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我是月。

喂,你那什麼表情?我的意思不是說我是天上的月亮,而是說我的名字叫做「月」。

什麼?太俗氣了?

有什麼辦法?在聖魔界沒有爹娘的孩子都嘛是隨便亂取名字啊。我沒有叫做阿牛阿貓的,已經算不錯了的。

……好吧,我也不是不知道爹娘啦,不過反正都死那麼久了,也沒什麼好提的。我本來在一個大戶人家裏當奴才,每天洒掃庭院,陪不成材的少爺讀書……什麼?你以為陪少爺讀書很輕鬆?一點也不!你知道那種大戶人家,自己的孩子是寶,別人的孩子是草,自己的兒子不聽話不讀書,又狠不下心責打,就會打我們這種伴讀的奴才,說是:

「給少爺做個榜樣!」榜樣個頭,打在我肉上又不會痛在他身上,他照玩他的,我呢?就算書背得再熟也是被打。

反正怎麼都會被揍,書讀得再好有個屁用?不久后我就跟少爺一起玩樂,和他一起去掀婢子們的裙子偷少奶奶的銀子。我很快就了解少爺為什麼不肯讀書--如果你也跟我們一起去打彈弓射小鳥就知道書本有多無趣了。

少爺看我愈來愈順眼,我們很快就形影不離混成一堆,他背不出書來我要被打時,他也會護着我。

有一天貪玩,我們闖進老爺的書房裏去。正要出來時,老爺進來了,少爺正要出去叫「爺爺」,沒想到少奶奶也進來了。少爺最怕他媽,也就不敢出聲,結果你猜我們看到什麼?

老爺和少奶奶,也就是公公和媳婦,一起脫了褲子在桌子上咿咿呀呀地呻吟。

我連忙捂住少爺的嘴巴,結果因為自己也太震驚了,不小心弄出了聲音,被那對姦夫淫婦發現了!

「誰!快點出來!」老爺吼道。

少爺咬着牙站了出去。

少奶奶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到帘子后把我拉出來,一耳光摑在我臉上,大罵:

「就知道你是那賤人的野種!都是你把小寶帶壞的!你和她一樣賤!」

我抬起頭來用力朝她吐了口口水,惡狠狠地道,「我媽再賤也比不過妳!」

少奶奶氣得隨手抄起一個花瓶要砸我,少爺嚇壞了,拉着我拚命往外跑。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少爺就說要去找老夫人告狀。

老夫人愣了一會,好言好語叫我們先不要張揚,她自然有辦法處理。叫我乖乖進她屋裏待着,然後就帶着少爺離開了。

老夫人這麼冷靜我反而覺得很奇怪。上次香兒不過是在梳她頭髮的時候,不小心扯得大力了點,就被她打了個半死,平常也是脾氣很壞,這會兒怎麼這麼鎮定了?

我悄悄地走到房門前左右看了看,突然看見老夫人一個人又走了回來。我嚇了一大跳,連忙縮回房間裏乖乖地站好。

老夫人親自端了個盤子走進來。

「好孩子,你喜歡吃這個吧?這給你吃吧。」老夫人慈祥得像廟裏的菩薩。

我一看,盤子裏頭放了些麥芽糖餅。

我最喜歡吃麥芽糖餅了!我吞了口口水,覺得過去我真是誤會老夫人了,也許她人就是這麼好。我抓起一塊糖餅遞向老夫人,笑着說,「謝謝老夫人,您也吃一塊吧。」

老夫人似乎吃了一驚,連退了幾步說,「不了,老身還有事要處理,你自己吃吧。」說完很快就走出去了,腳步有點虛浮虛浮的。

我莫名其妙地瞪着她的背影,正想一口咬下,少爺突然闖了進來,大叫一聲,「不要吃!」他喘着氣說,「那餅有毒,他們想害死你!」

我抓着麥芽糖餅,心裏覺得好可惜。

「我們一起逃吧,這個家我也待不下去了。」少爺哭喪着臉說。

這一跑當然就回不去了。

主人家很快就派人到處搜查我們的下落,我們只好邊躲邊逃,漸漸地就離開了自小生長的地方。

出來的時候很匆忙,沒帶半點銀子,少爺身上雖然有一些金瓜子,漸漸也就賣光了。最後只剩下一塊玉佩,聽說是少爺早死的爹留給他的。

少爺不肯賣掉它,還說要和我一起去幹活掙錢。

兩個不到十歲的小孩能幹什麼?不久后少爺就病倒了。

我們在一個破敗的牆角下躲雨,他恐懼又虛弱地抱着我。

他死的時候我不在他身邊,拿了他的玉佩的那個大夫裝模作樣地掀掀他的眼皮,給我幾個銅錢,對我說:

