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彷彿過了許久,他聽到自己這樣問,那聲音聽起來有些遙遠、有點陌生,心裏不由得一驚,被震得全身發麻的五感終於慢慢泅回。
夏曉清同樣震了震,眸心湛湛。
說實話,在遞出一半的雙心玉時,她完全沒思及“求親”二字。
在方瓏玥剃度之禮上,他表情前所未有的專註深沉,眉角、唇角刻劃出嚴峻之色,在那當下,她其實很想去握他的手。
贈他雙心玉,並非求親,而是單純想讓他知道,他追了這麼遠,談了那樣多,或者勸過、求過,那姑娘誠心向佛不能響應他的情,但……有人是喜愛他,很為他傾心的。
“我不是……”她突然間啞口無言。
說是未想到求親一事,但她明明很貪,一股腦兒跌進去,不知羞恥渴望着與他相近相親,是這樣的思量和衝動下,她才將定情玉佩相贈,不是嗎?既然立意如此,此時又該如何辯解?“倘若是呢?宮爺意下如何?”她真把一輩子的膽氣全數用盡了,努力持平的聲嗓仍掩不去細細的顫抖。
宮靜川面龐一凜,目中掠過無數東西,震驚、錯愕、迷惘、不解、猜疑……最後全化作困擾。
他感到困擾。
深重的困擾。
他並不掩飾,又或者事發突然,殺得他措手不及,因而不及掩藏。
夏曉清能看出此時他眉目間的神色——
她讓他感到困擾。
一股火辣辣的無形力道猛地搧上頰面,她的臉瞬間熱到發痛,雙眸亦熱,有些太軟弱的東西來勢洶洶,威肋要湧出來,但不行,不可以的。
她咬牙死命忍淚。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終於出聲,低啞道——
“多謝姑娘錯愛,但我其實並無你以為的那樣好。”他盯着她的頭頂心,似嘆非嘆。“那天在『靜慈庵』外的樹下,我說與你聽之事,有些緊要地方皆被我刻意略過,你若是全盤知曉,就不會說我好……其實……當年我二弟羽飛之死,我想我必須傷起責任。”
—愣,她怔怔抬起眉睫,見他嘴角微勾,困擾之色仍淡淡布在他眼底。
她心房明明刺疼,卻挪不開眸光。
他聲音幽邈,繼而道:“你以為我善待旁人,其實不是的……瓏玥是我從小指腹為婚的妻子,她五歲被帶來『松遼宮家』,那樣嬌美可愛,那樣粉雕玉琢,我是一見她就喜歡她的,老早認定她是我的人、我的妻……”薄唇又是一扯。“所以你能想像得出嗎?當我得知她喜愛的是羽飛,不是我,想託付一生、結成連理的人是羽飛,不是我,我有年憤怒嗎?”
她渾身一顫,張唇無語。
“曉清……”
他忽而喚她,不再是“夏姑娘”,或“曉清姑娘”,而是低低柔柔喚她的名字。夏曉清氣息忽而深濃,熱氣再次往眼眶沖,身子抖得更厲害,而神魂彷彿全交託給他,帶他吸引,怔怔聽他又道——
“我也會嫉妒,也會憎怕,即便對方是我親手足,我怕他奪走我該擁有的東西,怕他總不費吹灰之力就贏得所有人喜愛,怕他讓我對他既愛又恨……恨他瞞着我與瓏玥好在一塊兒,甚至讓她懷了身孕,讓我只能妥協,不能力爭。”
身……身孕?
夏曉清整個傻住,下意識緊緊掐住自己留下的那方羊脂雙心玉。
“瓏玥有身孕,那……那孩子呢?她削髮入佛門,孩子呢?孩子怎麼辦?”
男人深深看她,又是幽幽渺渺一笑。
“孩子……我那時簡直氣瘋了,爹和娘雖也氣羽飛胡來,但畢竟瓏玥懷的確實是宮家的血脈,再如何氣惱,最終還是歡喜宮家能開枝散葉……我對羽飛說,倘是要我消了這口怒氣,那也不難,當初宮、方兩家的指腹為婚,是要將方夫人肚裏的孩子指給宮家下一任主爺,只要他夠強、更有手段,能將我手中經營起來的幾家大商贏過去,那我甘拜下風,奉他為下一任宮家主爺,自然,瓏玥也歸給他,我絕無異議。
“曉清,我就是這樣恨,就是要磨他、刁難他,但羽飛……他實在不是做生竟的料子,對這一行當一竅不通,他習武,練得一身好武藝,但要他坐下來安分看賬冊、打算盤,簡直比要他的命還狠,你說我這招毒不毒辣?”
