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眼前男人有張稜角分明的清俊面龐,挺直的鼻樑,人中略深,薄唇的形狀稍顯嚴厲,焦覺並非常笑之人。他目光如炬,如兩潭深淵、如她最最不能明了的事物,他直勾勾看她,像無情無緒,又似暗藏玄機。
「夏姑娘對我手中烏木杖如此感興趣,其中門道,不妨說出來聽聽。」
他語氣持平,聽不出心緒起伏。
夏曉清實不知自己竟能懵得這般徹底,在她回過神之前,一長串的話已本能般溜出唇瓣——
「……材后堅實如鐵,木色黑中透紅,紋揮清美,斷面柔滑,若按書朋中所記,該屬海南一帶的樹種,且是取烏木最珍器的木心部位做成手杖,木心中的油脂能讓烏木不蛀、不朽、不腐,這把手杖能用一輩子,而且——」停!
老天!夏曉清,你都說了什麼?!
她先前上他的舫舟,對般艙內的擺設已不知收斂、不懂藏拙地叨絮一大堆話,如今真犯渾了,竟說到人家拄在手是的杖子!
「抱歉……我、我很對不住……」
她不該如此失儀。
只是察覺出他是當日避於折屏后的船主,且是今日遨她前來的神秘男子,再加上他太過年輕好看的外表以及腿上的殘疾,讓她一下子思緒停滯。
「為何道歉?姑娘說得頗好,正因不蛀、不朽、不腐才以烏木心做此手杖。」他拇指挲了挲杖柄,仍徐靜道:「這把烏木杖確實可用一輩子。」
男人看起來不似發怒,僅就事論事一般,不覺被她冒犯,亦不覺她笨拙失態。
夏曉清內心更增困惑。
見他在石墩凳上撩袍而坐,她猶自佇立,被動且消極地對峙着。
桌上擺了茶,他原已端起一隻蓋杯欲品茗,見她並不隨他落坐,他指尖一頓,放下杯子,揚睫再次瞧她。
外表溫馴,性情柔韌——看着她時,他腦中自然而然浮現這些評斷。
秀而雅的眉睫沉靜伏斂,眸心卻隱隱顫動,有迷惘,有驚疑,有不安與戒慎,她無故落在他的掌握中,進入他的局,然,她把持得極好,即便心生慌懼,旁人也不易嗅聞得出。
「在下姓宮,宮殿之宮,雙字靜川,北方松遼人士,家中營商,以鹽為大宗。夏姑娘既肯賞臉來訪寒舍,何妨坐下來說聊幾句?」
他將屬於她的那杯香茗緩緩推近,而後對她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腦子裏原是亂鬨哄,聽到他所說的,夏曉清心魂不禁一凜——
宮姓。
松遼人士。
從商。
鹽為大宗……鹽商!
她終於應他所請落坐,眸光深直鎖住他。
「……公子是『松遼宮家』的人?」
「是。」他淡淡頷首。
「那……那公子……可是宮家主事之人?」
他舉杯飲了口茶。「是。」
夏曉清瞠眸瞪了他好一會兒,瞬間明白了,明白長兄因何亟欲討好他。
鹽業一向是朝廷專營的事業,能從朝廷手中分得經營之權的大商寥寥無幾,怕是五根指兒都數得完,而「松遼宮家」正是其中之一,他們開鹽井、引海水煮鹽,壟佔北邊鹽利。
似宮家這樣的商家不僅是豪商之賈,因與朝廷、官府關係密切,能獨欖專賣之外,亦享權勢,簡而言之就是——皇商。
她抿唇不語,記起出門前兄長那副嘴臉和語帶威脅的叮囑——
別壞事。別弄擰了。伺候好那人。
她心中興起一陣厭惡,甚至還有些無以名狀的失望之情,似覺眼前之人品味雖佳,卻也是一丘之貉。
「公子要家兄知會我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他未答話,眼神別具深意,看得她都想不爭氣地垂下頸項。
然後,他靜聲問「左頰上的傷是你夏家哪位爺下的手?」
夏曉清聞言先是一怔,隨即掩飾般撇開臉蛋。
五天前挨的掌摑,到今日已消腫不少,不小心咬破的唇舌也不太疼了,一時間真會忘記自個兒頰上猶有瘀痕。
宮靜川盯着那張又現倔強神氣的秀容,道:「這幾日,我與夏姑娘的兩位兄長曾有接觸,府上的二爺脾性不若大爺沉穩,姑娘臉上這一掌該是夏家老二打的,是嗎?」他語調平穩,神態亦穩,眉宇間不見波動。「他動手傷你,是因那日在碼頭區,你散了自家錢銀幫了『伍家堂』,是嗎?」
這會兒換夏曉清不答話,然而,他也不是真要她回答什麼。
宮靜川繼而道:「你家掌權的老奶奶已仙逝好些年,你爹親也病故,夏家嫡母對你生母一直存有心結,不可能善待你,而兩位同父異母的兄長盡數把持家中產業,婚前縱有一身本事也難出頭,不是嗎?」
她實在不明白這男人究竟打什麼算盤!
