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闆,給我顆包子。」一名衣衫襤褸、高高瘦瘦、年紀約十來歲的小夥子,向包子攤老闆遞出兩文錢。
他頭髮以稻草稈紮起來,發紋一看就知是指頭梳起的,但也不凌亂,清瘦的臉蛋擦得乾凈,還有粗布磨出來的紅痕,眼睛也像珠子般正直雪亮,只是他指頭髒兮兮的,指甲縫裏全是污土,衣褲不僅破爛,還沾滿泥沙,連鞋頭都露趾了。
包子攤老闆嫌惡地看了他一眼,就算他把脖子以上整理得能見人,怎麽看還是個討嫌的乞丐。在這裏立攤子二十幾年了,包子攤老闆最煩的就是乞丐,時不時往他攤子旁一坐就是幾刻鐘,對着蒸籠咕嚕流口水的,嚇得客人全繞道走,久而久之,看見乞丐脾氣自然就衝上來。
「包子五文錢一個。」老闆沒好氣地說。
小夥子收回手。「剛才不是兩文錢一個嗎?」
「你身上的味道都熏着我的包子了,多收點錢難道還過分了?」老闆像趕蒼蠅一樣,揮手要他走。「現在就五文錢一個,沒錢買就快走,別擋着我做生意。」
「我是落魄了點,還不至於買包子不給錢,有你這般羞辱人嗎?看人好欺負就坐地起價,你賣什麽包子呀?你不如去搶!」小夥子臉都綠了,怒指老闆,眼底全是憤色。
「包子是我賣的,我不能訂價格嗎?說我搶劫?我才要懷疑你這兩文錢是不是偷來的!」老闆突然拔尖嗓音高呼。「有沒有人掉錢袋的?快注意下,我這裏有個賊呀!」
「你欺人太甚!」小夥子一時急了,衝上前推了老闆一把,也不曉得是餓太久手腳無力還是怎的,反被推倒在地。
「敢動手?你當我老胡什麽人?!」老闆抄起腳邊扁擔,向一旁攤販吆喝。「這小子沒錢買包子,還想用搶的,大夥兒過來幫把手!」
「你怎麽能顛倒黑白?」小夥子嚇壞了,原本就沒什麽肉的臉此刻看來更寒磣。
他看老闆身邊陸續站了幾個人,最顯眼的莫過於兩攤外賣豬肉的販子,形勢比人低,小夥子除了跑以外,還有什麽選擇?
不過氣在頭上的包子攤老闆哪裏饒得過他,直接一扁擔打在他背上。
「干什麽?」一名圓臉女子攔到兩人中間,氣沖沖地指着老闆痛斥。「官老爺行刑前還要先審案,你怎麽敢不分青紅皂白就在大庭廣眾之下打人呢?」
「春、春曉姑娘……你怎麽來了?」老闆摸着鼻子放下扁擔,像澆了水的火堆,滋的一聲,氣全熄了。「這小乞丐擋到我做生意,趕也趕不走,還動手推我呢,我這不是氣不過嗎?」
春曉扶起小夥子,不嫌他身上臟,還替他拍了拍衣服。
「這位姊姊,謝謝你的好意,還是別髒了你的手。」小夥子紅着臉退了一步。
春曉也不惱,拾起掉在地上的兩文錢,遞迴給他,便指着停在後方不遠處的轎子,回頭對老闆笑了笑。「胡老闆,胡大老闆,嘴巴長在你臉上,你要怎麽顛倒黑白我們管不着,不過我家小姐和我的眼睛可沒瞎,還聽你吼了這小兄弟好幾次呢。」
「這……這……」老闆像被捏住七寸的蛇,扭來扭去,就是扭不出生天。他壯着膽子問:「這麽小的事情怎麽驚動了韓小姐呢?」
「天意吧,剛好我家小姐嘴饞想吃包子,就往你包子攤來了。」春曉取出荷包,有些不滿地抱怨。「昨兒個才賣兩文錢一個,怎麽今天就漲成五文錢了?回頭不跟老爺說說,讓他替我們這些奴僕漲漲工錢,以後連包子都吃不起了,叫人怎麽活呢?」
「春、春曉姑娘,沒漲,還是兩文錢一個。」老闆弱弱地比出兩根指頭,把扁擔藏在身後。
「兩文錢一個?」春曉故作驚訝。「小兄弟,老闆賣你多少錢一個?」
