顛覆、毀滅,可我自甘沉淪,因為再沒有什麼比非雅漠然的目光更加恐怖。
“這是我外婆的遺物,怎麼會在你這裏?”他盯緊我,目光森然,彷彿我是一個可恥的竊賊。
“是你送給我的。”我的態度很認真。
紀非雅卻嘲弄我,他哈哈大笑,態度很囂張,我看他恨不得一腳將我這神經病踹出車去。
他一把拽下手中的戒指,就想往車窗外扔,可我死死抓住他的手。
“非雅,你這些天在找什麼?”
我來不及看他對這句話的響應,非雅的嘴巴張了下,像是說了什麼。
正在行駛的汽車遭到突如其來的衝撞,突然頓住,轟鳴和震動令我們在車子裏東倒西歪,我的頭向前座衝去,一時頭暈眼花,剛剛穩住身子,就有人從後面一把扯起我的頭髮拽出門去,一隻黑槍頂着我的后腰。
我看向還在車廂里的非雅,好象昏迷了過去。
我們的車子把路障沖得亂七八糟,在地面擦出數米后撞上一輛警車。四面八方都是警笛鳴響,直升機在空中盤旋,全體警員持槍對準這裏。
那黑衣人拿我當人質,對警方呼喝,作垂死掙扎。
到處都是阻擊手,瞄準把我擋在前面的男人,可開槍打死他的,卻是來自身後的子彈。
非雅臉上還是驚恐未定,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開了槍。
他恨不得殺我,最後卻救了我的命。
***
我們來到警察局作筆錄,阿SIR問我,需不需要警方24小時貼身保護?他是例行詢問,他哪裏會不知道,我的保鏢多得很,可沒一個保護得了我。
朝田幸二在得知我安然無事後,立即回了日本,他的自尊心很強,為人唆使陷我於不義,深覺愧對我的信任。我沒有問他為什麼被李傑威脅,據說他們日本人有自刎的惡習,我是生是死其實跟他無關,何況最後還是他報警救的我。
如果沒他唱那麼一出,我跟非雅之間的劇情,怎麼可能推波助瀾到高潮。
“這麼說,是您和紀先生一起被仇家追殺、綁架的是嗎?”警察問。
我點下頭。
紀非雅在旁邊看我一眼,這眼神絕對不是感激。
那枚月光,在綁匪與警方激斗的時候弄丟了,或者是非雅把它扔掉了。
現在那都不重要。
我對非雅道:“如果你還想要我的命,最好待機而行,考慮一下做我的情人,這樣機會更大些。”
他諷刺我:“段祺瑞,你不要太過自信。”
我在警察局就耍起流氓來,律師很懂事地將兩位阿SIR請出偵訊室,留下我跟非雅二人。
我把他逼到牆角,在他的額角輕吻,一遍遍念叨:“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即使你那槍打爆我的頭,我也愛你。”
非雅哭笑不得:“你怎麼這樣無賴!”
“你會愛上這個無賴的。”我斷定。
他瞪我一眼:“自以為是。”
我嘆口氣,曾經你也是樣說的,一模一樣的語調,一模一樣的劇情。
所以你一定會愛我的。
非雅用力推開我,逕自向門口走去,我緊隨其後,把他壓倒在桌上,肆意行兇。
天哪,原諒我又將這老套招數演上一遍,實在因為我不知道對他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如果我沒記錯,非雅會沉浸在我的熱吻里,痴痴纏纏。
可他伸手抽出桌下的板凳,大力向我臉上砸來。
我光榮挂彩,從警察局出來就直接入了醫院,幸好兩家是對門。
非雅威脅我:“我是空手道四段,你最好醒目些!”