“……宮二爺就跟……跟明玉一樣。”她忽而輕喃。
他咧嘴笑。“是啊,明玉跟羽飛還真有幾分相似。”眼神淡淡、淡淡一斂。“……但羽飛始終不肯服軟,當他願去學習生意場上的事務,即便是他不擅長、不熟悉的事,他也能咬牙撐持,一項、一項學好……我看在眼裏,其實已心軟,卻還是不願讓他好過……”
他抿唇沉默,面龐暗淡,沉吟片刻終才啟聲。
“那一趟,羽飛跟爹一起出遠門,爹知我發惱,但還是幫襯他多些,他們在年關前想過北嶺,到山的另一邊訪一位住在漠北的商家,順道探勘幾座井鹽出量的狀況……那一日風雪驟劇,北嶺上山路崎嶇難行,進退失據,宮家車馬隊在過山嶺時半數以上被狂風掃翻,一輛馬車墜進山谷,我爹、羽飛……還有駕馬的車夫……全掉進北嶺谷底。
“消息傳回宮家時,瓏玥當時已懷胎七月,她不哭不鬧,乍見下似是無事,後來身子養至足月,孩子生下來竟成死胎。”
夏曉清倒抽一口寒氣。
宮靜川勾唇又笑。“瞧,我發一次火,鬧出這麼一場,竟要賠上這些人的命,把瓏玥的一生也毀了,你還認為我好嗎?”
當他笑笑地說出這些話,那力道真要鑽透她的心。
“所以你……”喉嚨困難地吞咽。“你還會一直等着瓏玥姑娘嗎?”
“我說過,我會一直照顧她。”
她點點頭。
此時,那塊被她送出的雙心玉徐徐遞迴眼前,她垂眸看着,眼裏又溫燙溫燙,男人略沉啞的嗓音對着她頭頂心響起——
“曉清,我除了打理好『松遼宮家』的生意,帶大兩個妹子,儘力彌補當年自己所造成的傷害,其他的事,我已不多想……”他的手指是蜜色的,被羊脂玉一襯尤其好看。“我中意你,是看中你的才幹,你若肯來幫我,帶着你的娘親隨我回北方,你原先所顧慮的那些事,我會臂你承擔,但……這塊玉佩不該給我。除了對瓏玥,我從未想過婚配之事……我把它還給你。”
她終於伸手去接。
頭一直低低的,她將玉取回,重新與另一半的玉嵌合,完整的雙心玉再次回到她手裏。說不出的滋味,眼淚到底壓不住了,一顆顆不住地掉。
宮靜川見她襟口被墜淚濡濕,一驚,然後沉甸甸的氣就這樣堵在心間。
他不知自己做錯什麼,但……就是有做錯事的罪惡感。
“你……你莫哭……”抓起闊袖想為她拭淚,甫靠近,她嚇得后提一小步。
“我沒哭……沒哭……”夏曉清握成小拳的手好快地揉眼,然後再攤開手心招去頰面濕意。
她吸吸鼻子,柳眉略揚,朝他笑了。“宮爺所說的,我都明白,你願意對我說那些事,我……我很歡喜……”她又笑,剛揭掉的水光又在眸中瀲灧,頰膚紅暖。“宮爺說自己不好,可聽了這麼多,你在我心裏,依舊是很好的。”
宮靜川張張嘴欲言語,竟說不出話。
他看她看得出神,她如兩汪清池的眼、她輕郁的眉睫、她秀巧微紅的鼻尖、她溫潤微濕的頰面……腦中忽地起風亂刮,思緒盡亂,只知自己惹她哭了,他並未欺她、辱她、害她、凶她,卻讓她這樣難過……
“贈玉一舉,是我太過衝動,讓宮爺困擾……還有求親……”她眸珠溜向一邊,巧肩微聳,秀雅臉上竟出現耍賴表情。“我說著,玩故意鬧你的……你、你別往心裏去。”
她哪裏鬧着玩?!
