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聽到她彷彿無意識般發出單音,眸線也不跟他相接,宮靜川內心更急,卻苦於不知該如何解釋。
他隱隱有些惱火,但究竟氣什麼,又無法分辨清楚。
“宮爺躺下來會不會舒服些?我去打些水來。”轉身就走。
“不用,你等等!”他緊聲喚住她,見她佇足在門邊,一時間卻不知叫住她幹什麼,想了想遂問:“……你要回府里去了嗎?”
曉清再次點頭。“也差不多時辰了,再遲些,果兒會以為我待在鹽場不回去,她又要趕着送飯來。”
她午前年在鹽場這兒做事,午時一到,大智會趕着馬車來接她,在宅里與明玉、澄心一塊兒用過午膳后,她通常會帶着她們倆“玩”—個時辰左右,“玩”的東西很雜,總之是邊玩邊學。
“我跟你一道兒走。”宮靜川忽下決定,就是不想她排拒般離那麼遠。
“可是那個……我在找上個且的鹽單……”
“唔,我好像把它帶回府里了。”
她微怔。“宮爺不過去盛府祝壽嗎?”
“我這樣臭,即便要去,總得回去換套衣衫再去。”他將鹽船圖收進匣內,合下匣蓋時,發出的聲響有點過大。
聽着男人近似賭氣的口吻,夏曉清只覺迷惑,但見他臉色當真不太好,她心絞緊,自也擔憂,不禁放柔嗓音道:“回去后,我煮醒酒茶讓宮爺醒醒酒。還有你的膝腿,昨兒個未敷藥推拿,等回府後也得再瞧瞧。”
就這麼簡單,就這樣短短几句慰問,宮靜川竟覺那股無以名狀的火氣“逤——”—聲全被澆熄。
心緒如此反反覆覆、起起伏伏兼之陰陽怪氣的,到底哪兒有毛病?
“被你這麼一提……”抿抿唇,他有意無意摩挲左膝,眉間似有若無一蹙,正要說疼,他雙目突然瞠圓,直直睖瞪她身後某處。
夏曉清自然也隨他的目光回眸。
一瞧,她不禁愣住。
書房門外的議事廳走進一位美人,那人身穿紫紅色華服,長而烏亮的發柔軟垂墜,發上卻無任何飾物,正因如此,整個人飄逸好看極了。再加上美人臉上濃淡適宜的妝,實在教人挪不開眼。
“爺,昨兒個的貴客又來訪啦!”善老爹跟在美人身後,慢吞吞來報。
夏曉清嗅到那股胭脂香氣,是宮靜川身上沾染的那股氣味,同時也是眼前美人身上的香氣。
昨兒個的貴客……
那人不是女的。他適才說得斬釘截鐵。
但,眼前明明是個大美人!
“還來幹什麼?”宮靜川緩緩立起,眼神戒備。
美人瞧瞧他,撇開精緻無比的臉蛋,又瞧瞧杵在書房門邊的夏曉清,水漾麗眸為之一亮,開口笑嘆——
“欸,人家來,是想跟你交往啊!”
嗄?!
望着那個驀然衝到自己面前的美人,夏曉清小嘴張得跟眼睛一樣圓,一是因美人說的話,二是因美人說話的聲音。
那聲音,是屬於男人才有的中低聲嗓啊!
