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局促不安的神情滿布童稚小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住地眺望車窗外的景色。小男孩知道,車子已從他熟悉的家駛向陌生地。
小男孩不安的神情落在一同坐在車後座、身形高大偉岸的男人眼底,男人暗嘆了口氣,伸出大掌覆在男孩頭頂。
仔細看,可以發現五歲小男孩跟這個高大男人的五官十分相像。
「阿續別怕,爸爸在這裏。」展飛用大掌揉了揉男孩的發。
低沉誘哄的聲音讓小男孩像是溺水的人攀上浮木般安心,此時,他大大的眼睛望向父親,滿眼儘是信任和依賴。
「爸爸帶你回家,以後我們就一起生活了,你不是一直希望爸爸能常陪你玩嗎?開不開心?」
叫阿續的小男孩點了點頭,隨即又搖了搖頭,望着父親,囁嚅的道:「媽媽呢?」
展飛怔楞住,一時不知該怎麽跟孩子解釋,只能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道:「你媽媽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
「媽媽為什麽不帶我去?」聽到這,年紀尚小的男孩不禁為母親離開卻不帶上自己而難過,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媽媽不要我了嗎?」
「乖,阿續不哭,媽媽不是不要阿續,你再大一點就會懂了,更何況還有爸爸啊。」展飛急忙安撫兒子,十分心疼地將瘦弱的孩子攬進懷裏。「阿續以後不僅會跟爸爸一起住,還會有一個新家、一個美麗又溫柔的媽媽,以及一個大你八歲、會疼你照顧你的大哥。」
「媽媽?大哥?」小男孩雖有些惶惶不安,但在聽見自己即將會有一個哥哥時,眼睛一亮。「所以,我會有新媽媽跟哥哥嗎?」
小小的嘴角翹起,胖乎乎的手掌抓緊父親的衣擺,將父親燙得筆挺的西裝給抓皺了。
見兒子眼睛都亮了,展飛微微一笑,「是啊,阿續會有新家人喔。」
話落,他想着,幸好孩子母親過世的事先瞞過去了,等孩子再大一點便會明白這些,他也想,趁着孩子年紀小就帶回妻子身邊養,久了,孩子對親生母親的印象會漸漸轉淡,接着就會與妻子培養出感情來—想起自己溫柔且相愛多年的妻子,再看向偎着自己、一臉純真的小兒子,展飛心中湧起對這兩人的愧疚,因為,這孩子是他的私生子。
事實上他是很愛妻子的,會跟這孩子的母親發展婚外情純粹是一個晚上的喝酒誤事,偏偏那一晚便有了這孩子,而責任心不許他棄母子倆不顧,這段關係便一直暗地裏發展了五年多,直到孩子的母親過世。
的確,把因婚外情而生下的孩子帶回家,還要妻子當成親生兒子般扶養是過分了些,可孩子畢竟是無辜的,如今也是無依無靠的,所以他明知免不了一場家庭戰爭,仍硬着頭皮做了。
他相信,溫柔可人的妻子會原諒他,也會接納這個孩子。
「阿續記得,到了新家不可以頑皮,要聽大媽跟大哥的話,還有,你身體不好,氣喘葯要乖乖吃,知道嗎?」
「好,我會乖乖吃藥。」小男孩睜着圓滾滾的眼睛,誠摯萬分地對父親保證。
「我們阿續真乖。」
此時,展飛還不知道,對妻子來說,孩子養久了會親沒錯,但那絕對不能是情婦的孩子,尤其,他們自己也有個孩子。
「Joker,去!」
綠油油的草坪上,四肢細瘦的少年正與一隻長毛牧羊犬快樂的玩飛盤遊戲,一人一狗玩得不亦樂乎。
「Joker太棒了。」展續任用兩手搓着將飛盤咬回的牧羊犬的脖子,搓得牧羊犬的眼睛都舒服地眯起來了。
一個身材高大的青年笑着走來,對展續任說道:「看來Joker很喜歡你。」
「簡哥,Joker幾歲了?」
「六歲,正值壯年。」阿簡是這隻牧羊犬的主人,同時也是展家配給展續任的隨扈。
自展續任上小學起,就由司機及隨扈負責接送上下學,而這個阿簡便是展續任打小隨侍在身的隨扈,兩人朝夕相處近六年,情感不似主雇,倒像是朋友。
今天是阿簡的休假日,還特地帶了展續任一直想親自見見的「狗兒子」Joker來找展續任。
