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秋日明媚的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青翠樹葉,柔柔地照耀在林間二人的身上。雖然已有微涼。但在陽光的溫和下,卻不覺得寒氣難以接受,清風拂過,抖落樹葉上晶瑩的露水,滴落在李德元的眼皮之上。
被涼露驚醒,李德元緩緩睜開眼。映入眼帘的,是那和煦的陽光在葉片的邊緣上投下一層金色的光影。視線穿越翠綠的華蓋,遙望那無垠的蔚藍天空,純凈得彷彿是月光映照下的冰棱,乾淨得不帶一絲雜質,碧藍碧藍的。偶爾幾朵閑雲飄過,為那碧色點綴上淡淡的白。這幅景緻,直讓李德元移不開眼,輕啟了唇,發出一聲讚歎“碧空閑雲隨風飄。綠夢流水任寂寥……”
“哼!”一聲冷哼硬生生打斷了李秀才的詩性。他偏過頭去,只見一張陰沉沉的臉孔,與那和煦柔美的景象形成鮮明的對比。張賽虎沉着臉,緊蹙的眉頭和那兇惡的眼神,彷彿他欠了他一屁股債似的。
感受到他的不悅,李德元也不禁地斂了眉頭,其實,他大可以不去理會那頭莽熊。理性上,他明明是可以得理不饒人地說,都是那個傢伙昨夜獸性大發,自己一時情急才會一個手重。將他撞暈過去。可是,在感性之上,他卻覺得心虛——
奇怪了,他心虛個什麼勁兒?!如此在心中反問自己,李秀才只覺得一股躁熱襲上雙靨,昨夜親吻的觸感依然記憶猶新,縈繞在心頭,不曾淡去。
可……可他是男人啊!男人和男人親吻,那不就是曾經在書上看見過的“斷袖之癖”、“龍陽之戀”么?!天啊,這是古往今來,最受孔孟道學儒家思想唾棄的事情之一!這是有違倫常的!
登時嚇傻了眼,李德元只覺得心頭亂作一鍋粥,迷迷糊糊的什麼也想不清楚。只在口中下意識的喃喃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孔曰成仁盂曰取義……”
呆了半晌,李秀才猛地—拍手他怎麼給忘了?這莽熊是喜歡女人的,怎麼會想要和男人接吻?他不是曾經說過“女人的嘴唇又柔軟又舒服得快活似神仙”這樣的話么?!所以,那個傢伙一定是昨晚發燒燒糊塗了,才會把他當作女人吻的!
這麼一想,李德元終於給昨天二人不合常理的舉動,找出了一個他自認為“合理”的借口。可是,這個結論卻讓他不禁心中有些空蕩蕩的,好像缺失了什麼,原來,他只是燒昏了頭,才把他當作女人發洩慾火……
不自覺地,李秀才耷拉了腦袋。原本見到晴朗天空時的好心情,在頃刻之間交得一片愁雲慘霧,愈加灰暗起來,也說不清心中是什麼感覺在作祟,只有無精打采,提不起精神。
與李德元同樣心情鬱悶不已的,還有正拉長著一張臉的張賽虎。不過,他心情極差的原因,並不在於精神層面的胡思亂想,而是在於物理層面。
昨夜滿腔熱情、一腔激昂,都在那個蠢書生一撞之下,登時氣短半截。等到早上醒來之時,越想越是惱火——當然,燒得正旺的可不僅僅是怒火這一簇,還有無處發泄的慾火,直燒得他坐立不安,口乾舌燥。再看身邊半倚在樹上的李德元,張賽虎狠狠地瞪圓了眼,實在是有種掐住他的脖子、重重揍他一頓、然後再把他吃干抹凈的衝動。
然而,看見那個蠢書生安靜的睡臉,想到他那一身的傷,張賽虎還是硬生生將那般衝動壓抑了下去——可結果就是,黑了一張撿,從醒來到現在都煩燥不安,看什麼都來火,看誰都不順眼顧——換而言之,這便是“欲求不滿”的直接後果。
想他張賽虎並不是個吃素的傢伙,非但不是“柳下惠”,反倒是一個想到什麼做什麼、不善於忍耐的急性子,說穿了,就是“猴急”。明擺著有白嫩嫩的豆腐放在眼前,卻看到吃不到,只能讓他不來火么?!於是,張賽虎撇了腦袋,再也不看那個讓他火起的蠢書生。