「五文錢。」老闆無緣無故針對他,罵他乞丐,還誣陷他偷錢,小夥子回答完後,一股委屈上涌,握緊了掌心的銅板。「我身上錢不多,不過每文錢都是我攢下來的,我不偷不搶!」
「欸?胡老闆,你看人開價,那換我這奴籍的來買,不就五十文錢一個了?」春曉摀嘴,不敢置信地看着老闆,眼神儘是指責。「什麽叫狗眼看人低,我春曉今兒個總算親眼見識了。」
「哪敢、哪敢!春曉姑娘,你可別誤會,我跟這小兄弟開玩笑,怎麽可能見人開價呢?我老胡在這裏擺了二十幾年,誰不知道我包子料多又便宜,童叟無欺。」老闆額上冒出豆大的冷汗,連忙繞回攤子後方,各包了四顆包子,分別遞給春曉與小夥子。「都怪我玩笑開大了,讓你們兩位不開心,這包子算我的,我給兩位賠罪。」
「胡老闆客氣了,以後千萬別再開這種玩笑,挺嚇人的,我們擔不起。」春曉接過包子,見小夥子硬脾氣,死活不肯收下,就越俎代庖替他接了過來。「多謝胡老闆,我們就不打擾你做生意,先走一步了。」
「春曉姑娘,你忙、你忙。」老闆鞠躬哈腰,心裏正掬着一把熱淚。
「小兄弟,你跟我過來一下。」春曉把小夥子招到巷子裏,把一袋熱呼呼的包子直接往他懷裏塞。
「我不要!」小夥子退一步,想起老闆的偏見,這包子怎麽聞就是噁心。
「你使性子給誰看呢?胡老闆腦子拎不清,你也跟他犯渾不成?」春曉笑着搖頭,又把包子往他懷裏推。「年輕人有脾性是好事,但要懂得審時度勢,適時給別人台階下,明白什麽才是對自己最有利的狀況。你想想,你和胡老闆杠上能得什麽好處?難道不收這包子,他就能高看你一眼了?這世上最不划算的事情就是跟別人嘔氣,對方卻不當你是一回事,你何必呢?」
小夥子抿唇不說話,眼神倒有幾分鬆動,春曉見他多少聽進去了點,便繼續策動他。「收下吧,兵要吃飽才能打仗,有時情勢所逼,還得向敵軍盜糧呢,你說你堅持這些有意義嗎?人終歸是要往前走的。」
小夥子啞然,張口數次還是說不出話來,卻沒再把包子往外推。
「謝謝……春曉姊。」他偷覷了春曉的臉色,沒見她為他自來熟的稱謂生氣,才寬心許多,抱着這袋包子,紅臉低頭。「你的恩情我記下了。」
「我不過幫我家小姐跑個腿,你要謝,就謝我家小姐吧。若不是她教我,以我的個性,肯定跟胡老闆對罵起來,哪能全須全尾把你帶走,還捎了好幾個包子?」這事春曉可不敢居功。「對了,我瞧你臉生得很,不是本地人吧?」
「我……上個月剛來此處謀生……」小夥子低下頭,對自個兒混成這樣,感到有些羞愧。
「與家人?」
小夥子搖搖頭。「就我一個人。」
「初來乍到還在熟悉,會慢慢變好的,以後在這裏落戶成家,也是一件美事。」春曉神色未變,繼續打聽。「你叫什麽名字呀?」
「我叫樹林。」他搔了搔頭,從沒像這時對自己的名字感到淺俗難開口。
春曉點了點頭,安慰他幾句。「你也別灰心,這城裏不是每個都像胡老闆一樣蠻橫,還是有好人的,靜下心來仔細想想往後怎麽走,天無絕人之路。」
「謝謝春曉姊開導。」樹林靦?地笑了笑,心情撥雲見日不少。
他遇到了狗眼看人低的胡老闆,不也遇見了像春曉這麽好的人嗎?當然還有春曉口中的小姐,家底深厚,還願意低下頭看看,助貧扶弱。
「你聽得進去就好。小姐還在等我呢,先走一步了。」春曉指了轎子方向,便揮手離去。
「春曉姊——」樹林追上兩步,急問:「你還沒說是哪家小姐助我的?」