“交往”二字聽起,來完全是“交朋友”之意。
美人來訪,尋的是她夏曉清,而非宮大爺,美人想跟她交個朋友。
夏曉清不清楚自己何時成了美人眼裏的香餑餑,竟被一路從井鹽場糾纏回到宮家祖宅。
今兒個午時時分,大智來接她,那輛小小卻結實的馬車裏一下子擠進三人,而那位美人明明有輛華美至極的馬車,卻硬要自家馬夫駕着車跟在她的小馬車後頭,舒適的大地方不待,偏要擠來她的小地盤。
鬧了這麼一場,她倒是弄明白對方究竟是何方神聖。
等人姓秋,雙字涵空,說是打江南水鄉來的,家裏專營絲綢生意。
她一聽,雙眸盧瞠得更圓。江南一帶經營絲綢的商家,沒誰不知秋姓豪商,她夏家商手中的產業既以絲綢為大宗,對江南秋家的名號自是如雷貫耳。
簡單來說,做的雖都是絲綢生意,如夏家這種商人只能稱作是中上等的規模,而秋家大商不僅佔了民間大盤生意,與皇朝內廷的制衣局又多有關連,屬真正的豪商巨賈。
擠在馬車內時,她最先上車,所以坐在最裏邊。
秋涵空撩着紫亮亮的衫襬想跟在她身後爬上,無奈華服層層迭迭太繁複,絆手絆腳,卻是腿腳不太好的宮靜川搶先一步跨上車,擠在她身側。
夏曉清被他們倆弄得有些頭暈。
一個是涎着美臉、笑咪咪拚命賴過來介紹自個兒;另一個則擠在中間,為她一擋、再擋、三擋,但宮大爺一路上雖沒給秋涵空好臉色看,卻也沒趕人下車,可見是把對方視作親友,才容許他這樣胡攪蠻纏。
曉清心想,他們一個是北方大商,一個是南方巨賈,手裏營生雖不同,機緣卻巧妙,竟讓兩人成知交了。
只是……這位秋家的爺存心讓姑娘家汗顏似的,長得美也就算了,妝點起來艷光加倍照人,他膚上、衣上的胭脂香混過某種花香,流淌整個車內,不難聞,氣味甚至頗為風雅,但聞久了還是要暈的。
回程路上,有幾次她會偷偷把臉貼近宮大爺的臂膀或寬背,悄悄地呼息吐吶。他衣上雖也沾了胭脂香,但仍留紫檀清香略辛之氣,能讓她徐中“換氣”。
然後有一次他剛好撒過臉,覷到她鼻尖正輕蹭他的衣,兩人視線一下子對上,近得不能再近,她驀地紅了臉,他陰黑的眉目突然一緩,嘴角竟慢騰騰滲出一抹瞭然帶趣的笑。
她心跳瞬間騰衝,忙重新坐正,沒敢多看。
想到他緩緩勾笑的模樣,很親昵,臉離得這樣近,勾引幽靜情思,她記起唇角上曾有過的暖觸,那朵意外之吻。
入夜後的宮家大宅有種奇清氛圍。
可能地處北方之因,大宅的格局與慶陽那座竹林宅子並無多大差異,但夜風就是不同,即便春末,走在長長迴廊上,袖與裙裾仍要教風拂得飄飄飛揚。
提着一隻燈籠,夏曉清剛離開小姊妹倆的院落。
近來明玉正為習武之事跟無惑鬧得凶,那小姑娘要惱恨一個人,自有她一套說法,旁人越勸只會越僵,尤其又在氣頭上……看來,還得再等一段時候吧,等小姑娘自個兒看明白、想清楚了,這結也才能解。
她沒有直接回房,而是進了藏書閣,想帶本書回去翻讀。
當初離開夏家,心裏很是可惜爹的那整屋子藏書,沒想到來到這座宅子,裏頭竟也有一座驚人的藏書閣,而閣中所搜集的書,內容包羅萬象,比起爹的藏書有過之而無不及,再加上宮家大爺允她自由進出,她就像尋到一座寶山,既驚又狂喜不已。
推門進書閣,她走到裏邊的大書櫃。
這一柜子的書多是坊間流傳的雜書,寫天文地理,寫稗官野史,寫佳人才子,也寫紅塵艷記,跟她以前所讀的東西大不相同,卻分外有趣。
她先小心翼翼取出燈籠里的小燭火,一冊冊瞧着,倘有看上的書,就將燭火擺地上,席地而坐,翻閱着試讀幾頁。
忽而,有腳步聲移近,且不止一人!
書閣的門被推開!
夏曉清在聽到推門聲響時,一切憑本能動作,已“呼——”一聲吹熄小燭火。
她坐在大書櫃后,聽到那位嚷着要跟她“交往”的貴客,跟在宮大爺身後雙雙踏進書閣。
“纏了我這麼久,天都晚了,你不滾回你的地方,還賴進來我這兒幹什麼?”宮靜川隱忍怒氣道。那感覺像打算在“半道”上將對方了結,因此借用書閣之地把話說清楚,免得對方當真一路跟進自個兒的院落或寢房,然後繼續糾纏。
“人家哪裏纏你?人家明明是來跟夏姑娘要好的,是你硬把人家拖走,要人家跟你一起去給那位老老的盛老爺子祝壽,害人家跟夏姑娘都沒說上幾句話,你怎麼這樣待人家?”