她適才贈玉、求親時,明明那樣認真鄭重!
見她耍賴船想混過去,按理,宮靜川應該從善如流順着她的話揭過,卻不知壓在胸中的悶氣為何越來越沉。
“你——”
“小姐,咱們該回去了!果兒今兒個守着小院,回去晚了,她又要罵人的!”大智去而復返。
傻大個一見站在桑陌上的夏曉清,不管青紅皂白直直奔過來,張聲便喊,讓同樣久候主子不到、跟着一起折回的安丹想制止都來不及。
“好。”夏曉清笑笑響應,旋身迎了過去。
宮靜川隨着跨出一步,單袖揚起,一頓,到底沒去抓住她的手。
他看着她頭也不回走掉,那個高大憨傻的青年跟在她身邊又說又比,直催她快些,她只是好脾氣地說話,最後被拉着跑也沒拒絕。
應該就這樣了……她說她能明白,他若拉住她不放,還能對她說什麼?
沒錯,就是這樣了。
什麼贈玉、求親,說清楚后自然無事,他和她之間——無事。尋常。
“爺……您臉怎麼……紅了!”安丹湊近過來,再抬頭望望天。“這日陽沒這麼毒啊,而且還有樹蔭呢,不可能晒成這德行……唔,爺,您、您這會兒臉紅,究竟是做了什麼?”莫不是……該不會……啊啊啊——難怪夏家小姐要害羞跑掉!
“我什麼都沒做!”冷冷拋出一句。
他陡地用袖,舉步就走,絕不讓小廝瞧見他“後知後學”才開始發燙的臉龐。
“清姊,原來製作傢具的木頭有這麼多種啊!黃花梨、鐵力木、烏木、柚木、榆木、槐木、櫸木、楠木……欸,光數頭都暈了,你怎還分得出來?”十二歲小姑娘的聲嗓嬌嬌脆脆,語調高低揚伏,滿是崇拜。
“覺得有意思,久而久之也就記住了。其實還不只這些,但慢慢看、慢慢學,這些東西啊,學一輩子也學不完,不過能自得其樂便好。”
聽到女子細柔的聲音,躲在“綺雲園”迴廊轉角的宮靜川徐徐吐出一口氣。
他還以為她不會來。
但宮家派去的馬車仍接到人,讓他不由自子又跑來聽壁腳。
一大一小說了會兒關於木質、用材的事,小的突然冒出一問——
“清姊,咱們要回北方了,大哥說,他希望你跟着咱們,你把你家阿娘、大智、果兒全帶上,就一道走吧,好不好?”
宮靜川原本背靠牆面,一聽這話,手中烏木杖一撐,站直了,兩耳也豎直。
小姑娘因沒即刻得到答覆,開始施展不入流卻頗實用的糾纏大法——
“好啦好啦好啦——清姊,好啦,跟咱們走啦!你來嘛來嘛,好不好好不好嘛?你不來,咱們見不了面,你都不想我和澄心嗎?還有臭大哥,他那樣中意你,你捨得拋下他嗎?偷偷告訴你喔,那天你病倒,大哥可緊張了,他真的很中竟你。你來跟我們玩,不要留在夏家啦……唔,快說好,你不說,我和澄心就、就一直巴着,讓你哪兒都不能去!”
迴廊轉角處,宮家丫鬟如意一個過門,險些撞上杵在那兒的一道影。
“嗚!”她打算尖叫的嘴被摀住,就算嚇到快暈倒,她訓練有素,手裏的托盤仍緊緊扣住,絕不讓上頭的蓋杯溢出半滴清茶。
然後,摀嘴的大手放下了,她瞠圓眼,看着她家主爺硬生生將托盤“搶”了去,接着給了她一記“哪兒涼快哪兒去,有事主子服其勞”的眼神。
事情都到這分上,她小小一個丫鬟當然奉命“涼快”去了。
宮靜川取得入“綺雲園”的理由,拄着手杖,徐慢走過一小段迴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