「小事一件,別掛心了。」春曉回頭看了一眼,未作停留。
樹林這回急了,難不成要回去問包子攤老闆春曉是哪家丫鬟嗎?不被當成宵小,新仇加舊恨一塊兒追打才怪。
對了,胡老闆好像有說對方是韓小姐,也不知道城裏姓韓的大戶人家多不多。
他隨着春曉的腳步往轎子處走,偏偏有輛運着水果的板車緩過他面前,阻了他一小段時間,等他繞過板車,轎子已經起行到了下個路口,他只來得及瞧見轎身上一抹圓形的祥雲圖騰。
春曉回頭望了一眼,對轎內的人說:「小姐,他沒跟了。」
「嗯。可問出些什麽?」韓映竹淡淡地應聲,冷泉般的清冷嗓音驅走了暑意。
「他叫樹林,上個月剛進城,一個人來的,好像有意思在這裏落腳,瞧他衣服破破爛爛,臉蛋和頭髮倒是整理得挺乾凈,五官俊秀,就是瘦了點,可以感覺得出來是個不服輸的人,但還聽得進勸。」春曉把包子的事情說了一遍。
韓映竹沈默了一陣子,才道:「名字取得再通俗,總該有個姓,你說他一個人進城,會不會從小就是一個人?」
「如果真是一個人,他沒長成偷搶拐騙的賊漢子,還真是老天開眼。」春曉像想到什麽似的,驚呼了一聲,對着轎子疾呼。「小姐,你說他會不會是個受人追殺的公子爺,是逃進我們城裏來避難的?」
「那他還把臉整理得乾乾凈凈,不是自尋死路嗎?」韓映竹直接否定了這點。「我聽父親說南方發大水,淹了不少良田,這陣子城裏多了好幾名外地人,我想他應該是跟着這波人潮來討生活的。」
「難怪這陣子多了好多眼生的人,希望別出什麽亂子才好。」春曉緊張地說。
人一旦肚子餓,很容易把禮義廉恥拋到腦後,萬一動了歪心思,韓家在城裏開了不少鋪子,肯定首當其衝。
「官府已經暗地派人注意了,畢竟不是一口氣湧進大批人潮,嚴陣以待,怕引起人心惶惶,你也別過於緊張,父親得知消息,自然有所部署,你就當什麽事都沒發生,日子該怎麽過就怎麽過。」人家進城來也沒惹事,明着當賊防,沒有翻江的意思都勾起作浪的心了。韓映竹掂了掂,還是決定推這把手。「春曉,你回頭找人查查樹林在哪裏落腳,送幾件舊衣服和錢給他,讓他把自己整理得體面些,好在城裏找差事。」
「這……」春曉有些遲疑。「讓老爺知道你私下探查男子的下落,好嗎?」
「我又不是存着風花雪月的心思,有什麽可懼的?」韓映竹嗓音依舊清冷,卻多了几絲磊落。「你儘管去辦便是。」
「小姐,你心腸未免太軟了些,這世間這麽多不平事,你怎麽管得完呢?」春曉嘆了口氣。她們家小姐是坦蕩蕩,可世間不缺小人,就怕有人拿出來說事。
「我沒那麽大的志向要幫盡全天下的人、管盡全天下的事,只是剛好瞧見了,就無法視而不見。」說句大不敬的話,皇帝都不見得辦得到呢!
韓映竹眼眸微斂,盯着如筍尖的手指,幽幽地道:「人性是最難測的東西,你不知道現在看似正直的人,日後會不會被逼上梁山,萬一存着報復之心就不妥了,適時釋出點善意,讓對方明白這世上不是件件事都糟糕透頂,雖然不見得起得了決定性的作用,至少當下你是起了作用的。」
「小姐都這麽說了,春曉自然會替你辦到好。」既然交給她來辦,她就得想方設法把小姐從這件事裏隱去,別留機會給別人說閑話。
春曉默默地瞧了轎子一眼。
轎子裏的人是她從小照顧到大的,長什麽模樣,她瞭然於心,卻始終有股看不清楚的錯覺,就算啟蒙得早,老爺也不攬着兩名小姐博覽群書,可尋常不足十歲的孩子會有這麽深沈的心思嗎?大小姐不過長她一歲,連她一半的思慮都不及呢!