「阿續這麽喜歡狗,不考慮也養一隻?」阿簡笑看玩狗玩得歡快的小主人。
「不行。」展續任苦笑着搖搖頭,視線移轉,抬頭望向別墅頂樓、透明花房裏正在蒔弄薔薇的白色身影。「大媽不喜歡。」
不喜歡狗,還是不喜歡他養狗?這問題,展續任從來沒敢開口問。
許是察覺到了展續任的視線,李雲從花草中抬起頭,眯眼望向草坪上的兩人一狗,卻只是淡漠地一掃,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又低頭修剪薔薇。
冷漠的無視,比起瘋狂的咒罵要讓人心寒,李雲多年來就是用這種方式對待展續任—把他當透明人。
風徐徐吹來,為夏天的傍晚帶來涼意。
「哈啾、哈啾!」許是吹到冷風,展續任連續打了好幾個噴嚏。
「阿續快進去洗個熱水澡,把汗擦一擦,不要冷到了。」阿簡皺眉看着他,催促道。「時間差不多,我也該帶Joker回去了。」
「簡哥慢走,路上小心點。」展續任也不想打擾對方難得的休假日,連忙揮揮手,目送對方離開。「明天見。」
「明天見!」阿簡牽着愛犬離開,朝身後的小主子揮手,忽道:「明天我一定告訴你我今天求婚的過程。」
在展家服務多年的阿簡有了積蓄,打算要跟相戀多年的女友求婚。
「最好拍影片給我看!」展續任揮着手,像跟朋友說笑般調侃,「我要看你求婚失敗痛哭的樣子。」
「我出馬怎麽會失敗?你太小看我了!」
阿簡帶着Joker離開了,展續任走進大宅,當他正打算回自己房間時,看到他同父異母的大哥展開元站在樓梯的盡頭,冷冷看着他。
「阿續。」
「大哥?」展續任頗驚訝對方竟主動開口跟自己說話。
「明天家裏有宴會,是我的生日宴。」展開元語氣淡淡地說。
展續任還來不及開口說句生日快樂,便立刻被展開元的冷漠傷得體無完膚。
「我不想看見你。」展開元說完就轉身回他的書房了。
僵住的展續任露出苦笑。那個對外人總是笑容滿面、優雅溫和如王子的兄長,卻從來不給他半分溫情。
不記得到底站了多久,展續任只知道當他回過神來時,自己已經來到了廚房,可能是因為這裏還有個不會把他當空氣的人—
「小少爺,你怎麽在這兒?餓了吧?來,桑伯給你東西吃。」管家桑伯看見瘦弱的少年,心生憐惜,隨即拿了剛做好的餡餅用紙巾包好了,送到展續任手裏。「趁熱吃才好吃,小心燙。」
展續任握着熱燙的餡餅,卻覺得心寒。此刻廚房裏兵荒馬亂的,人人都在為明天的生日宴做準備,到時候肯定會有很多客人帶着祝福而來,大哥卻希望他明天能像隱形人般不要出現……
「小少爺,先生明天中午就到了,你耐心等一等。」桑伯道。
展續任警覺桑伯話裏有話,忙問:「桑伯,你要去哪嗎?」
「啊,這樣也被你發現了?過年到現在我有大半年沒休假,我等等就要開車回老家。」桑伯笑咪咪地道。「雖然明天是大少爺的生日宴,但事情我都交代好了,太太也說要親自盯着,用不着我,便讓我下班後直接放假,一周後才會回來,我們到時候再見了。」
說到回老家,桑伯整個人都放輕鬆了,嘴裏還哼着歌。
「桑伯,您怎麽還在這兒?您老不是放長假去了?」年輕園丁阿翔從後門走到廚房,看見桑伯時嚇了一跳。
「要走了,只是我行李還沒扛上車呢。」
「那我來幫您老人家搬行李吧,回來記得幫我帶瓶您家鄉的名產桑葚酒。」阿翔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
展續任看着桑伯帶阿翔到員工宿舍搬行李,而桑伯的休旅車就停在後門。
像是雙腿有自己的意識般,展續任放下吃了一半的餡餅,趁着沒人注意,默默躲進休旅車的後車廂,並把自己的身體縮成一團,因後車廂本就載了一些東西,剛好把他纖細的身子遮擋住了。
「好,這是最後一箱了,謝了,阿翔。」桑伯闔上車門,開着車離開了展家。
坐在後車廂的展續任不發一語,在黑暗中,他黑白分明的雙眼,看着燈火通明的展家大宅離他越來越遠—
隔天,展飛回到家裏後才發現小兒子不見了!最讓他震驚的是,發現這件事情的人不是一直待在這個家裏的任何一個人,而是他這個剛出差回來的父親。
思及此,他心一沉。如果他沒有回來,是不是就沒有人會去找阿續?是不是阿續死了都不會有人發現?