這個動作在李德元看來,卻是有說不出的扎眼:明明是這莽熊有錯在先,他沒讓他道歉就算是不錯了,那傢伙怎麼反倒還擺起臉胺色來了?!不過,埋怨歸埋怨,想到昨日若不是他,自個兒早就被扭送到官府衙門裏了。知恩圖報,是讀書人最起碼應該具備的道德。他好歹是他的恩公,看在這個份上,他就不跟他計較什麼了。
這麼思付,李秀才也就釋然了。直起身,走到不遠處的小溪邊,他輕輕掬了捧溪水,抹了一把臉。冰涼的水流過指縫,有說不出的清涼感受。望着依然有些青紫的右手,他不禁浮出笑容,他原以為右手定是要疼上好幾天的,沒想到卻並非看上去那麼嚴重。想必,這都是那傢伙昨夜搓揉了半天的好處。
一想到昨夜,他為他搓揉手掌的專註神情,還有那輕柔的動作,溫柔得不像是那個平常的張賽虎。李德元不自覺地淺淺揚了唇角,勾勒出一抹粲然的笑。然而,未等他將這笑容逐漸擴大,一件物事就飛了過來,直罩在他頭上。他愣了一愣,扯下一看,正是那件沾滿污泥的外衫。
李德元愣愣地偏過頭去,不解地望向張賽虎,只見對方沉着一張冷臉,橫了眼大大咧咧道:“給老子洗乾淨羅!”
“什麼?”李秀才怔住了。想他寒窗苦讀二十載,家事卻是極少做的。書中只寫道:“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可是,沒聽說“書中自有洗衣婆”的。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他學的是禮法道德,卻從沒有學過洗衣煮飯,更別說是將這麼一件破破爛爛看不出顏色的衣服洗乾淨了。
李德元拎着衣服犯了難。見他如此磨磨蹭蹭,本就心情不佳的張賽虎更不耐煩了,惡狠狠道:“你到底是洗還是不洗?!”
“你……你這是有辱斯文!”
李秀才瞪了一眼那個一臉蠻橫的莽漢,不滿地斥責道。然而,罵歸罵,手中的動作卻並末停下,只見他蹲在溪邊,不停地推打着張賽虎那件灰灰皺皺的外衣。
看着這副情景,張賽虎突然覺得心情大好,抱了雙臂,以一副看好戲的架勢,看着那個為自己洗衣的瘦削身影。然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個蠢書生太過聒噪,廢話怎麼那麼多:“……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俗語有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雖然你是我的恩公,也不能指使我做這個做那個的。張兄,你要知道,我是讀書人,不是你家請來的僕人。當然,這不是說我就不樂意幫你洗衣服,只是這實在是有辱斯文的事情,我看你還是趁早娶一個溫柔賢惠的妻子,幫你洗衣做飯比較實在……”
“閉嘴!”張賽虎皺了眉頭,“再羅嗦信不信老子割了你的舌頭?”
信才有鬼。摸清那傢伙死鴨子嘴硬的個性,李德元才不將他的威脅放在眼裏。他轉過身來,一手仍拎着洗了一半的濕衣,一手指向張賽虎,義正詞嚴道:“張兄!這是諫言!所謂‘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張兄,你要明白,我此番諫言,完全是為了你好。古往今來,多少皇帝因為不聽諫言所以招致亡國之禍:紂王不聽比干之諫言,因而被妲己迷惑,商亡,夫差不聽伍子胥之諫言,因而城破國滅。而那庸玄宗正因為重視魏怔之諫言,所以國運興隆,更是說出了‘以人為鏡’之至理名言……”
被那蠢書生一堆掉書包鬧得焦頭爛額,張賽虎忍無可忍地翻了一個白眼,隨即一把勾過李德元的腦袋來,對準了唇就啃下去——
很好,果然安靜了。
張賽虎滿意地想。雖然暫時不能將他吃干抹凈,但是時常吃點小豆腐,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正當張賽虎樂滋滋地享受着人間美味之時,李德元卻是懵了:那傢伙還在發燒么?可是,體溫正常得很啊!如果是沒有燒得迷糊,他幹嘛要吻他?他們都是男人啊!
