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謝青雯只受到外傷,肋骨有裂痕,不過沒斷,也沒有腦震蕩。在顧以法的堅持下,還是被迫住院觀察一天。
她在止痛、消炎藥的作用下,沉睡了一整夜。
沒有作夢。
顧以法沒得休息,忙裏忙外的。處理車子與共犯、但警局幫忙做筆錄、交出當作證物的監聽錄音、把他這陣子以來搜集到的資訊大方分享給昔日同學、聯絡董郁琦確定米麗沒事、聯絡相關人士讓他們知道諾瑪的威脅已經解除……
忙到凌晨,他還是沒有回去休息,而是回到醫院。謝青雯身邊。
要看着她,他才能真正安心。
不過人畢竟不是鐵打的,顧以法累得在她床邊睡著了,並不像電影或小說里描述的,深情款款地凝視她好幾個小時。
也幸好有找機會休息,因為隔天,即使在醫院裏,他們的訪客還是絡繹不絕,應接不暇。
先是早上十點多,睡眼惺忪的唐老鴨來訪。
謝青雯對於聲調可以自由轉變的唐老鴨先生還是餘悸猶存。看到他就臉色發白,什麼話也不說。
「不要怕嘛,雖然我不是好人,但也不是壞人,頂多算是亦正亦邪。」唐老鴨笑咪咪地對她說,還把手上提着的水果給她看。「妳看,我還帶水果來看妳哦。」
「情況怎麼樣了?」顧以法問,一面握住謝青雯下意識伸過來找他的手,握緊,讓她穩定下來。
「嘖嘖嘖,你們真是濃情蜜意,一分鐘都分不開。」唐老鴨取笑,小眼睛瞄瞄他們緊緊相握的手。被顧以法涼涼看了一眼,這才不再閑聊,專心報告正事。
「我和你搜集的證據大概已經夠了,檢察官確定會起訴。不過,根據梁伊呂昨天的口供,他在柏家、柏景翔以前跟女人同居的地方都裝過針孔攝影機,要等檢座開搜索票出來,才能去查這幾個地方。」唐老鴨停了停,又說:「聽說偷拍過很多火辣辣的帶子,他拿這個威脅柏景翔,要他幫自己做事,其中包括了申請外勞--也就是印佣,還有,跟地下錢莊借錢。」
唐老鴨又看了謝青雯一眼。謝青雯臉色更慘白了。
「包……包括我嗎?」她雖然全身發冷,可是,還是一定要問清楚。「偷拍的對象,包括我在內,對不對?」
唐老鴨沉吟了片刻。「我不確定。不過,我可以跟負責的警察打一下招呼……」
「不用。」
顧以法突如其來的話,讓另外兩人都大吃一驚,抬頭瞪着老神在在的他。
「不用?」唐老鴨遲疑了,不安地又看了謝青雯一眼。「可是……」
「我已經處理過了。」他淡淡說。「梁伊呂裝的不是針孔,是數位監控。他假借淘汰舊電腦的名義,把裝好四分割卡的電腦送給柏景翔,然後用本來就裝好的監視攝影機長期偷拍,由電腦上傳回他自己的主機。你們要找帶子是找不到的。都在他主機裏面,」
「他為什麼有辦法裝監視攝影機,而不讓別人知道?」
「同居人是個關鍵。」顧以法嘆口氣。「黃美涓……也是梁伊呂的女友。她長期被梁伊呂操縱,甚至聽他的安排,去跟柏景翔交往,同居。就是這樣。」
「你到底從哪裏得到這些資訊的啊!」唐老鴨露出佩服的表情。「怪不得行里都說你有一套,才幾天而已,你就查到這麼多!」
「也沒什麼,黃美涓想替自己晚罪,當然要全部推到梁伊呂身上。」至少他是這樣交代黃美涓的。
無論如何,她是個可憐的女人。
「咦!你什麼時候跟黃美涓聯絡上的?」唐老鴨詫異地問:「我們找了她好一陣子都沒找到,你找到她了?」
顧以法也有點驚訝。「你沒認出來?」
「認出誰?,
「昨天那個開賓士車、試圖調虎離山的女人,就是黃美涓。」顧以法重新打量一下唐老鴨。「你眼力退步了。」
「她看起來不像資料照片上的樣子啊!」唐老鴨大聲喊冤。「真的不像!拜託,不是我眼力的問題吧。」
「整過容嘛,她的五官不大自然,你看不出來嗎?」
