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這天晚上,李德元做了一個夢。夢裏,他被一頭大黑熊緊追不放,他想逃,可是又跑不快。眼看着那黑熊就快要追上了,他急中生智,一溜煙地爬上了路邊一棵大樹。他也不明白自己怎麼就突然會爬樹的,他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只是死死抱住樹榦,驚惶地張望着在樹下徘徊的黑熊,就在過時,那黑熊竟然痞痞地一笑,笑得好像另外一頭熊。李秀才正覺得奇怪。就突然覺得身子直晃悠。低頭一看,原來是那黑熊伸了大掌死命的搖那樹榦。李德元嚇得面如土灰,心裏直發怵,向那黑熊討饒說:“不要了!你放過我好不好?我—身骨頭,不好吃的!”誰知那黑熊竟然說了人話,就兩個字:“好吃!”說完,還意猶未盡地伸了舌頭舔了舔嘴唇。這動作可把李德元看得嚇呆了,一個手軟沒抱住樹,直直地掉下來,—屁股坐在地上。這一跌,跌得屁股瓣子好像摔成了四片似的,可疼可疼了。
屁股好疼啊,好疼啊……
清晨,李德元就是在這個認知的作用下,睜開了眼的。這不睜不要緊,一睜眼,直嚇得他半條命去:光裸裸的自個兒躺在同樣光裸裸的張賽虎懷裏!而他那隻光溜溜的手臂。一隻緊緊地箍在自己腰上,另一隻竟然……竟然搭在自己同樣光光溜溜的屁股上!
李德元頓成石化,只覺得腦海中一陣轟鳴,所謂“天崩地裂”也不過如此。面前這副景緻所顯示的事實,對於李秀才來說,其震撼力不亞於泰山崩塌黃河倒流。
他……他他……他竟然……和一個男……男人……做了如此有違倫常的事情啊啊啊啊!
一瞬間,天與地在李德元面前消亡。彷彿被火燒了屁股一般——事實上,某個部位也的確像火燒了一般地疼——李秀才一個鯉魚打挺似的跳將起來,手忙腳亂跌跌爬爬地從張賽虎的懷裏直起身,手腳並用的爬下床來,慌慌忙忙地套上自己的衫子,然後連看也不敢看在床上翻了個身繼續呼呼大睡的張賽虎,彷彿身後有厲鬼在追一般地推開門跑了出去。
一縷耀眼的陽光刺的李德元睜不開眼,一腳踏空,從樓梯上骨碌骨碌的滾了下來。李秀才疼得直咧嘴,捶著不知道是被剛才跌得杠到、還是昨晚運動量過大而導致酸疼的腰,抽著冷氣就著—邊的扶手直起了身。剛想繼續逃竄,卻聽得一個清朗的笑聲:“李兄早啊。”
唐公子悠閑地坐在涼亭之中,端着青瓷的茶杯,慢慢的享受着上好的綠茶。見到李德元狼狽的身影,他淺淺一笑,又道:“李兄昨晚睡得可好?”
“呃……好……”天大的委屈只能打碎了牙齒往肚子裏吞,李德元皮笑肉不笑地抽搐了兩下嘴角,“好……滿……滿好。”
唐公子又笑,—臉關切地道:“李兄,這麼一早要去哪兒呢?”
李秀才的嘴角抽動了一下:“我……我去鍛煉,對!鍛煉!”
“那不介意,我也一起湊湊熱鬧吧?”唐公於放下茶杯,起身。
李德元連忙擺手:“不了,那個……我轉轉就回來,快得很,快得很!”
唐公子低垂下眼眸:“那李兄您忙,我去喊章兄一起轉轉。”
“別!不能吵醒他!他醒了可就跑不了了!”李秀才急叫。
“呃?”細長的眼閃著笑意,唐公子瞥了李德元一眼,”那,那我能和李兄一起‘鍛煉’么?”