「拿去買張草席,埋了他吧。」

我埋了他,然後去偷了把菜刀。

我用這把菜刀,把他的玉佩搶了回來。

我總是要活下去的。

逃到另一個地方,在不知名的大街上找活乾的時候,玉佩不小心掉了出來,一個男人說我那塊玉佩是偷他的,硬是要搶,我當然不肯給他,就在街上撕扯了起來,我雖然勇敢,畢竟只有九歲,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時候,一個紅髮的哥哥出面救了我。

我辯說那玉佩是我爹娘臨死前給我的遺物。他看我寧死(?)也不肯把玉佩交出去,就信了我的說法,修理了對方一頓,然後帶着我一起離開。

紅髮的哥哥說他叫做「赤」。

「你也沒有爹娘?」我問他。

他沉默了一會,說,「有。可是我的爹娘不怎麼喜歡我,我也不想讓他們難過,就一個人出來了。」

「喔。」我點點頭。他一頭紅髮也難怪啦。

大家都說紅髮是妖怪的兒子。

「你不怕我?」他問我。

我笑笑。不明白妖怪有什麼好怕?比妖怪更可怕的人我都見識過了。我說,「就算你真是妖怪的兒子好了,也是你救了我嘛!」

他問我要不要跟他去修行之門?

修行之門?--聽起來好像很偉大。管他的,我只要能活命就好,就算是地獄之門也一樣。

「好啊!」我爽快地說。

然後,我就來了。

那時是冬天。

其實是不是冬天我也不知道,修行之門裏的天氣很奇怪,有時一整年都在下雪,有時又熱得要死人--總之,那時很冷。赤身強體壯的,都冷得受不了,更何況我才九歲,凍得手腳冰冷。

天上地下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什麼時候春天會來誰都說不準。我們跟着人群一起行動,大家一起蓋房子,分頭去獵些鳥獸蟲魚,找點植物果子什麼的,通力合作勉強還能維持。這種天氣里,誰要是落單就是找死。

我們遇見了子規。

子規很耀眼,是屬於那種隨便在人群里一站,都能冒出頭來的人物。

不、不,他並不是高頭大馬身形魁梧,相反的,他看起來纖細秀麗,夾在一堆彪形大漢里,反而人人都想巴結他。

他身邊總是圍繞着很多人,但這並不表示他就和那些人一夥。事實上,他誰也沒有特別親近,和每個人都可以哥兒們一樣地開玩笑又像陌生人一樣地疏離。

這麼一個纖細秀麗的人,卻又潑辣狠毒。

他曾經挑撥兩大集團對戰,搞得他們兩敗俱傷。

你說他這樣會使人討厭?恰好相反,他聰明機敏,又單一個人,反而人人都搶着想和他走一道,每個集團都在爭取他的加入。

所以,當他對一個涎着臉討好他,說願意為他去死的大塊頭,不耐煩地挑起眉,說:

「你他媽的,你想死就自己去死,你就是死在這裏,我也不會理你。」

而那個大漢企圖摟住他,他一個肘子撞斷對方兩根肋骨,飛起一腳將人踢得滾了幾圈時,其它的人只有鼓掌嘲笑的份,都說那個大塊頭是自不量力,沒有人覺得他太過份。

赤很看不過眼,扶起那個人,接好他的骨頭、還替他療傷。可是那個人一點也不感激他,還說什麼他的傷好了,子規就不會同情他了。

你聽聽,天底下有這種雜碎呢!

赤只是勸他不要再去招惹子規,那個傢伙居然就到處散佈謠言,說赤想對子規不利。

誰都想要討好子規,當然就對我們白眼有加。

赤也無所謂。他這個人只要覺得自己沒有做錯,就什麼都無所謂了。

有幾個人來找過他麻煩,給他打了回去。後來大家知道他有本事,也就不敢明刀明槍地來招惹。

子規知道后罵了那些人一頓。

子規這麼特別的關照!結果,你猜怎的?