聽到一連串的“人家”,夏曉清唇已彎,得用手壓在嘴上才能忍下笑意。
真頭痛啊……
偷聽人談話,實在不是什麼好主意,然,她現在已騎虎難下,只能暗暗希望他們能快些離開,讓她也好離開。
“你還想怎樣?”無奈嘆氣。
“人家想再見見夏姑娘,跟她說會兒話再走。”
“你別鬧她!”語氣陡硬。
秋涵申嘿嘿笑過一陣,說話方式終於正經了些。“小弟今兒個純粹是好奇,想瞧瞧這位讓咱們宮大爺費心照看的姑娘究竟是何模樣罷了。我明白夏姑娘是你的人,咱倆好歹也拜過把子,你是我拜把兄弟,兄弟妻,不可戲,我是絕對不敢覬覦。”
他這話讓避在書櫃后的夏曉清將嘴掩得略緊,玉頰瞬間火熱,膚上泛開一陣輕麻,整個人從裏到外細細、輕輕地顫慄。
“別胡說!曉清不是我的什麼人,她就是她。”明顯煩噪。
“既是如此,便是見者有分,想搶的都能動手……你那是什麼臉?瞪得這樣兇狠!我有說錯嗎?那姑娘長得好,脾氣好,又有才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天經地義,莫非你想擋人家姻緣路?”書閣內陷入一陣靜默。
夏曉清將額頭抵着曲起的膝處,心音一聲大過一聲。
胸房中這顆鮮紅火熱的心彷彿被高高懸吊著,又如被狂風掃過的落葉,隨風不住地騰伏翻飛……她知道因何會如此——
因她依然期盼。
她以為自己一切安然而無欲,其實仍貪。
然後,那道再熟悉不過的男性沉嗓終於出聲,用一種似已經過深思熟慮、淡然卻鄭重的語氣道——
“若是她有了好對象,要她自己看上眼的、心裏喜愛的對象才算……那我為她歡喜都來不及,豈會阻她?”略頓。“屆時宮家替她辦嫁妝、操辦婚事,我就像嫁親妹子那樣讓她風光出嫁,『松遼宮家』便是她的娘家,我不會讓她受委屈。”
雙眸這樣濕熱,夏曉清緊緊閉着,但熱熱的淚還是滲流而出。
有啊,她自己看上眼,心裏很喜愛的,確實有這樣的人……他難道不知嗎?
她想,放聲哭一哭會比較好的,卻又必須努力忍下哽咽。
她於是咬住衣袖,忍得渾身發顫,雙手環抱自己,內心不住祈求,希望他們趕快走開,要不然……再不然的話……她、她會出糗的……
可惜老天爺沒站在她這邊。
秋涵空這時問道:“所以你佈局整治慶陽夏家,借力借到我這兒來,誘得夏震儒歡喜吞掉大餌,現如今就等你使出最後致命的一擊,這大半多來的操持,全因你看不慣夏家兩位爺的行徑,跟你心疼夏姑娘半點關係也沒嗎?”
“我當然心疼她。”
“這不就對了!還嘴硬?你明明喜愛她呀!”自以為套到話,眉開眼笑。
“我拿她當妹子看待,自然心疼她、喜愛她。”沉着以對。
突然,書櫃後傳出細微聲響——
“誰?!”
宮靜川厲目掃向聲音來源。
一抹輕微淡薄的身影慢慢從巨大書櫃後走出。
此時,書閣門扉開敞,月光與迴廊上整排燈籠的朦朧火光,幽幽漫漫從門外迤邐進屋,亦星星點點透進窗紙,將書閣內的擺設映出各自該有的輪廓,也讓書櫃後走出的那抹影兒由暗漸明,形象漸現。
看到竟是那姑娘,管他們是北方豪商抑或南方巨賈,瞬間全變了臉色。
“宮爺,是我……”夏曉清深深吸氣,一手虛扶木櫃,一手輕揪襟口。
她眸光如此沉靜,靜謐謐掃視他們二人面龐。
最後,兩汪深泉眸光又落回宮靜川臉上,她嗓音幽淺道:“對不起……我聽到你們說話了,我不是有意偷聽,我、我一直都在書閣里,然後你們就進來了,然後……”抿唇,她閉閉眸,再張眼時,話已直接切入重點。“你們方才談到夏家,談到我異母兄長……我想知道夏家出什麼事?”若非為了此事,她絕對是咬牙忍到底,怎麼也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