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樹林緊緊盯着前方的轎子,直到停在一處宏偉但樸實的宅邸前,原先讓轎子擋去身影的春曉走了出來,揭了第一頂轎子的布簾,迎出一名纖細柔弱的姑娘。
他不自覺地上前一步,貪婪地擷取眼前的畫面。
春曉扶着的那名姑娘嚴格說來還是個小娃娃,黛眉杏目,紅撲撲的雙頰有着小孩子才有的福態,微翹的小嘴勾勒出幸福的笑意,五官還沒張開,卻比他見過的異性都要美上三分。
直到她進了大門,過了影壁,再也瞧不見為止,他才意猶未盡地斂下渴望的雙眸。
渴望又有什麽用?一窮二白,暫居的地方也不像樣,農村姑娘都不見得想跟他吃苦了,更何況是只只棲梧桐的鳳凰?
樹林低頭看着自個兒粗糙的掌心,上面沾了不少沙土,髒兮兮的,只怕輕輕一抹,都會划紅韓家小姐那張精雕玉琢的臉蛋吧?這種雲與泥的差別,即便在生命中曾有所交集,眨眼過後,不過也是鏡中水月。
他不甘心,他不安於現狀,可恨他沒有一步登天的本事!
怎樣才能成功?如何才能爬到高處?
他想讓韓家小姐注意到他,看見他,親自下轎來會會他。
「小兄弟,你在想什麽?這麽入神?」中年漢子拍了他的背,將他的神智喚了回來。「該上工了,工頭正催着呢。」
「好。」樹林神情淡然地跟着中年漢子的腳步,平靜的模樣任誰也猜不出他對韓家小姐有多大的渴望。
這一走,正好錯過了又從大門步出的春曉。
「小姐,下轎了。」春曉走向第二頂轎子,掀起布簾,彎腰迎出韓映竹。「也不曉得大小姐房裏是出了什麽事,個個丫鬟都吃壞肚子,連個伺候的人都沒留下,我再厲害也沒辦法頂大小姐身邊的缺,總管怎麽不派個人來幫幫忙?」
「又不是不能解決的事,跟總管說一聲就好,有什麽好氣的?」韓映竹輕輕拍了拍春曉扶着她的手背,倒是豁達得很。「我房裏大多數的事都能自己做,如果總管調不出人手,你到姊姊那當幾天差也無妨,記得回來就是。」
「小姐,話不能這麽說呀。」春曉埋怨地看了她一眼。「大小姐房裏有四個丫鬟,你房裏只有我一個,我到大小姐房裏當差,誰幫你做盛水鋪床的粗活呀?府里又不是沒人了,大小姐分明是想搶你的——唔!」
「都說出了房門別說這種話。」韓映竹抬手敲了她腦袋瓜。「家和萬事興,父親已經夠辛苦了,我不能再給他添亂,反正在小事上多讓姊姊一些,不是什麽難事,我若過分計較,豈不把家裏搞得烏煙瘴氣不得安生?」
「還讓,你都讓到沒脾氣了。」春曉咕噥了句,見韓映竹又抬起手來,連忙討饒。「別別別,我不說了,說別的吧。小姐,你還記得樹林嗎?」
「嗯。」她正要問春曉這件事。「你查到他住的地方了?」
「是呀。」春曉欲言又止,怯生生地看了韓映竹一眼。「他住在姻緣廟呢。」
「姻緣廟?」韓映竹停下腳步,原先清冷的臉龐上露出些許吃驚。「沒人告訴他那裏……不妥嗎?」
姻緣廟是當地有名的陰廟,平時居民都不敢接近;不過百年之前,卻是個香火鼎盛、連外地人都慕名而來求姻緣的好地方。
廟內供着一顆三生石,據說向石仙懇求姻緣者,不出兩個月就能找到一門好對象,求着能跟誰在一起,兜兜轉轉,也早晚能成雙,還願的木牌掛滿樑柱,直到在廟裏求姻緣的人陸續慘死,才驚覺不對勁。
後來深入探查,才明白婚後若有不忠,或是對旁人起了不該有的心意,都會慘遭橫禍,就連納妾都不允許,久而久之,這座廟就荒廢了,傳言也越來越可怕,嚇得大夥兒都不敢靠近,就怕沾了一身邪氣回家。
不過還是有人會把到姻緣廟立誓當作考驗,如果默默地到廟裏立誓,也只有當事人知道,通常都是出事了才會傳進眾人耳里。
「小姐,你說該怎麽辦?我可不敢送東西到姻緣廟裏給他呀。」光提起這地方她就發抖了,怎麽還敢靠近呢?