說著把碗中的湯喂進我嘴裏,手段粗魯不亞於他那隻飛來的板凳,我慘叫一聲,舌頭被燙出大泡來。
我說話都帶捲舌音,支吾不清,除了非雅,沒人聽懂我在說什麼,所以他是我的同聲翻譯,他根本無須知會我的意思,隨意向人發號施令。
一日管家來報,說老夫人和少夫人去了歐洲很多天了,我家中大宅已經長期無人居住,花兒草兒平時習慣了人氣,寂寞那麼多天,全都無精打采。
我還未張口,非雅就說:“一切如常,我們今晚會回去的。”
我吃驚到咬斷舌頭,從床上一躍而起,撲向非雅:“你答應啦!”
他這次沒有象往常那樣將我踢飛,而是順從地被我摟着,點點頭。
***
妻子說,她在歐洲已經呆得膩煩,想要回香港,想回我身邊,可我不答應,我說這裏到處都是我的仇家,有你在,我會分心。
我的仇家就睡在我床上,我懷裏。
妻子當然不能回來,我現在日夜與非雅纏綿,連看別人一眼的功夫都沒有。
把他滾燙的身體摟在懷裏時,象闊別一個世紀之久,我感動到涕淚交零,尤其是他嘴裏還總吐出言不由衷的句子,他看我的目光總是冷冰冰的,象匕首一樣威脅着我。
可這樣很性感。
非雅說,他總是做些怪夢,潛意識裏覺得怪怪的,我有時候好奇,究竟是他在同我作愛,還是他的潛意識在。
他雖然不再夢遊了,可正常狀態下也象在夢遊,也許吧,我們這種習慣了針鋒相對的人,對突來的親密繾綣,十分不習慣,天天都無所適事。
這種狀態,阿純在的時候我已經習慣,可非雅並不一樣,他的思想總是複雜得我無法捉摸。
我以為他閑不住的時候會出去工作,印象中他是個野心勃勃的男人,可他住進段家以後,連門都不願意出,日日晃來悠去,幸好段家花園夠大。
我問非雅:“你不會感到無聊嗎?”
他了無興緻地在床上翻過身,留給我美好的背部線條,“我是你的寵物,除了吃喝拉撒睡懶覺,別無他事。”
我忍俊不禁,把臉靠過去,舔着他的脊樑,口中喃喃:“別把自己說得好象很沒出息似的。”
“難道不是?那你要個情人做什麼?”
“非雅,你不僅僅是個情人。”
“那我是什麼?我吃你的穿你的住你的,我只需要每天陪你睡覺,這不是情人是什麼?”
“你是……”
他打斷我:“段祺瑞,不要對我抱太大希望,我不能為你帶來什麼!除了這個身體!”
非雅突然翻過身來,扳着我的肩膀,與我面對面貼得極近。
“你已經得到了!總有一天你會厭倦的!”
“怎麼可能!”
“會的!一定會的!也許你只是認為很有意思!我不記得自己在哪裏認識了你,被你注意到!也許你只是一時對我產生興趣,也許你身邊缺少一個情人,一隻出身高貴的貓咪!”
“非雅,你完全誤會了我。”
“誤會?”他難以置信地搖搖頭:“我想不可能!絕不可能!段祺瑞,我究竟哪裏得罪了你,你要窮追不捨!你處心積慮,你毀掉我的生活!讓我一無所有,難道就是想逼我就範,讓我被你壓在身下呻吟高潮?”
非雅憤怒地搖晃着我的肩膀,要把我晃得靈魂出竅,那個出竅的靈魂聽到了他哭泣的聲音。非雅很堅強,很冷漠,可也很脆弱,他已經厭倦哭泣,那對他來說只是騙人的工具,可是除了眼淚,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表達他的哀傷。
他緊緊地抿着嘴唇,不肯說出一句服輸的話,即使被我逼得無路可退,他也不曾抱怨過一句,可他怎麼也想不明白,他想不明白。
我也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們原本可以熱烈地相擁,結果卻在張牙舞爪地撕裂彼此的靈魂。
我們從心開始,就沒有想過要幸福。
“你錯了。”我緩緩道:“我只是愛你,才會不擇手段。”
“不擇手段!”