“……”李秀才登時傻了眼,呆了半晌之後,他再度抽搐了一下嘴角,“唐兄……請……”
清晨的庭院,在朝陽的照耀下顯得尤其閃亮。柔和的光掃過唐公子俊秀的面容,也映出那眉跟之間淡淡的笑意。而—邊的李德元則顯得一臉愁雲慘霧,耷拉着腦袋,微微下彎的嘴角,怎麼看怎麼都有種哀怨的味道。
就在這二人懷著不同心情走出庭院的時候,另一廂,在寬敞的大床上,一個赤條條的大漢,正一邊“吧唧”著嘴,一邊傻笑着。口水從嘴角順着臉頰流到枕頭上,張賽虎渾然不覺。兀自做着關夢,絲毫不曉得膀子下原本壓著的倒霉蛋,此刻已經溜得跟個兔子似的。
從出了客棧大門開始,一直到跑出鎮郊,這一路上,李德元恨不能長出四條腿來,就怕自己跑得不夠快,也顧不上某隱處不方便描述的痛楚,李秀才只盼得能瞬間飛天遁地,尋一處誰也找不着的地方,然後就這麼獃獃地望着。等到日落,再日出,恨不能就被望得傻了、呆了才好。
可真正踏上了鎮外的山路,李德元又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了。望着被晨光映照的青翠山頭,剎那之間,他只覺得天下之大,卻無他容身之處:他……他是不是也有病?明明是該將那禽獸斬成個十段八段才解心頭之恨的,可為什麼,他非但沒能扇那傢伙一巴掌,反而滿心滿腦只是想吼自己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他們兩個都是男人啊啊啊啊啊?
“李兄。你準備往哪兒走?”唐公子的話打斷李秀才的發獃。
“不知道。”李德元垂了腦袋。
“不逃好么?章兄會追上來哦。”唐公子淺笑。
這一句,立刻讓李秀才彷彿兔子似的竄了出去。哪兒都好,總之,先避開那個傢伙再說。不能再忍了,他已經被他弄到不正常了,他要剎住,煞住!
眼見李德元—臉悲憤之情向前狂奔,唐公子笑着跟上,從旁建議:“李兄,你不是想參加科舉么?那不如上京趕考好了。”
李秀才搖了搖頭,他現在是在逃人犯,本不該暴露於人前,更別說上京應試了。
“那就先去晉城洗刷你的冤屈啊!”看出了對方的疑惑。唐公子笑答,
李德元“刷”地停住腳步,瞪大丁眼,驚異地盯着對方,一臉見了鬼的表情:“你怎麼……怎麼全都知道?”
“那當然!”唐公子淺笑,春風滿面。
剎那間!李秀才只覺得一陣胃痛,比起眼前這個一臉俊秀笑容但腦子裏實是詭計多端、揣著明白裝糊塗的傢伙,倒是一臉凶神惡煞,但沒多少花花腸子的張賽虎,來得更好相處一些。
可是,—想到那個傢伙,胃就更加疼了。李德元苦下臉來,只覺得就連朝陽也變得慘漠無光了。其實,洗刷不洗刷冤屈也已經無所謂了,反正他已經不是正常人了,做出了有違倫常的事情。愧對孔孟兩位老人家,哪裏還有顏面去參加科舉考試呢?他現在這種狀況,已經不止用“傷風敗俗”這種詞兒能夠形容的了。這簡直就是“天理不容”啊!男人和男人,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將李德元的掙扎看在眼裏。唐公子慢慢別開眼去。望着路邊那一棵蒼翠的樟樹,陽光透過葉片。在他俊秀的面容上投下淡淡的光影。望着那片翠綠良久,他才輕輕地開了口:“至少,你不希望他以通緝犯的身份,過一輩子吧!”
驀然,心口有什麼東西被觸動。是的,他可以不做官,他可以不要沉冤得雪,他卻不希望連累了他,他希望他不再這樣東躲西藏地過日子,他希望他能回到認識他以前的那個樣子,雖然蠻橫無禮。雖然是個說話不待見人的莽漢子,卻是那樣意氣風發,也……也很正常。
如果……如果他們兩個不曾相遇就好了。這樣,一切亂七八糟的事情就不會發生,他會是個規規矩矩上京趕考的秀才,或許就此走入仕途為民做父母官,或許就此落第懷了遺憾但待來年;而他,則依然會是那個一臉強盜樣的捕抉,抓抓小賊賺點小錢,喝喝酒逛逛花舫什麼的。如果他們不曾相遇,就不會雙雙交成了逃犯。也不會在這段日子勞苦奔波,更不會做出了天理不容的事情來。天!男男苛合,這豈止是該被唾棄的,簡直是違背千百年來人性常理的惡事。
正當李德元如此所想之時,一件物事突然湊到眼前。定睛一看。原來是唐公子遞來了那一本《漢景帝》,“漢景帝寵幸董賢,你可覺得噁心?”
李秀才點了點頭:那位好男色的皇帝,被世人痛罵“昏君”這不正表明,斷袖之行為是遺臭萬年的么?