下意識地想推開那頭莽熊,可是當李德元眼光一沉,卻瞥見那勾住自己下顱的大掌,手背上一片慘烈。
那是燒傷。直到這個時候。李德元才想明白,那張賽虎昨夜是如何解開了繩索之束縛的。心底不由地泛上一陣酸楚,直襲上胸口,一路湧上喉頭、鼻子、眉眼之間,無一處不是泛著酸的。
緩緩地,李德元閉上了眼,放棄了抵抗,任由那傢伙在口中肆意掠奪,帶來陣陣顫慄。
直到兩人都是氣息不穩,直到張賽虎主動將他放開,李秀才這才伸手抹了把臉,繼而不聲不響,轉過了身去,繼續在溪水裏洗起那臟衣來。
要洗得乾乾淨淨的,要洗得跟新的一樣。以後,他的衣服就都交給他來洗好了。
一邊使勁磨搓着衣上的泥跡,李德元—邊這樣想。越想就越是使勁,費了全身力氣想將那泥印搓去,可它就是頑固地盤踞在衣服上,不讓他如願。李秀才怒了,手勁越使越大,努力地搓,搓,搓!
他那番拚命般的動作,直看得一邊的張賽虎傻了眼:一刻之前,他還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怎麼一轉眼,便洗得這麼賣力了?!莫不是著了魔吧?!
張賽虎心下發慌,剛要開口喊住他,可就在這個時候,卻聽得“嘶啦——”一聲響。
手中的衣衫被撕開了一道大口子,李德元瞪大了眼,提起那衣裳。一臉難以置信的震驚表情。透過那破洞,兩個人面面相覷,誰也沒有說出話來。
張賽虎唯一的一件外衫,就這樣報廢了。這下,也就真的不用再洗了。
***
為了躲避通緝,連續幾日來,張賽虎和李德元二人,就這樣在山間與小鎮上往返。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山上的,夜間也只有露宿。若是缺了衣服食材,就用從那旅人身上搜刮來的銀子去小鎮上買上一些。大城市是不敢去的,畢竟有通緝告示和眾多衙役,若是出了什麼狀況,就是連跑也跑不掉。二人只好偷偷摸摸鑽進一些小鎮,買了東西又像作賊一樣一溜煙跑回山上。這等情況讓一向追求光明磊落的李德元,不禁搖頭嘆息,卻又無計可施。
幸好此時只是初秋,天氣不算太涼,晚上露宿倒也還能湊合著過,只是沒個遮風擋雨的地方,若遇上了下雨,便只能幹看着成為落湯雞了。
雖然李秀才堅持認為,唯有上京城洗刷冤屈,才能擺脫這躲躲藏藏的日子。可他的話剛說出口,就被張賽虎一句“你找死”給沖了回來,讓他只有悻悻地閉了嘴。畢竟,張賽虎可是掌管着吃喝等民生大計之人:二人的食物多是張賽虎張羅的。除了偶爾去鎮子裏會帶上一隻烤雞、半斤牛肉什麼之外,大多數時候,都是他挖些野萊、從河裏抓魚充饑的。
而李秀才,雖然能背誦出“葡萄美酒夜光杯”之類觥籌交錯之間的美妙詩句,卻是連韭菜和大蔥都分不清的傢伙,更遑論抓魚了。再加上讀書人“愛惜飛蛾紗罩燈”的慈悲心懷,殺魚宰雞等等廚藝食物,他是一概幫不上忙的。所以,他只有包攬了洗衣服的活兒——這讓他頗為不滿,想他雖是文弱書生,可畢竟是頂天立地的堂堂男兒,怎麼可以盡做這種婆婆媽媽的事情呢?搞得好像是“男耕女織”似的。於是,李秀才經常氣憤的鼓了腮幫子,可卻從沒有打算將這樣的分工改變過來。一是讓他做飯,只會糟蹋食材外加讓二人的肚子受到莫大的折磨,二來,想到張賽虎那莽熊洗衣補衣的“賢惠”模樣,他只覺得全身惡寒,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
其實,李秀才倒不是不願意洗衣服。想到張賽虎那被燒傷的手,李德元只覺得,就算幫對方洗一輩子衣服,他也沒有怨言。可是,近日之中,那傢伙越發頻繁的吃豆腐動作,讓李秀才產生了巨大的反彈,他是男人,他也是男人。為什麼那個禽獸老是要抱他、親他啊?!更可惡的是,那個傢伙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正當李德元沉浸在抱怨中的時候,張賽虎已經將剛抓出來的魚去了鱗片,並且架在篝火上開始烤了起來。瞥過眼去,只見那蠢書生眉頭緊蹙,像是在思索什麼重大問題似的,他忍不住喚他:“喂,喂!”