還記得老爺在小姐五歲時點了一句慧極必傷,似乎也沒有為小姐的聰慧心思感到欣喜,但願小姐不要為此折了壽才好。
「想什麽呢?這事有這麽難辦?」韓映竹掀起帘子,見春曉若有所思,走路都不注意前頭了,難道她這要求真的強人所難了些?
「不難辦,春曉只是在想要往哪兒找人而已,小姐別放在心上。」她抬頭笑了笑,暗道自己大驚小怪,小姐是受神佛眷顧才開的智慧,就算有磨難,在韓家的庇護下,肯定小事化無。
「這事不急,回去再琢磨吧,仔細看路。」她好歹也是個姑娘家,熙來攘往,磕碰着就糟了。韓映竹吩咐了句,再看了春曉一會兒,確定她把精神放到眼前,才放下帘子,閉目養神。
樹林扛了兩簍紅磚來到工地,正午的太陽烤得他汗水淋漓,一甩頭就有雨。
「小兄弟,過來休息一下吧,喝碗水。」跟他一道領這份粗工的中年漢子朝他招手,頂喜歡這話不多但勤勞實在的小兄弟。「瞧不出來你還挺有力的。」
前天他來自薦工作,瘦弱不禁風的模樣實在入不了工頭的眼,說他連一車豆腐都推不動,誰知道他當場扛起兩簍磚塊,走路穩健,腳步生風,完全不輸壯漢,就把他留了下來。
「多謝大哥。」樹林邊以粗布巾抹汗邊走了過來,接過中年漢子遞過來的茶碗,仰頭一口喝乾,把碗還了回去。
「小兄弟,你多大啦?娶妻了沒有?需不需要大哥替你謀動謀動?」
「過年就滿十八了。」樹林低下頭,說到娶妻,他想到的居然是那位坐在轎中、素未謀面的好心姑娘,不由得苦笑。「我現在這樣子,溫飽都是問題,談什麽成家呢?」
「你沒聽過一句話?有錢沒錢,娶個老婆好過年。大哥我在你這年紀,我娘都不知道替我相看了多少家姑娘,準備託人上門說親了。」中年漢子以肘頂了他的手臂,苦口婆心。「你相貌不俗,瞧你搬磚頭有不少人回頭看你,還怕找不到人湊合過日子嗎?離鄉背井,身邊有個人陪難道不好?」
樹林搖了搖頭。「什麽都能湊合,獨獨這件事不行。」
「傻小子,你就別等逢年過節家家團圓,卻一個人孤苦伶仃,才後悔此刻沒聽我的勸,找一個人湊合湊合。」跟誰不是過日子呢?兩人才成伴呀!
果然年輕,又沒有父母幫襯,講話還有幾分孩子氣。中年漢子不由低笑了聲。
「真有這種感觸,再找也不遲。」樹林不咸不淡地回著。他孤身這麽多年,不乏感到寂寞的時候,當然會想身邊有個人陪他不知該有多好,可真從沒想過隨便找個人湊數,總覺得這樣反而更空洞。
樹林抹了把汗。「你再坐會兒吧,我先去忙了。」
「不急。」中年漢子一把拉住他,指着前方兩頂搖晃的轎子。「韓家有人回來了,小心挑磚擋到貴人的路。」
「韓家?」樹林眯起眼,看到轎身上熟悉的祥雲圖騰,雙眼頓時瞪大。「這韓家是什麽來頭?」
「你初來乍到不清楚,韓家在城裏可是立業百年的老商戶,雖說商為末流,韓老爺卻是人人稱道的大善人,是積善之家。我還記得有一年作物欠收,韓老爺也不知道從哪買進了好幾車的白米和麵粉分送給各戶,那年才不至於出現餓死屍。」
「原來是積善之家……」難怪韓小姐會過問他一名草芥的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