“你可知道‘斷袖’何意?”唐公子又向,臉上慣有的笑容逐漸斂去,俊秀面容之上。看不出表情。不等李德元做答,他自顧自地說道:“‘斷鈾’當日漢景帝清晨起身,見董賢壓着了他的衣袖仍在睡夢之中。他不忍將其驚醒,於是割斷自己的袖袍,此為‘斷袖’之由來。漢景帝,若不論他的君王之身,在這一點上,他也只不過是一個寵溺愛人的男人面已。身為皇帝,他怎麼會不知道這種行為會招人口實,會被天下百姓所恥笑,可是他全然沒有辦法,愛便是愛了,再理智也止不住,一點用都沒有。”
李德元一怔。他突然明白了,為何每每張賽虎吻他之時,總是斂著眉頭,表情甚是痛苦,那個莽漢子,他並不是不知道男男之事不可為,他又何嘗願意去抱一個男人?只是,“愛便是愛了,再理智也止不住,一點用都沒有”。
原來,那莽漢早巳明白。不明白的,只是他自己而已。
心口的深處,有什麼情感緩緩地濫出,直流淌得滿心的酸。緩緩地,李秀才慢慢抬起臉來:“唐兄,我想去晉城。”
“好啊。”唐公子輕輕地勾勒了唇角,揚起一抹淺笑。
秋日的陽光,浙漸趨散了樹林之中的寒氣,也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在二人的背影上投下了點點光斑。
另一廂,直到日上三竿,張賽虎依然沒有清醒的意思。這一晚,他是睡得又香又甜。原因無他,只是憋了近一個月的慾火,終於如願以償地吃到了某人。這讓他就連做夢都會笑出聲來。“吧唧”了兩下嘴。迷迷糊糊的張賽虎正想吃一塊清晨豆腐,可努了嘴朝懷裏湊了半天,卻是撲了一個空。
—驚之下,張賽虎忽悠一下就挺起身來;當他看見空蕩蕩的床鋪,和他凌亂地散在地上的衣服時,他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再抽搐一下,“李德元要是給老子逮到,有你好看!”
房間裏,傳來某隻莽熊咬牙切齒的聲音。驚得樹梢的鳥兒拍了翅膀就逃,空留青枝兀自顫動著。
***
李德元越來越覺得,自個兒就是一倒霉蛋子。原來,當日他與張賽虎費盡辛苦進出晉城,此後在外漂泊,不敢現於人前,可事實上,那案子早就已經破了。
就在二人出逃后沒幾天,有一位京城來的大官路過此地,吃飽了撐着的沒事做,說是要幫忙查案。結果一查就查出不對勁兒了,那李德元和姓徐的死鬼無冤無仇,再加上他又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他為什麼又憑什麼要去殺人啊?
這個顯而易見的疑點,讓那大官招了府衙的王大人前來問話。一唬一吼之下,姓王的全數交代,原來,徐府家中有個親戚是朝廷命官,非要他三日之內找出犯人,否則就摘了他的烏紗。王大人害怕丟官,就準備隨便找個替死鬼。而那幾日,唯一去過徐府的倒霉蛋子,就是上門借盤纏的李德元。王大人一看樂了,再去查李秀才的家底,—清二白,本本分分一讀書人,家裏又沒有一個做官的靠山,再加上又是外地人,在亘城無依無靠,就是死了也橫豎沒有人知道。於是姓王的當下一拍大腿:得!就他了!