張賽虎喊了連喊了他幾聲,都不見他回應。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一晃,可他還是沒能回過神來。張賽虎也不惱,這種時候,有—個百試百靈的招數——
大手搭在了李德元的腿上,微一用力,那個傢伙立刻打了個抖回過神來。
“張……張兄?!”李秀才僵硬了身形,愣了一愣。隨即,低垂下眼眸,看着那隻搭在自己腿上油晃晃的大掌,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終於忍無可忍地挑起了眉毛,開了口,“張兄,請自重。”
彷彿沒聽見似的,張賽虎撇了撇嘴,不應聲。伸出左手翻了翻架在火堆上的烤魚,瞥過了眼,就是不去看那李秀才抗議的模樣。
“張兄,請、自、重。”李秀才再度抽搐了嘴角,一字一頓地提醒道。然而,對方擺明了一副揣著明白裝糊塗的不合作神色,讓李德元氣得口不擇言:“張兄,你這樣實在是太過分了!孔曰成仁,孟曰取義,雖然不指望張兄你能遵守禮義道德,但是,你至少先把手上的油擦乾淨!”
——咦?!不對!問題的重點並不在於他的手干不幹凈,而在於擺在了不該放的地方吧!剛將話說出口,李德元就察覺了自己的失言。想他苦讀二十年,練的就是頭腦,怎麼會脫口而出這等不經大腦的言論呢?!李秀才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
可那張賽虎也沒能察覺他話中有異,只是依言擦乾淨了手。不過他的擦法並不一般:從樹上扯下一把葉子,揉成一團,在手上磨蹭幾下,這便算是擦好了。這番動作看得李秀才有昏厥的衝動,這個傢伙,當真是哪裏來的野蠻人?!
若是連這些小事都要計較,他非給氣死不可。忽視那莽熊不講究的舉動,李德元直奔主題:“喂,張兄,你可知道何謂男女……呃……我是說,你可知何謂‘授受不親’?”
張賽虎斜眼瞥他:“老子只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可沒聽說過‘男男授受不親’的!”
一邊說著,他雙臂環過李德元的腰,一把將對方扯到自己腿上來。下巴抵在他的後背上,他滿足地嘆了一口氣。這陣子,他一定是吃豆腐吃上癮了,所以只要看到他在身邊,便忍不住拖他貼近。
“咦咦咦咦咦咦?”李秀才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萬萬沒有想到他的嘴裏也能吐出這樣的句子來,李德元暫時忘卻了制止對方不規矩的動作。若不是被他抱着,他定會衝上前去作上一揖。彎了眼眸,他半調侃道:“張兄文采見長。”
張賽虎橫了他一眼,也不說話,只是抓過一條烤魚,咬了一口嘗了味道。似乎覺得不是很滿意的樣子,他抓了一把鹽末撤了上去,又放回火上繼續烤起來。不久,陣陣香味逸在空氣當中,也飄進了李秀才的鼻孔里,讓他登時忘了自己原先要說些什麼,只是獃獃地盯着那冒着香氣的烤魚。嘴裏不自覺地滲出口水來,他“咕嚕”一聲將口水咽下肚去,喉結動了一動。
“咯——”就在這時候,肚子不爭氣地唱起了“空城計”。李德元耳根一紅,好在自己背對著那莽熊,讓他看不見自己的尷尬樣子。
正當自廂情願地想着,背後的張賽虎,低低沉沉地笑起來,肩膀笑得—抖—抖的。因為他的下巴抵在他的脊背上,李秀才只覺得背後一陣顫動,不免心中著惱,他為自己開脫。
“那個……”他剛想脫口而出“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不過轉念一想,這和現在的情況根本毫無關係嘛,於是,他只好將這句口頭禪咽進了肚裏,轉過身,他直視他的眼睛,好辯的習慣又冒了出來:“那個……我是說,俗語有云:‘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所以,肚子叫是很正常的事情,沒有什麼好笑的吧。”
“老子有在笑你么?”張賽虎斜了他一眼,明顯一副狡賴表情。可當看見李德元的面頰上,因為賭氣而微微泛紅的模樣,張賽虎越瞅越覺得順眼,於是乾脆改變策略,偏偏就是要氣他:“老子笑的就是你。怎樣?不服氣么?有种放馬過來!老子還怕你吃了不成?!”