非雅重重“呵”了一聲,拍手稱快:“這話說得好!我也正想效仿!”
我努力咧出一個笑,攤開手把非雅抱在懷裏:“現在多好……你終於肯把心裏的話說出來。非雅,我想要聽的就是這個。”
他擰我胳膊一下,“你有病。”
“我不是有病,我是中了毒,是你下的毒。”
“可你還沒死!”
“我的心已經千瘡百孔。”
“你真讓人噁心。”
“非雅,你有心就好。”我突然認真起來,把他嚇一跳,下意識地去摸胸口。
“你也發現了嗎?”我問他。
非雅的臉色突的刷白。
“發現什麼?”
“你的心……愛過嗎?”
非雅嗤之以鼻:“若是愛了都象你這般,我寧可不愛!”
我失笑:“這話你以前說過呢。”
“我可不記得……”
我打斷他:“你會記得的。”
***
一個清晨,非雅不在,那天對話之後,他來了精神,天天不着家地在外面跑,不知道在幹什麼。
我想,有一個討厭你、恨不得你死的情人挺好,他總會馬不停蹄地給你找麻煩,這樣的生活起碼不會無聊。
我正在喝茶,但沒有看報紙,我只是坐着,望着遠處花園的一片綠意,身後傳來咚咚的腳步聲,來人跑得氣喘吁吁。
是我的助手。他跑到我身邊,拿出手帕顫抖着擦汗。
我隨手指個位置,讓他坐。
助手誠惶誠恐地搖頭,說:“段先生,我這趟來有重要的事情。”
我失笑,他哪次來不是風風火火,都是發生重大事件。
“難道是我破產,房管局要來收屋低押了?”我對他開起玩笑,最近心情好,他時不時會被我幽默一下。
“段先生……不要再跟我開玩笑啦。”助手苦笑,他着實無法適合我的笑逐顏開。
我啜口茶,冷着臉問:“那是什麼事?”
助手湊到我耳邊,象個狐狸師爺,“是紀先生,他有了外遇!”
我一口茶噴到他臉上,不是失控,我是故意的。
“胡說八道!”我怒罵他。
助手嚇得發抖,也不敢抹乾凈臉,顫着聲音道:“段先生……不要生氣,我是用詞不當……可我是說真的!”
我把茶杯重重摔在地上,揚起手來:“再敢胡說!”
這傢伙倒很硬氣:“段先生,我是說真的!紀非雅最近天天都跟一個神父見面!”
我的動作停在半腰,疑惑:“神父?”
助手重重點頭。
“他去教堂告解?”我知道,一些有錢閑來無事的闊少爺小姐,沒事兒總喜歡往教堂跑,陶治高貴情操,自以為是離神最近的人。
助手搖頭,拿手帕邊擦臉邊說:“他是從教堂後門走進去,一碰到那神父就跟他到房間裏去啦,我也看不到在幹什麼!”
我怔了下,不怒反笑,嘴裏念念着:“神父……神父……”
“對。是一個二十來歲,長得象大學教授樣的神父。”
我把摔碎的杯子一片片撿起,一片片堆在桌上。
助手連忙俯身幫我撿,我把他推到一邊,自己撿,連碎茬都不放過。
助手被我嚇傻,不敢動彈,叫了幾遍段先生,我都沒反應。
***
非雅回來的時候,面如春風,我卻黑着個臉。
他今天心情不是一般的好,往常回來不管我作何表情,他根本愛搭不理,今天居然難能可貴地走上來,問我:“你怎麼啦?”
我已經醞釀許久的火山驟然就熄掉了。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一張臉光采照人,他歪着頭,神似俏皮,我發誓沒有見過他更可愛的表情。
“你心情不好?”他問。
我的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只有他懂得解讀的密碼,在別人,段祺瑞只是段祺瑞,可在非雅,那就是一副副生動的面具。
“沒什麼。”我否認。
“也許你可以出去走走。”非雅建議,“香港雖小,也有好玩之處。”
我冷哼,問他:“你陪我?”