可王大人干算萬算沒有想到,自個兒的部下竟不知道是那根筋搭錯了,竟然把李德元給放跑羅。這可叫他怎麼再找出一個人犯來交給徐家?於是,他氣急敗壞地四處通緝,可人還沒有捉到,就來了一個多事的官爺插了一手,先把姓王的給罷免了,自然也就撤銷了對張、李二人的通輯。
然而,兩個可憐的“犯人”卻不知道自己已經沉冤得雪、已是自由之身,還躲在山上過苦日子哩。
想到這裏,李德元不禁長長地嘆出一口氣來:他們兩個,真算笨蛋。
既然官司的事情搞定了,唐公子笑着約李秀才上京趕考,卻被對方搖着腦袋拒絕了;“那個……我做了有違孔孟教化的齷齪事兒,實在沒有顏面上京趕考。”
唐公子笑而不答,知他心意己決,也不多說,只是淺淺地笑。李德元被他看得不自在,摸了摸腦袋,尷尬地笑了笑,又道:“沒臉考試,沒臉做官了。不過,卻也心甘情願。”
慢慢地,李德元輕輕勾勒了唇角,笑在唇上,笑進了黑亮的眼眸里。
夕陽漸漸染紅了街道,路邊懸鈴木的葉片,也被鍍上了一層橙黃的顏色。依稀可以看見遠處的人家,煙囪中冒出裊裊輕煙,在暮日的映照之下,顯得格外柔和而溫暖。路邊的行人漸漸少了,小販們也收拾了東西,準備回家吃飯去。
與唐公子告別已有半月,李德元漫無目的地行走在街道之上,一邊摸著肚子一邊四處張望。街道漸漸變得沉寂下來,與周圍行色匆匆的路人相比,他的步伐顯得飄悠得過了頭。抬頭望了望那一輪橙紅的溫暖日輪,他強打起精神,念了一曲《千秋歲》:
“莫把么弦撥,怨極弦能說。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的確是結了,腦海中紛紛亂亂,糾結成一團。好容易他看開了,想定了,倫常禮法什麼的,都讓他扔去了一邊,因為,“愛便是愛了,再理智也止不住,一點用都沒有”。
可是,好不容易下了抉心,卻找不着那個莽熊了。他曾沖回那個小鎮,卻再也尋不着那個傢伙的身影。登時心裏一片冰涼,他又只好晃悠回了巫城,請艷娘幫忙尋人。然而,等了好幾天了,卻愣是等不到那個莽漢子的任何消息……
耷拉下腦袋,李秀才彷彿遊魂一樣,行走在街道之上。不願干坐着等艷娘傳消息,可走到了街上,卻也只是沒頭沒腦的瞎轉悠,哪裏才能見到那傢伙的影子?
“夢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不自覺地念了這樣的句子,李德元—怔,又立刻跳將起來,“天啊,這種句子來形容那個高壯傢伙,哪裏有一點相像嘛!人家等的是佳人,我等的卻是頭大笨熊……”
正當李德元如此不滿地嘀咕之時,突然“咕……”地一聲熟悉的響聲,讓他尷尬地紅了臉。低頭望了望乾癟癟的肚子,李秀才突然聞到不知從哪裏,傳來隱隱約約的香味。
是酥油的香味!李德元循香望去,只見那是路垃的一個饒餅攤子,小販正打算收攤回家,卻還有三個燒餅尚未賣出,正愁得直吆喝。
這攤子怎麼看上去忒地眼熟,李秀才一呆,愣了半晌。方才想起,當日他在晉城餓得前心貼後背之時,正是在這燒餅攤子前。撞上了那個傢伙。他沒請他吃燒餅,卻請他吃了陽春麵……
猛地,眼睛一酸。模模糊糊之中,李德元怔怔地望着那燒餅,彷彿能在上面看見那張熊臉一般,半晌沒了聲音,只是發獃。
可那小販並不知李秀才正在“睹餅思人”。他只見得面前這個書生兩眼珠子都快瞪在燒餅上了,於是他連忙拉生意;“這位客倌,可要燒餅?兩文一個,又香又脆!”
李德元不答,只是看着燒餅發獃。想到那日他初見他之時,在一片狼籍的茶館中歷經生死威脅;再見他之時,一個燒餅沒吃到,好不容易吃了碗陽春麵,還被那莽漢子噴得滿頭滿臉……剎那之間,李秀才想笑,可是撇了撇嘴角,卻又是笑不出,那個害他楣運連連的掃把星,怎麼想他的時候,反而偏就看不見了呢?
就在李德元胡思亂想之際,突然肩頭—緊,被一雙鐵臂緊緊地桎梏住。
不用回頭,光感覺著氣息,這蠻力就知道是誰。一瞬間,李秀才安心地想哭,再不掙扎,卻也沒有轉過身去,他只是咧了咧嘴,傻笑地笑。
就在這時,李德元看見面前的小販,露出了見鬼一般的錯愕神情,張大了口合不攏嘴:怎麼……怎麼兩個男人……在大庭廣眾之下摟摟抱抱的?
看出了小販的疑惑,李秀才尷尬地沖對方笑笑,可卻並沒有想要脫離那個溫暖的懷抱。別人怎麼看我都好,什麼禮法也好,道德也好,現在的他,只想靜靜將頭靠在那個胸膛上,貪婪地去聽背後急迫的心跳聲。
然而,這番無聲的溫柔沒有持續太久。下一刻,張賽虎狠狠地勾起食指,往李德元的頭上重重的磕了一下。
李秀才吃痛地摸著腦袋,回過頭去,只見一張青白交錯的臉孔。
不自覺地心虛,他乾笑了兩聲,可轉念一想,吃虧的明明是自己,自己還心虛個什麼勁兒啊!於是,他挺直了腰板,義正詞嚴地指責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這個……那個……”想了半天,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留下兩個字,不小心溜出了嘴,“禽獸。”
“你說什麼?你敢說老子是禽獸?”張賽虎橫了眼吼。
這是什麼態度嘛,久別重逢,半點感動姿態都沒有。先是叩他腦袋,再就是吼,這莽熊果然沒有半點長進。
李德元才不怕他吼,心裏雖然如此抱怨,可是面容之上卻哪裏有半點埋怨的神色?黑亮的眸子鎖定他的,滿是笑意:“禽獸,”李秀才伸手輕輕戳了戳他的膀子,“請我吃燒餅。”
“……”張賽虎瞪圓了眼。彷彿是看什麼怪物似的瞅著李德元,這小子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略顯親密的舉動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他、他該不是撞到頭了巴?