幾天後,赤被人下了毒。

我以為赤也要離開我的時候,子規送來了解藥。我不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但我曉得他受了不輕的傷。

「拿去。」子規說,「叫這傢伙注意一點,我不是每次都能幫他的。」

我讓赤服下解藥,輕笑道,「如果你不要特別注意他,別常常有事沒事就看他,他今天就不會讓人下毒了。」

子規的臉色微微一變。

我知道有些人就是賤骨頭,愈是想接近討好自己的人愈不屑,而人家愈是不想理他,他就愈要巴過來,子規顯然就是這種人。

子規瞇着眼看了我一會,正當我覺得我是不是該趕快逃走而不是等着他把我滅口時,他說話了。

「你不是笨蛋,被下毒這種事情多注意一些就不會再發生。」他取出一根銀針給我,「拿去,可以試毒。」

我懷疑的看着他。

「真要害你們,我隨便勾勾指頭就能召來一大票人。」

我知道他說的是實話。

「好吧。」我聳聳肩,「就當做是你害赤被下毒的賠罪好了。」

我收下銀針的時候,子規突然朝我的腹部狠狠撞了一下,撞得我趴倒在地,嘔吐起來。

子規高高在上地看着我,說:

「不要得罪我,我很小心眼的。下次再說這種不中聽的話,就算他坦護你,我也能整得你豬狗不如。」

我知道子規不是在開玩笑,我也知道子規絕對說得出做得到。可恨我現在只有九歲大小,還不是他的對手,只好暫時忍耐。

赤醒過來,看見我臉色發白,緊張地問我怎麼回事。

我跟他說是為了替他拿解藥被揍的。

赤一點也不懷疑我的話,直說要去找人算帳。我拉住他搖搖頭,「他們人多勢眾,好不容易擺平了,不要再去惹他們。」

「那我們離開這裏吧!不要再和這群人在一起了!」赤憤憤地說。

我又搖了搖頭。開玩笑,赤的傷才剛好,外頭又到處冰天雪地的,現在走等於去送死。倒不如先留在這裏,有屋子有酒食,還有子規罩着我們。

子規阻止許多人找赤的麻煩,明的暗的幫赤解決掉不少問題。奇怪的是,他從來也沒有主動找赤攀談過。

赤本來就不是會隨便和別人熟絡起來的人,我沒告訴他子規救他的事,他什麼也不知道,看到子規還是和以前一樣冷淡。

那天晚上,大家圍着篝火取暖時,子規看他矇著頭和我遠遠地坐在一邊,就叫了一聲:

「喂,坐在那裏那個,過來一起取暖嘛!」

赤抬頭看了他一眼,沒有理會。

子規聳聳肩,開了一句玩笑:

「嘿,長得不嚇人嘛!幹啥披着一頭紅髮,躲得遠遠的?」

啊哈!赤最討厭人家說他的紅頭髮了!

果然,赤一聽就站了起來。

立刻就有人大聲地嘲笑:

「雜種」、「怪胎」什麼的,赤一轉身,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我雖然捨不得火堆旁的溫暖,可是只有赤一個人這麼照顧我,我只好跟着他一起離開。

赤人很好,可是就是這點放不開,別人需要幫助他都義不容辭,但是一提到他的紅頭髮,他就退縮了。第一次見到紅頭髮,誰都嘛會好奇問一句,但人家一問他就走人,別人當然覺得他孤僻。

不過這樣對我來說倒好,因為只有我和他在一塊,他只有我一個人可以照顧。你問我這樣好不好?呿,有人照顧不用自己拼死拼活,當然是好。

赤決定離開這些人聚居的地方。

我點點頭。反正赤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這些天來我又一直在收集乾糧,已經有了出去闖闖的本錢。

說實話,我也很怕子規哪天忍不住了,來跟赤表白,子規那麼耀眼,我沒有把握赤不會喜歡他。

我希望赤能一直照顧我。雖然我知道世界上本來就沒有『永遠』這回事,不過在還能避免的時候,我當然要盡量把赤留在自己身邊。

離開的時候,篝火旁很熱鬧。好像是誰在打架吧?