他看我,眨眨眼睛,搖頭道:“我沒有這個義務。”
我說:“你是情人,你的義務就是令我快樂。”
“那是腎上腺的義務。”非雅隨手擺道,飄然而去。
我的心情似一杯苦酒。
原來我們的活動範圍不過一張床。
在床上時,我問非雅,老是跟一個人膩在一起,是不是會很煩,總想找點新鮮。
非雅失笑,白我一眼:“你也是男人,難道不知,這東西就是喜新厭舊。”
我望望自己奄奄欲睡的慾望,說:“非雅,我病了。”
非雅被我不厭其煩地吻了幾千遍,渾身上下都是吻痕,可是我始終無法激勵起自己的慾望,折騰半天,他的態度明顯要抓狂。
“你需要一個醫生,而不是我。”
我苦笑:“若是讓人知道段祺瑞變成一個性無能,恐怕會笑掉大牙。”
非雅眸光如利箭,“撿起大牙,他們會說,這是姓段的報應。”
我咧開嘴笑:“我真的那麼可惡,人人得以誅之?”
非雅背過後去,悶哼:“不……你的命只能是我的。”
我頓時有些心動,還以為他同我一樣。
“我願意把自己的命交給你。”
“段祺瑞,少來甜言蜜語。”
“你愛我,所以才會躺在我床上。”
非雅不屑:“我會躺在每個有用的人床上。”
“你不是這種人,紀非雅。”我斷定:“否則你該對我婉轉承歡,我可以給你一切,包括自己的命。”
他冷哼道:“你以為自己有什麼用,段祺瑞若是個死人,更加一無是處,甚至不會有人想念你!”
“你會的。”我自信滿滿。
非雅對我這種態度,不屑,可又毫無辦法,我字字鏗鏘,就象一個無知的孩子咬定天是圓地是方,有了翅膀就可以飛到世界的盡頭。
我托起非雅的下巴,輕吻他的唇瓣:“我不需要別人想念我,有你便夠了。”
非雅目光炯然若星,道:“我會記住你臨死時的眼睛。”
我看到自己靈魂瑟然欲縮,恨不得現在就逃走,卻捨不得眼前的他。
“那你為什麼還不動手?”我步步緊逼,深深地吮吸他口中的汁液。
胸口被他猛推一下,非雅眼中儘是厭煩,他別過臉從床上起身,問我:“你到底做不做!莫名其妙!”
“你回答我……”我聲如鬼魅般顫抖。
“你最好現在就死!”
我也猛然從床上翻起身,抓起床頭柜上的裁信刀,塞進紀非雅手裏,刀尖抵住自己胸口。
“你動手吧!”
非雅嚇得往後縮,吼道:“你瘋啦!放手……”
“你現在就殺了我!”我聲似急急如律令般迫不可待。
非雅右手被我抓緊不放,他左手想給個巴掌打醒我,剛剛舉起,卻又放下。
“段祺瑞,你又在玩什麼把戲?”非雅的眼睛微眯,真如同一隻小貓咪,綺奇俊俏。
我微怔,問他:“為什麼我一定要在玩呢?難道我就不能認真?紀非雅,你了解我多少?”
他搖頭:“我只知你是段祺瑞。”
“你為什麼就不相信,我是真心愛你的。”
我的問題倒真是把他難倒,他表情極不自然地說:“我為什麼要相信?”
“任何人都可以相愛,只要他們有愛,非雅,不管我們身份如何懸殊,不管我段祺瑞是一隻飛天的雄鷹,或是一隻下水道的老鼠,我都有權利愛你。”
非雅不語,他琢磨不透我話里的玄機,其實這沒有玄機,這是我曾經的告白,我跪在那高高在上的紀非雅腳下,用一顆真心道出的話。
我會愛你,你也會愛我的。
我把這句話重複了一萬遍,只是換來他一個鄙夷的眼神,可相比九千九百九十九次的漠然,已經是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