為此,展飛發了好大一頓脾氣,連李雲都不能避免的被盛怒的展飛責難,直到桑伯打電話回展家,說了展續任調皮跟了他回老家的事。
當天,展飛也跟小兒子通到電話,展續任表示想在鄉下待兩個月,展飛沒法,只能順着難得任性的小兒子。
經過兩個月的暑假,展續任在桑伯的接送下回到了展家,他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好似靈魂還留在那個青山綠水的小鎮,反而不習慣「回家」。
踏進家門,展續任正好與要出門的展開元擦肩而過,展開元沖他一笑,笑意卻不達眼底,讓人看了發寒。
「我生日那天,你做得很好,希望你保持下去。」展開元一邊冷淡道出要展續任每年都識相消失的要求,一邊腳步不停的離開。
不想再多說了,真的好累。展續任沒有回話,他踩着階梯上樓。
展續任拐彎進了書房見他父親,一到書房,才發現李雲也在,兩夫妻難得的面對面坐着,氣氛和樂的喝茶。
「爸爸、大媽,我回來了。」
「阿續回來了啊,好像變黑了。」展飛看着數月不見的小兒子,滿眼笑意。
「氣色好像變好了。」李雲不冷不熱地睞了他一眼。
展飛驚喜於妻子主動跟小兒子搭話,認為妻子總算軟化了,願意接受小兒子了,但展續任卻不這麽想,他隱隱覺得不對勁。
「聽說你剛到桑伯老家,夜裏就發了病,身體沒事吧?」李雲溫和的詢問。
「還好,吃了葯就沒事了。」展續任不安的回答。
「那就好。」李雲朝他一笑,那笑,詭異至極。「對了,我把阿簡辭了,給你換了個隨扈,晚點就來跟你打招呼。」
聞言,展續任衝動地開了口,「為什麽要換掉簡哥?他陪我很多年了!」
「陪你多年還不知你身體不好不能着涼?甚至帶了狗來跟你玩,害你發病?我想他就是跟你太好了,才會忘了自己的本分。」李雲喝了口茶,才又說:「我也把這件事情告訴他上司了,往後這圈子不能有像他這樣的人。」
李雲說得像是為了他好,展續任卻聽出她的言下之意—就是因為陪你很多年,你們倆感情深厚,不找他開刀讓你痛一痛,找誰呢?
展續任捏緊了拳頭,硬壓下心頭那份屈辱和心痛。
想到保護他多年的阿簡、開心向女友求婚的阿簡、夢想就是從事隨扈工作的阿簡……因為他的關係,阿簡失去了夢想。
思及此,展續任感到全身發冷。
「你個性跟你大哥不像,比較像誰呢……像你爸爸吧,這麽倔強,竟然蹺家呢,下回可不要這樣了,去哪裏說一聲,免得你爸爸又要發好大一頓脾氣。」
正因為父親發了一頓脾氣,才讓大媽一改冷淡無視,動起手來嗎?展續任臉色黯下。
「你大媽說的對,身體不好還這麽倔強,這麽讓人擔心……說說看,去鄉下兩個月好不好玩?待了那麽久有沒有認識新朋友?」展飛對妻兒露出溫柔的笑。
展續任聳了聳肩,裝作一副沒什麽大不了的模樣,原本想告訴父親他遇見了一個很有趣的小女孩,現在卻硬生生的壓回肚子裏。
「挺安靜的,空氣不錯,早晚都去散步,覺得身體好像變好了……爸爸,我喜歡那裏,我想每年暑假都去那裏避暑,反正那裏是桑伯的老家,你不用擔心。」
「好好好,你這孩子……」
一邊聽着父親說話,展續任微低頭看着自己攤開來的手心。
現在還不行,他還太小,力量太薄弱,不能夠保護他視為重要的人事物,現在的他得學會隱藏,隱藏自己的喜好,直到他有能力保護所愛。
從這一天起,在大宅生活的展續任學會收斂自己的真性情,變成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