我們悄悄地離開了燈紅酒熱的小村落,沒有驚動任何人。

幾個月後,我們加入了另外一群人。

這裏沒有朝廷沒有王公貴族,公推的首領只負責幫大家分配每天所得的食物和儲藏足夠的糧食。如果你想獨吞獵物,那下次你挨餓的時候就不會有人同情你;如果你不付出勞力就想吃閑飯,那你很快就會什麼都沒得吃。

夏天過去,接着又是冰雪紛飛的天氣。

我很快就派不上用場了,赤每天都在附近打獵,掙取我們兩個人維生的份。

那天他回來的時候,肩上扛着一隻野豬,懷裏還揣着一個大物事,我衝出去迎接他,他將野豬往地上一丟,叫我拿去跟首領換一點傷葯來。

我以為他受傷了。

「不是。」他說著,輕輕解開懷裏用外褂包起來的東西,那是一個人。

我認得那個人。分離整整一年後,我們又見面了。

子規的到來,使我們的生活掀起一場危機。

子規很虛弱,需要吃藥。但是藥材本來就很少,得用更多的獵物去換取。赤為了要掙取子規的藥物和三人份的糧食,每天都要更加倍地工作。

我不知道子規那麼聰明的人為什麼會把自己搞成這副德性,但我知道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赤沒有辦法一直負擔三個人的生活,我和他,必須有一個人離開。

我在給子規的葯里摻了一點其它的東西。

趁赤不在的時候,我將葯端給他。如果是以前精明的子規,大概不可能將葯喝下,可是那時他病得有點神智不清,就喝下去了。

他嘔吐得很厲害,臉白得像死人一樣。

我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他嘔吐了一陣,抬頭用一種憤恨的神情看我,「為什麼?」他問。

「你來了后,赤把他的東西都讓給你吃,一天也只能睡一個時辰覺,你再不死,死的就是赤了。」

他愣了一下,凄涼地笑了,「是嗎?」他強撐着坐起身來,伸手攏着自己散亂的頭髮,但是他的手軟弱無力,那一頭棕色的長發在指縫間滑落。

「可以幫我個忙嗎?」他抬頭無奈地看着我,「就是要死,我也不想太狼狽。」

好吧。念在你救過赤一命的份上。

我走過去,替他將頭髮編起來。

他突然向後一倒,我下意識伸手扶住他,一柄匕首刺入我的胸膛。

我吃驚得一把將他推倒,捂着胸口不斷滲出來的鮮血。

「你也是赤的負累。」子規說。他的長發散亂地披在肩上。

我把他丟在林子裏。

赤回來的時候,我坐在牆邊。

血已經止住了。子規太虛弱,那一劍刺得不深。

赤看見我胸口的血跡,嚇了一跳,問我怎麼回事。

「子規想殺我,我把他趕走了。」

赤愣了一下,看來不太相信。

「子規人呢?我去問他為什麼要傷你!」

反正也已經死了吧。去也就是收屍了。

「大概在林子裏吧。」我說。

赤沖了出去。

赤兩天沒有回來。

我去找他,在樹林裏發現他。

他抱着子規,坐在一棵大樹下,兩人都倦極而眠。

我蹲下身來,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們。

子規大概察覺了什麼,不安地一掙,赤的手就更緊地環住了他。我發現子規的臉上有兩道冰晶,那是淚……

我突然想起遙遠以前,在外頭的世界裏,也曾經有一個人躲在我懷裏,哭着不安地尋求庇護。

我慢慢站了起來。

轉身,離去。

我從林子裏回來的時候,看見一群正要出外尋找其它居住地的人。

入冬以來,這已經是第三批了。

經歷了太久的嚴冬,也不知道春天會不會來,與其繼續困在這裏枯等,不如帶上一些糧食,出去闖闖。

他們通常都身強體壯,比其它人更具有存活的條件。首領雖然無奈,卻也沒有立場反對。

我決定跟他們出去碰碰運氣。

幾匹雪駝載着行李和事先儲存的食物出發。乾草埋住了我的頭臉,沒有人發現行李中多了一個九歲大的小孩。

會做這種決定,自己想想都覺得可笑。

大概也只有一時衝動可以形容了。

勉強要說的話……好吧,既然沒有殺死子規,等子規好起來,死的人就是我了。我還不想死,赤又不見得能在子規的手中保護住我,所以是不能再待下來了。

我躲在行李堆里,在風雪中搖晃着前進。

那塊玉佩一直硬硬地懸在我的心口上。

「回不去了……」

我睜着眼睛,看向蒼茫的天空。

人生的際遇真是可笑,以前和現在居然都一樣。

「那種家我才不要回去!你不用怕!我會保護你的!」

傻瓜。你是少爺我是奴才,只有我才回不去。

「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就這麼說定了!」

傻瓜、真是大傻瓜。

我伸出手,慢慢地掩住自己的臉。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要一直一直在一起!說好了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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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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