「也是。」唐老鴨點點頭。「聽說她常被揍,揍到要去整型。也太悲慘了。女人如果愛錯人,真是連死都下如。」
「唐老鴨,你講話很像老鴨。」顧以法說。
「喂!」
謝青雯想到車上那個疲倦的濃妝女子,
和那句對不起,
她的鼻子開始發酸。
唐老鴨走後,顧以法望着眼眶紅紅的謝青雯,嘆了一口氣。
「哭什麼?事情不是都水落石出了嗎?」虧他昨晚還特地交代唐老鴨今早要過來醫院找他,好讓謝青雯也一起聽聽他們調查的結果。沒想到,她聽了不但沒有撥雲見日,反而是這副慘兮兮的樣子。
「我沒有哭!」謝青雯還嘴硬,她別過頭去,用力抹掉滾落的眼淚。
動作牽動肋骨的傷口,她呻吟一聲。
「痛嗎?哪裏不舒服?」顧以法立刻警覺,探身過去細問:「頭痛?還是肋骨?還是胃?要不要找護士過來?」
一向氣定神閑的他,此刻聲音里卻透着清清楚楚的緊張,謝青雯只覺得又感動又不好意思。
還有陣陣甜意,慢慢充塞了她負傷、隱隱作痛的胸口。
她的傷,會在這樣甜暖的感覺包圍之下,好得更快吧。
「沒事,你不用太……」她轉頭想說話。
卻是沒料到他靠得那麼近,頭一轉,他的唇觸上她還有淚痕的頰。
在這種時候還退開的,就不是男人了。
他在十年前選擇退後,不過,當時的他只是個男孩。
現在他已經成長,對自己有足夠的自信。面對他想要的,絕對不會再遲疑。
他的吻輕輕的,好像怕傷了她。可是,帶着最溫柔的堅持,品嘗着遲來多年的甜蜜。
他不怕分別,不介意等待。
只要她別後無恙,最後,回到他的懷抱。
那天下午的另一位訪客,在謝青雯被強迫午睡之際,帶着鮮花來到。
好像一座巨塔一般的來人,先謹慎觀察了一下,才走進來。
正在翻閱雜誌的顧以法抬頭看了一眼,又回去讀八卦周刊。他旁邊還有一迭五花八門、五彩繽紛的報紙、雜誌。
「你倒愜意,我們幫你找人,你在這裏陪馬子。」來人非常之悶,忍不住嘀咕着。
顧以法只是扯起嘴角笑笑,他舒舒服服攤在椅子上,腳蹺到收在底下的家屬用床角落,確實很愜意。
「小聲一點,她剛睡着。」顧以法低聲問:「狀況怎麼樣?」
「人找到了。說起來你一定不信,就在柏家後面不遠的汽車旅館裏。」把很不搭調的一捧鮮花放到小桌上,麻臉終於自在了一點。他忌憚地看看床上睡得正熟的那位小姐,也壓低聲音:「汽車旅館的人說,之前還有人每天去送飯。不過昨天沒有去。」
「送飯的人是什麼樣子?你有問嗎?」
「何止有問,我還看了監視錄影帶。」麻臉得意地說。他這個模樣站出去,很少有人敢拒絕他的命令。「是個女的,三十五六歲,身材滿辣的,臉沒看清楚。」
黃美涓。
她到底是個怎樣的女人?
愛的是梁伊呂,還是柏景翔?
顧以法無聲地嘆口氣。也許他永遠都不會了解。
「我老闆叫我告訴你,支票的事情不急於一兩天,他聽說了昨天晚上的事情,知道你馬子受傷了,不會逼你的。」
「原來,你們也會通融嘛。」顧以法嗤笑。「外界真是誤會你們了。」
「幹嘛這麼說。你可是我們老闆很欣賞的角色,想挖角你好幾次了,你都不肯點頭。」麻臉居高臨下,打量着懶洋洋的年輕男人,搖搖頭。「我告訴過他,你畢竟是條子出身,老爸還當過大法官,不可能來做催款這種事啦。」
顧以法對這評論不置可否。
「那筆欠款呢,我會處理。不過,欠的人不是我,是梁伊呂。過兩天,我會送報告書過去給楚老闆,或是你們可以等着看新聞。」顧以法笑笑。「我相信就算他人在牢裏,你們也能把欠款追回來的。我對你們有信心。」
「謝了。這不大像是誇獎。」麻臉悻悻然說。
任務達成,麻臉正要離去時,又來了今日第三梯次的客人。
一個長發飄逸、氣質典雅,令人眼睛一亮的美女!