「你趁他在城裏的時候送東西給他,如果他不明白姻緣廟的事,你也跟他說清楚,免得他在城裏找差事,對方知道他住在姻緣廟就不敢錄用他。」韓映竹拍了拍她的手背。「這不是你分內的事,當真辛苦你了。」
「說什麽辛苦呢?小姐的事就是我的事。」春曉乘機坐地起價。「只要你別讓我到大小姐屋裏當差就行。」
「你就這點兒出息。」韓映竹橫了她一眼,眼中流轉絲絲笑意。「不如這樣吧,等你把事情辦好,我多替你添把嫁妝。」
「小姐!」春曉不依地喚了聲。「我還想再伺候小姐幾年。」
「又不是想永遠伺候我,當然要早點備嫁妝。」最晚再兩年就得放春曉出去嫁人了,想想還挺捨不得的。「你是我娘親留給我的人,不光是主僕之義,還有姊妹之情,就算你頂的不是韓家的姓,都是我韓家的人,說什麽都不能委屈你,絕對不能讓你未來的婆家瞧你不起。」
「小姐……」春曉感動得眼眶都紅了,不過這話怎麽聽怎麽奇怪。「小姐你才幾歲呀,跟我說這個……我還真不適應……」
韓映竹停下腳步,轉頭看了她一眼。春曉一路都跟她說悄悄話,全程彎着腰,韓映竹一轉頭,兩人的視線就准准對上了。
「我、我說錯什麽了嗎?」春曉縮了下脖子。
韓映竹嘆了口氣。「沒有什麽難懂的,我母親走得早,家裏沒了女主人,我要自個兒當家。」
父親對母親情深意重,並沒有在髮妻身亡之後為兩名幼女再添新婦,反而從小耳提面命要她們擔起一方責任,撇開習字、女紅這些基本功不說,父親還手把手教她們姊妹倆看帳、管鋪子、帶夥計的方法。
只是在學習家業的時候,父親不許旁人在場,她們還小,怕有心人拐走她們倆套話,所以奴僕們都以為他們父女三人是關起門來懷念逝去的母親。
韓家經手的行業五花八門,帳目多且雜,不是很好學,姊姊向來沒有耐性,看了不到兩頁就坐不住了,她還行,就撐了下來。
或許姊姊不滿她表現好,時常獲得父親誇讚,愛挑她的刺,又愛搶她的東西,每每父親替她說兩句話,就讓姊姊鬧脾氣,直說父親偏心,一點都不寵她、愛她,跪到母親牌位前哭得像孟姜女一樣,好像家裏牆中糊了親人骨似的。
連她都聽得腦門疼,更何況是日理萬機還要撥出時間教導她們的父親?她尚不能在家業上助父親一臂之力前,凡事只能避着姊姊以換取一方平靜,其實這種日子她也不是過得多開心,但人生就是如此,總有輕重緩急、犧牲退讓的地方。
「小姐,你別這麽說,都怪我不好,沒事起什麽頭。」春曉作勢要打自己,讓韓映竹先一步攔下。
「我房裏就你一個,臉打腫了怎麽出去見人?芝麻大的事,還夠你把自己打成燒餅?」韓映竹不禁打趣她。「我能說得上話的人不多,更何況我是信任你的,才不想在你面前藏拙,你懂嗎?」
「懂,春曉一直都懂,以後我不問了。樹林的事也會儘快幫小姐辦好。」她在旁看得明白,小姐在大小姐面前確實乖得跟十歲孩子沒兩樣。
「你辦事我放心,需要多少錢到我私房取。」她現在又得多擔心一件事,春曉放出去嫁人,她手邊就沒有得用的丫鬟,要找個伶俐、嘴巴又緊的幫手不是件簡單的事。
韓映竹揉了揉額角,如果可以,她也不想操勞至此呀,防這防那的,像她今天單純想幫一個人,還得偷偷摸摸地來,就是怕姊姊拿她的事到父親面前大吵大鬧,真搞不懂同胞姊妹之間是能有多大的仇?如此不待見她是為哪樁呀?