面對他那副蠻橫樣子,李秀才嘆了一口氣,心知要說道理是肯定說不通的。可就算明知道對方是懶得聽那些大道理的,李德元還是不願放棄“軟化”,忍不住苦口婆心地勸道:“張兄,看在這些天也是患難與共的分上,有一言小弟我實在不能不說。要知道,知書才能達理,惟有熟讀《孔孟》才能明白這做人的道理,做無愧於天地的錚錚男兒。我知道張兄你本性善良,只是說話做事太過於魯莽,不經思考。不過不要緊,只要你平日好好翻閱四書五經,就能改變現在的狀態,變得懂道理懂禮法的……”
說到“禮法”二字的時候,李秀才故意含蓄地停頓了一下,再低垂了眼眸望向依舊攬在自己腰上的大手。他的暗示,張賽虎又怎麼會看不出來?然而,這隻讓他覺得心頭煩躁,微微惱火地放開了手,將他丟在了一邊,別開了眼,不去看那個讓他來火的蠢書生。
那書痴的意思,他又不是瞎子,獃子,怎麼會看不出、想不明白?!什麼狗屁“道德禮法”?他張賽虎抱個女人最是合乎所謂的“禮法”了?!滾!全是他媽的放屁!若是能選,他也希望這蠢書生長了個女人的身體,抱起來又軟又香,而不是現在這—身的排骨!可是,都已經是這樣了,沒得選了,他還能怎麼樣?他偏就是看這書生看對了眼,也不管他是否瘦得跟個排骨似的,也不過他沒胸沒臀不軟不香!該死的!他都不嫌棄這書生是男人了,他都已經吃虧吃大了,達書痴還好意思跟他說什麼勞什子的“禮法”?!
如果李德元聽到張賽虎這番心聲,一定會跳起來大罵對方自私——吃虧的明明一直是他啊!那莽熊還好意思說什麼“不嫌棄”?!就算哪傢伙願意抱男人,可他是正常人,不想被男人抱啊啊啊啊!
然而,李秀才並沒有讀心之術,所以,他也就沒能聽到張賽虎的心聲,並發表上述那番言論。被丟在一邊的他,終於可以擺脫那毛手毛腳的騷擾了。可是,他卻並沒有感覺到輕鬆。望着張賽虎那張越發陰沉的臉,李德元心裏也是沉甸甸的。那是—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張了口,他試探性的小聲問:“張兄,你生氣了?”
懶得理他!這個沒胸沒臀的排骨架子,又迂腐又遲鈍,到底究竟是哪一點好,非讓他這般心煩?更可惡的是,這個蠢獃子還不讓他吃豆腐!一副教導模樣讓他改邪歸正?呸!看到他就心煩!
決定眼不見為凈的張賽虎別過了臉,這幾天他已經憋得夠辛苦的了,沒想到那個混蛋連摸個大腿都不讓,還要嘰嘰歪歪地跟他提什麼“禮法”?切,別說是暗示了,就是明示也沒用!他張賽虎看上的東西,豈有放手過的?說不放!死也不放!
看見張賽虎緊緊斂了眉頭,還有咬牙的趨勢,李秀才雖知這世上有一句話叫做“明哲保身“,可他還是沒有辦法不理不睬。不明白對方究竟是生了哪一句話的氣,他愣了半晌,直到一聲再熟悉不過的“咕——”響起,他一拍腦門,看那傢伙一股陰沉,八成是給餓的!