她纖細優雅的體態、如花瓣般的臉蛋,一雙明眸,讓所有與她視線相交的人,都會微微一震,好像觸電……
麻臉也不例外。他還不只是微微一震,是重重的被震呆了。
一個身高一百九的大個子愣在當場的模樣,說有多呆就有多呆。習慣路人驚艷眼光的董郁琦,只是淡淡看他一眼。
「妳……」麻臉指着她,粗黑的手指微微發抖,雙眼瞪得有如銅鈴一般大。「我是不是……認識妳?」
「很多人都這麼說。」董郁琦冷淡地說。她把手上提着的保溫餐盒交給顧以法。「喂,這是我家瑪麗亞,也就是米麗,堅持抱病幫你煮的飯。謝謝你救了她。諾瑪也跟我們聯絡了,她也要謝謝雯子。」
一聽她的聲音,麻臉就大叫起來:「對了!就是妳!我認得妳!大毛師傅!」
此言一出,大伙兒都嚇了一跳。
包括床上的謝青雯。她皺起眉,難受地翻了身。
「妳打扮哎這樣,還差點認不出來!」麻臉興奮地吵鬧不休:「妳的手藝真的很棒!很多人看到我背後的蛟龍跟巨浪,都非常欣賞。我也有介紹別人去妳那邊,可是妳開門時間不固定對不對?因為常常找不到妳!」
「住口!」董郁琦露出罕見的驚慌失措。「你怎麼可能認得我?我都戴着口罩,而且,你的刺青在背後……根本不會看到我的臉!」
「大毛師傅,妳有一雙令人難忘的眼睛。」麻臉很誠懇地說。
雖然有私交,不過,聽麻臉講這種話,真是肉麻到極致了,顧以法簡直有點反胃。
「我最近想在手臂上刺個這幾年很流行的條碼,可是一直沒有空過去。不如我們今天先約時間好了。怎麼樣?妳什麼時候方便?」
「不好!都不方便!」董郁琦嚇得肝膽俱裂,驚恐地睜大美眸,往後退了好幾步,什麼優雅氣質都暫時管不着了。
她的「副業」--也是她的興趣--如此另類,多年來,只有顧以法知道這個天大的秘密。
鋼琴美女董郁琦,另一個身分是:從演藝人員到道上兄弟都翹起大拇指推崇的刺青名師,大毛。
「你們小聲一點行不行?」顧以法忍不住出聲干涉。「在這裏鬼叫什麼,小心把人吵醒。」
「幹嘛這麼緊張兮兮的?很肉麻。」麻臉還敢說別人,完全沒有檢討自己。他還埋怨顧以法:「小顧,你太不夠意思了,原來你認識大毛師傅,可是都沒有說。」
「你現在自己不是知道了嗎?」顧以法起身,很不耐煩地逐客:「要敘舊、要約時間,請到外面去,我不管。」
「學長,你太不夠意思。」董郁琦咬着牙,一個字一個字細聲說:「我們不是說好要幫對方守密?你難道不怕我把你的秘密也說出來嗎?」
「他有什麼秘密?」
「沒有,什麼都沒有!」顧以法立刻怒目相向。
「我告訴你,不過你要答應我,不來找我刺青。」氣質美女董郁琦一轉頭,就跟滿身肌肉的道上兄弟麻臉談起交易來了。「我介紹你去找我師傅,可以了吧?他比我厲害很多倍。」
「這樣嗎……可是我很喜歡妳的手藝耶……」
「顧以法的秘密沒有很多人知道喔。」董郁琦如果往這方面發展,假以時日,絕對是個狠角色。「你考慮看看吧。」
「郁琦,妳……」
「是什麼秘密?我也想聽。」虛弱無力、卻充滿好奇的嗓音,此刻突兀地從病床方向傳來。
站在門口對峙的三人猛然回頭。
「妳醒了?被吵醒的對下對?要不要再睡一下?」顧以法立刻像是着了魔一樣走過去,還回頭譴責地瞪了客人們一眼。「他們正要走。不送了。」
「我想知道。」謝青雯堅持。「我不喜歡秘密。」
她真的不喜歡秘密。
柏景翔有着秘密,梁伊呂也有着秘密。她只能無助地深陷其中,等待着答案見光的那一天,之後,承擔幾乎令人無法承受的後果,
她不喜歡。所以她選擇主動出擊,尋求答案。
「既然這麼多人想知道,我也很想講,學長,就只好委屈你服從一下多數了。」董郁琦已經恢復了她優雅的舉止、絲緞般的語調,只是美眸中閃爍報復的決心,令人看了,毛骨悚然。