樹林搬了幾天磚,因為他是散工,工錢是日結的,做滿三天就能領,從工頭手中接過串起的銅板,他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喜的是接下來幾天的開銷都不用愁了,憂的是以他掙錢的辦法,別說登上雲端,他想上樹都困難,如何能接近韓家一步?
他一沒背景、二沒人脈、三沒錢,到底怎樣才能讓他突破這個繭,化蛹為蝶?
樹林走在大街上,心事重重,步履緩慢,怕擋到別人的道,幾乎可以說貼着牆走。
「樹林——」春曉站在某個小巷子的轉角,見他迎面走來,小聲朝他招手叫喚,誰知他像失了魂似的,理都沒理就從她面前晃過去。「樹林,這裏!」
她撿起一塊小石頭扔到他身上,才留住他的腳步。
「春、春曉姊?」樹林像萬里雲霧終見光,一時間開心到不知所措地踅了回去,還沒來得及再開第二次口,就讓春曉拽進巷子裏,懷裏塞了個布包。「這是?」
「我家小姐要我準備給你的東西。」春曉不等他問,就把布包里的東西招了。「小姐怕你初來乍到,急需用錢的地方多,城裏又沒親戚幫襯,讓我送點碎銀子過來,還有幾件舊衣服,讓你把自己打點一下好找差事。」
「你說韓小姐她——」
「你別急着拒絕。」春曉直接打斷他的話。「我們沒有污辱你的意思,這世上本來就是魚幫水、水幫魚,難保我們沒有需要你援手的一天。小姐怕你多想,還吩咐我拿舊衣服過來,就是想讓你穿着人舒適,心也舒適,至於銀兩,日後你要還就還,不還就拿去幫助下一個人吧。」
「我不是……」樹林低頭笑了聲,心裏熨貼得很。「難為韓小姐還記得我這個小人物。春曉姊,再麻煩你謝謝她,我不會辜負她一番心意。」
韓小姐如此為他設想,他感動都來不及了,豈會擺譜拿喬?更何況他現在確實需要一筆闖蕩的錢,面子根本抵不了多少子兒。
他經歷的事情不少,碰過的人也多,憎惡他、可憐他的都有,卻沒有一個人像韓小姐一樣,把他記在心上,又回頭拉他一把。
縱使善良的她對每個人都是一個樣,對他而言,她依舊是獨一無二,世上沒有比她更好的人了。因為她好,所以他貪心了,他要的不只如此,他要賭一把,而韓小姐又託人把賭資交到他手上,這場人生的及時雨,怎不教他欣喜若狂?
「你想得開最好。」春曉鬆了口氣,這才笑了出來。還以為要大戰幾百回合呢!「對了,樹林,你……最近住哪呀?」
「郊外十里的一處破廟。」他說完,自個兒也覺得不好意思。「哪裏都講究地盤,我這外來者融不入,只好住到郊外去。我收拾得挺乾凈的,平時也沒人來跟我搶,過得還算可以,至少自在。」
「我勸你換個地方窩着吧。」她一個姑娘家不好出頭張羅住的地方,更別提讓小姐到老爺面前說了,非惹出麻煩不可,她只好把姻緣廟的傳言都說給樹林聽。「你就算收拾得再乾凈,那裏都不是乾凈的地方。聽我的勸,快點換個地方窩吧,千萬別讓人知道你住在姻緣廟呀。」
「春曉姊,你說姻緣廟真的能讓有情人終成眷屬,不管身分、地位、年齡?」樹林激動極了,卻不敢表露得太過分,免得春曉起疑心。
「我的天呀,妖廟陰風大,你可別興起什麽鬼念頭,姻緣廟可是連納妾都不準的。」這孩子關注的點怎麽跟尋常人不同呀,瞧他興奮的,春曉簡直頭皮發麻。「現在你不着根,不代表以後你都不着根呀,萬一你日子好過了,多養兩、三個人不是問題,光是起了異心就會遭報應的,你可千萬別亂來呀。」
「我就是問問,沒其他意思,我不朝姻緣廟許願,不就什麽事都沒有了嗎?再說我住在那好幾天了,也沒出什麽事,就算有什麽妖魔鬼怪,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也算和平共處,春曉姊就別擔心了。」