只是……被一個尚算陌生之人道出家中之事,還說得如此直白,底細全被揭盡,她滿心難受啊,向來定靜能忍的性子幾要不能維持。
咬牙,咬得牙齦感覺出疼痛。
她不再閃避他的注視,螓首一揚,將傷顏坦然曝露,清冷道:「想知道的事,公子不都打探出來了?既是心知肚明,又何須再問?」
她盈盈起身,玉顏淡罩寒霜。
「公子倘無要事相談,恕我告辭。」很氣、很惱,男人的目光和言詞讓她深覺無到藏匿,那個最最真實的她彷彿失去一切防護,他再深進一步,只要一小步,就能擊垮她似的。
她福身作禮,這禮作得很是敷衍,草草一福已旋身要走,哪知宮靜川竟倏地站起,她走出兩步,他未拄手杖已跨步追上,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夏曉清大吃一驚,憑本能使勁掙扎。
不知怎麼搞的,該是她回身甩手時的力道太強,狠狠往他胸前搥中一記,他重心陡失,再加上腿腳不好,如此連拉帶扯,導致她自己也沒能站穩,結果整個人朝他撲去。
下一瞬,兩人雙雙倒落。
他當了她的墊背,被她完全壓在底下。
跌倒時,他的大掌一直扣住她,怕她真要跑走一般。
受了驚嚇,夏曉清伏在男人胸前細細喘息,眸光往上一瞄,驀然與他相視,她覷見自己投落在他瞳仁底的影兒,這才意會到兩人挨得有多近!
她輕抽一口氣,欲爬離他胸前,他五指卻又一按,牢牢抓她手腕。
「唔……」她眉心輕擰,唇死拒着,雙肩不禁微微一縮。
見她吃痛般瑟縮,宮靜川立即放鬆指勁。
他迅捷坐起,不由分說推高她單邊衣袖,清光之下,姑娘家的細腕泛開一圈圈紅痕,有幾處嚴重些,已浮出點點的烏青瘀傷。
「是我造成的嗎?」他單刀直入問。
坦白道,夏曉清真想用力點頭、堅定答是。
他恰恰施力在夏震儒今早箝握她的地方,瞬間疼得她抽氣。
她想引發他的罪惡感,想讓他明白他有多麼可惡,只是啊只是,凝穩神思去想——自己這麼做,又何必?
忍下幾要出口的嘆息,她抿緊唇瓣,緩慢而明確地搖搖頭。
「誰做的?」宮靜川沉靜再問。
她仍倔強不答,他再問「是你那兩位兄長弄出來的?」
「不用你管!」她真恨雙眸竟聚濕氣。
她已許久不哭了,此時心緒卻軟弱浮動……怎麼可以?!