面對張賽虎上下打量的神態,李秀才也不見怪,只是催促道:“別小氣啦,就一個燒餅。我上次就沒吃到。”
“……”張賽虎又愣了一愣,半晌之後,從鼻孔中狠狠地“哼”出一聲來,別過了頭去,望着街道邊房屋之瓦片,眼光游移不定,“老子管你餓死!”
李德元“噗哧”一聲笑出來。那笨蛋,依然是如此死鴨子嘴硬,雖然嘴上撂了狠話,可是還是從衣袋裏掏了兩枚銅錢,惡狠狠地拍在燒餅攤子上,“給老子兩個燒餅!”
小販像是見到了什麼不潔之物—般,抖了半天,愣是不敢去接那兩枚銅板。只是顫抖了半天,突然猛地丟出兩塊燒餅,然後見鬼似的一溜煙的跑了。
望着小販逃竄的背影,李秀才又笑,笑得凄楚:果然,這男人和男人,在百姓眼中,是有違倫常。為人不齒的那。
但是,他卻不在乎了。
緩緩蹲下身,他撿起被丟在地上的燒餅和銅錢。將銅板塞回了張賽虎的衣兜里,又輕輕揮了揮餅上的灰,一人一個,張了嘴,慢慢地啃起來。
“喂,蠢書生,你傻了?”見他這副模樣,張賽虎只覺得心頭惴惴,這傢伙,滿腦子的道德禮法倫常,對於外人的看法頗為在意,可今天怎麼卻不甚在意的樣子?
伸手去探那書痴的額頭,卻被他一巴掌拍開,淺笑道:“我沒事。”頓了一頓,李德元又啃了一口燒餅,笑道,“也不算沒事。其實,我有病,你也有病。”
“老子有什麼毛病?你才有病呢!毛病!”張賽虎跳將起來。
見他那副橫樣,李德元反倒輕輕勾了唇角:“對啊,我承認。”
“……”張賽虎斂起了眉毛,沒敢出聲。這蠢書生今兒個一定是吃錯藥了,而且病得不輕。正當他思忖著要帶他去找個大夫瞅瞅的時候。卻聽得他又道:“張兄,跟你商量個事兒。”
“啥?”
李秀才淺淺地笑起來,笑得溫文;“你能不能不要自稱‘老子’啊?很沒禮貌的。”
張賽虎狠狠地瞪了眼,橫着眼瞥他,腳尖卻是煩燥不安地蹭着地面,“老……我管你怎麼說?憑什麼聽你的?老……我才不管!”
熟悉的彆扭神志,嘴裏總是不待見人的傢伙,心底里卻是軟的。李德元輕輕勾勒了唇角,在唇邊綻開一朵極燦爛的笑花:他早讀知道的,早該知道面前這個嘴硬心軟的傢伙,雖然有時候故意說著氣話,可是卻是一直護着他的。
“發什麼呆?還不找家麵館,老……我都餓得站不住了!”窘紅了臉,張賽虎急急地轉過身去,大步地走在前面。
“好。”李德元快步跟上。慢慢地,他伸出了手,拉了他的袖子。
張賽虎一愣,片刻的遲疑后,幾乎是狂喜地,他將那雙常抓着毛筆的細長的手緊緊反捏,直抓在手裏,死死抓住,再也不放開。
再也顧不上周圍路人或驚訝或鄙夷的眼光,二人將手緊緊握住不放。滿手的汗。
愛便是愛了,再理智也止不住,一點用都沒有。世人的鄙夷也好,後人的恥笑也罷,他只是一個控制不住自己的小小秀才,不由自主的着了那傢伙的道兒,再也抽身不開……
夕陽暮日,漸漸染紅了街道,映着煙囪中裊娜的輕煙。一派溫暖的昏黃,柔和的暮光,將二人的影子拉得好長。一直在遠遠的身後,兩道身影緩緩靠近,終於糾結在一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