「你最好還是挪個地方吧,大夥兒對那忌憚得很,影響了你可就不好了。」春曉盯了他幾眼,真怕一轉頭他就犯傻。「我不能在外面待太久,還要趕回去伺候小姐呢。有機會再聊吧!」
「好,春曉姊慢走。」樹林抱着布包向她行了個禮,靦?地笑着。「謝謝春曉姊,也請你替我謝謝小姐。」
「知道了。」春曉朝他揮了揮手便離開。
樹林看着她離去的背影,抱着布包,腳步輕快地往郊外的姻緣廟走去。
這間廟荒廢許久了,不過不難看出當年香火鼎盛的模樣,樑柱、牆壁全是讓線香燻黑的痕迹,可惜現在倒的倒、塌的塌,香爐都缺了一腳。
他在廟裏淋不到雨的角落,用乾草和破布鋪了張簡陋的床,搭了個小灶,偶爾得空,就到林子裏挖樹薯,埋進燒完但餘熱還沒散盡的火堆里燜熟當早飯,加上粗工掙來的錢,他在這裏過的生活還比以往穩定不少。
可這怎麽夠呢?離他目標還遠着呢。
他把破布抓起來抖了抖,重新鋪回乾草上時,又仔細地撣了撣上頭的灰塵,擺弄乾凈之後,才把春曉給他的布包放到上面,雙手微顫地解開上面的結。
如同春曉所說,裏面放着一袋碎銀,對他來說數目還不少。幾件舊衣服,看起來有點大,夏衣、冬衣皆備,但是洗得很乾凈,湊在鼻間,還隱約聞得到果香。
他真捨不得穿。
將衣服一件一件取了出來,他才發現最後一件衣服上,擺了只信封,上面寫了三個字,最後一個字離得有點遠。
他攤開信件,這是他見過最美的字,一時情不自禁撫了上去,指腹的臟污糊了字體,他挫敗地低吼一聲,不敢再輕舉妄動,望着那枚黑漬,真想賞自己一巴掌。
這可是他要珍藏一輩子的寶貝呀!居然就這麽弄髒了。
他很自責、很難過,盯着黑漬,灼灼的目光都快把紙張盯穿了,末了只能嘆氣,將信一字一字地如朝聖般看了下來,前後重看了足足三回才滿意。
可惜他讀不懂其中的意思。
目不識丁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他從來都不敢想有人會專門寫封信給他,韓小姐有什麽話不方便托春曉姊交代的嗎?
這信中到底寫了什麽?
他抓心撓肺也沒有辦法,只好默默地把信紙摺了回去,無奈地掀開破布,從乾草中拿出一塊石頭。
這是他在破舊的神龕上發現的,這塊石頭像繞了朵霞雲,上面還刻有六個字,他已經學會寫了,可惜不會念,他也不敢把這石頭拿出去問人。
「不識字,就算我再努力,最終也配不上韓小姐吧?」他自嘲地笑了笑,想起在韓家大門外看見的身影,他的心是又甜又酸。
他與韓小姐之間的差距如鴻溝,怎樣才能把這段距離補上?
她是如此善良美好,不忌貧富,潔凈無瑕,就算把這世間最好的東西全呈到她面前都不為過,她如何看得上他這個窮小子?又如何能讓她看上他這個窮小子?
樹林抬頭看了看這座破舊的廟宇,春曉囑咐的話立刻在腦中響起,一字不漏。
假使這間廟真能讓兩個人忽略彼此之間橫隔的條件,他還有什麽好猶豫的?這世上只有一個韓家小姐,可路上隨便一抓,多的是比他條件好的人。
對,他有什麽好猶豫的?這條命豁出去給她都值得,如果連起誓都不敢,他憑什麽把韓小姐收在心上?
樹林猛然站起,跪到大殿上,狠狠地磕了三個響頭。
「神明在上,我樹林在此起誓,此生非韓家小姐不娶!」
他握着石頭的掌心有些發熱,像起了誓之後,信心便源源不絕地涌了上來。
即便她是天上的雲,他都要上天梯把她握在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