她瞪他,不知自個兒臉蛋脹紅,只管怒瞪着他。
「你和他們……你們都是一樣的,是一夥兒的……他、他要我伺候好你,要我不能壞事,要我伺候好你,你……你和他們一樣骯髒、一樣污穢!既是如此,就省省力氣,別擺出清高模樣,別裝出一副關心他人的嘴臉!」怒道,她再次試圖甩開他的手,這一次竟十分輕易便擺脫他的掌握。
她能感覺出風的流動陡然一滯,開闊的園子裏氛圍繃緊。
沒錯,她說的話就是不中聽,她到底還是惹惱了他……
一時間,她有種豁出去的蠻勁,痛快得很,然而又一時間,內心卻難免拉扯。
如若只她一個,死活就她一個,不用顧忌誰,不怕連累誰,不痛快便開罵,看不過眼就甩臉子掉頭走人,如果可以,該有多好?
但……不可以的,她有娘親需要照看,有果兒、大智,有她在意的人需要顧及,她沒有任情任住的權利。
欸,她怎就沒忍住?
夏曉清暗暗自責。
原以為抬睫會看到一張憤怒的男性面龐,豈知,他、他不怒反笑!
絕非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而是嚴嶺嘴角真軟化了,那絲極淡的笑帶出他內心的訝然與興味。
她費勁壓抑翻江倒海般的心緒,欲起身,一大截裙襬不知何時被他的腿壓住。
他……根本是故意的!他無視於她的瞪視,慢條斯理從袖底掏出一隻薄匣。
「這膏藥是按古藥方煉製而成,在消腫化瘀上能收奇效,你拿去吧。」
她雙眸略瞠。「我不需要。」
他沒出聲駁她。
只是見她凝容抿唇,不收他遞去的葯匣,他存心跟她杠上似的,匣子一直遞到她臉前,然後動也不動。
他不動,她若想動,勢必要粗魯地將裙襬從他腿下抽出……
一個模糊且古怪的想法閃過腦海,她覺得,他不會輕易放開,她很可能會扯裂自個兒的裙子……
她認輸了,很快拿走他手中的小葯匣,緊緊握住。
「公子還想如何?」
宮靜川終於挪動身軀,淡淡道:「把夏姑娘裙襬壓皺了,是在下不好。」
想罵人卻找不到話可罵,夏曉清最後只能撇開雙頰微鼓的臉,輕靈地爬起來。
她拂去裙上看不見的塵土,狀若專泛,眼尾餘光卻偷覷男人起身的動作。
他左腿的傷似在膝部,雖然還算順暢地爬站起來,他一掌停在左膝揉了揉才勉強站直身軀。
他退回石桌邊,步伐明顯不穩。夏曉清本能想伸手扶他,但她及時拉住心思。
肩背僵硬,腳步沉滯……
他似在忍痛,又像不是,她看不太出來,因他握住擱在桌邊的那根烏木杖,拄着它轉身面對她時,他神態尋常,薄唇上那抹似有若無的淡笑尚未消褪。
「夏姑娘,關於適才你對我的評論,可否容我解釋幾句?」未等她應聲,他笑笑又道:「水至清,則無魚,想在這世道中如魚得水般活下,我確實做過幾件不算好的事,但應該還稱不上是骯髒、污穢之人,不過也絕跟『清高』二字扯不上邊。我懂得什麼是關心,關心一個人,我還不需要假裝,畢竟能得到我關注的,全是我心是在意的人,既是在意,關懷之情油然而生,何須去裝?」
她聽得一愣一愣,漾水的眸子無法從他臉上移開。
他拇指習慣住摩挲杖首,將她看得極深,徐聲又道:「我不知你那兩位異母兄長作何想法,但遨你過府,僅因有事請你相幫。」稍頓了頓。「我之前在碼頭區見過你,你帶伍家老太爺之遨上了一隻舫舟……當時我也在。」
「我知道。」夏曉清頷首,頰面有些泛紅。「我曉得的……你當時避在折屏之後,我瞧見一截袍襬,那料子並不常見,就跟你身上穿的衣料一模一樣,只有綉紋不同,我能認得的……你、你其實就是舫舟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