女人,可不是好惹的。
「他的秘密跟大力士阿基里斯差不多,在那裏!」董郁琦突然縴手一指,指向顧以法的腳踝。「不是腳後跟,是旁邊。對,把褲管拉起來。」
麻臉早已經一個箭步衝上前,一手頂住顧以法的肚子,另一手,立刻按照指示,扯起他的褲管。
眼看大勢已去,顧以法放棄了掙扎。他無奈地站在原地,讓自己的秘密暴露出來……
「大毛師傅,這真的是妳的作品嗎?」對她本來很有敬意的麻臉,此刻有點遲疑了,「我……怎麼看不大出來這是什麼?」
「蚊子!」答案從董郁琦潤紅美麗的唇中光榮公佈。「是一隻蚊子。不是失敗的蜜蜂,也不是太瘦的蜻蜓。」
「不大像……」
「那是很多年前,剛開始學刺青沒多久的練習作嘛。」董郁琦為自己辯護。「而且之前練習的不是龍就是鳳,誰知道他一來就說要刺只蚊子。妳沒聽過畫鬼容易畫人難嗎?天天都在看的東西,就是最困難的。」
「到底為什麼要刺一隻蚊子……啊!我知道了!」麻臉畢竟不是笨蛋,怎麼說也算是討債界的一名精英了。他回頭,指着正努力忍痛伸長脖子想看的謝青雯。「是她的名字!對不對?他叫她蚊子,我有聽過!」
刺青。蚊子。
青雯,確實是她的名字。
顧以法只輕鬆一抬膝蓋,蹲在面前的麻臉,下巴就被撞了一下,害他差點咬斷舌頭。
「胡說,我都只在她面前這樣叫她。」
好不容易送走訪客們,顧以法到浴室去把鮮花插起來。
謝青雯則是安靜靠着床頭,在剛剛醒來的迷茫中,努力思索着。
一個接着一個,秘密見光了,謎團解開了。
可是,還有許多她想不通、不能理解的事情。
就像……她不明白柏景翔。他為什麼願意照顧她、和她在一起?
是為了緬懷過往光輝燦爛的少年時光?還是純粹憐憫她?抑或是,像顧以法推測的,被梁伊呂脅迫才這樣?
柏家的父母對她,真的那麼壞嗎?可是到最後,他們顯然在地下錢莊的壓力下,也沒有要她的錢,還不斷暗示她離開。
他們還願意收容諾瑪,對可憐的諾瑪很好。
梁伊呂,到底為什麼有如此醜惡的一面?怎樣的環境,會造就出這般扭曲的人格、性情?
一切只能靠猜測了。
要是有一本藏在隱密處、不為人知的日記就好了,裏面最好記載了柏景翔十年來每天的心情點滴,以及梁伊呂的所有成長曆程、陰謀詭計,巨細靡遺解釋他成為今天這樣的原因。只要找到拿出來朗誦一遍,所有的謎團就迎刃而解:
很多電影或小說,不都是這樣結束的嗎?
然而人生從來不照着劇本走。大部分時候,對於別人的心,只能用猜測和揣度去接近,還不一定成功:有些謎,永遠不會解開。
所以,願意坦然相對、真誠以待的人,才會那麼珍貴。
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捧着鮮花出來,顧以法又立刻注意到,那張被折磨得有些憔悴的臉蛋上,明亮的眼睛裏,已經恢復了幾分神采。
而且,還流轉着盈盈的淚。
他又緊張起來。「怎麼了?又怎麼了?妳是不是在痛,可是忍着不說?」
謝青雯搖搖頭。雖然帶着淚,但唇際揚起了甜甜的微笑。
「那不然是為什麼?」放下花,顧以法走過來,在床沿坐下,有力的大掌探出,把她的手握進掌心,幽深的眼眸擔憂地盯着她,
她的笑更甜了。
「我只是想到……過兩天會接到你的收費清單。」她故作憂慮地嘆口氣。「這段時間這麼麻煩你,帳單一定很貴、很貴吧。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付得起……」
「妳沒問題的。」他俯身過去,輕嘗她咸澀的淚,以及甜甜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