“張兄,請吃魚。”
伸手抓了一條烤魚,他遞到他的面前。不料這動作竟然煽起魚上一顆燃著的碳灰,直飄進了張賽虎的眼裏。
痛呼一聲,張賽虎登時紅了眼。李德元心頭一驚,臉色“刷”地就白了。二話不說,他下意識地湊進他,撐住他的臉,撐開她的眼皮,想要吹走那灰燼。可轉念一想,越吹是會燒得越旺的。生怕燙了張賽虎的眼,立刻地,李德元伸了舌頭,一下一下地舔去那炭灰。
眼裏突如其來的熾熱轉化為清涼。忘了剛剛不理睬對方的決定,也忘了什麼沒胸沒臀不夠軟不夠香的抱怨,先前的悶氣煙消雲散。張賽虎想也不想地,一把勾住李德元的腦袋,低了頭把嘴猛湊上去,這次可是送上門到了嘴邊的豆腐,不吃白不吃!
咦咦咦咦咦咦?這是什麼狀況?怎麼……怎麼又來了?李秀才瞪大了眼,驚異於面前的景緻。這是李秀才第一次在接吻的時候睜着眼睛,他獃獃地望着面前的他,斂了劍眉,張賽虎緊團着眼,微微蹙起的眉頭看上去頗有種痛苦的味道。明明是該指責對方的無禮舉動,可為什麼在看見他緊皺的眉頭時,心口卻不由自主地揪緊了呢?
剎那之間,李德元了解到,在心底最深的地方,有什麼東西正逐漸軟化。
“咕——”“空城計”再度唱響,張賽虎的身形僵硬了一下。頓了半晌之後放開了緊按的人。隨即,他將臉埋在他的頸項間,“哈哈”地大笑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李德元忍不住紅了臉,這個時候,他實在是很想學著那莽熊平日裏的橫樣子,怒道—聲“再笑!再笑信不信老子把你……”這樣的話來。不過,他畢竟不是那傢伙,他只是—個滿口道理卻說不出一句話的秀才。於是,他只有鼓了腮幫子,力圖以譴責的眼神擺出嚴肅的模樣。
這副模樣非但沒有起到任何威懾效用,反而讓那張賽虎笑得越發肆無忌憚起來。一邊抖着肩膀狂笑,他一邊從火上取下燒得香噴噴的烤魚,然後塞進了李德元的嘴裏。壞心地看他終於忍不住滿嘴香魚的誘惑,狼吞虎咽。
“老子做的不錯吧!”張賽虎挑了挑眉毛,道。
面對張賽虎的得意神色,李秀才大力地點了點頭,表示贊同。這個動作立刻引來了那傢伙的沾沾自喜,看他那個得意勁兒,李德元又忍不住要吐他:“不過,要知道,人一旦餓了起來,就是吃白饅頭,也會覺得那是無與倫比的美味佳肴。所以,就算你做的東西難以下咽,可對於一個飢餓之人來說,都會是相當好吃的。”
這一句登時讓張賽虎垮下臉來。斂起眉,他惡狠狠地一把將剩下全塞入了嘴裏,然後大口大口地咀嚼起來。這讓李德元驚呼一聲,隨即了解到什麼叫“禍從口出”,什麼叫“自找麻煩”,他只吃了—條魚,還沒有吃飽啊。
本是因為那書痴的話有所不悅的,然而看那蠢書生耷拉下腦袋,一副悲慘狀況,張賽虎頓了片刻,原本的惱怒神氣逐漸消失,唇上忽然勾了一抹邪惡的笑來。一邊嚼著香噴噴的烤魚,他一邊沖對方使了個眼色:“還餓?”
“嗯。”李德元點了點頭。熟讀《孔盂》的他,渾然沒有察覺,自己已鑽進某人下好的套里。
“等著,老子給你好吃的。”張賽虎又笑,笑得李秀才不禁有些發毛,但是此刻肚餓佔了上風,他只希望那傢伙可以多給他烤兩條色來。可魚是沒有等到,卻等來一個龐大的黑影邪笑着湊近了臉來。
俗語有云,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可現在的狀況分明是,李秀才為了兩條烤魚把自己陷入了悲慘的境地之中,當那熟悉的溫潤唇瓣貼了上來,李德元在心中發出一聲悲鳴:又……又來了……那傢伙都不厭的么?
夜晚的風清清涼涼,吹動搖曳的簧火,拂起碳灰緩緩升上天幕。忽明忽暗的燼,彷彿是在天與地之間逗留的星辰,縈繞在兩個笨蛋的身邊。
***
不知不覺,張李二人在山上住了半月多。雖然每日拌嘴吵鬧沒有停過,卻也無甚大事。只是眼看着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天氣也一天比一天涼起來。掐指算算,也快是中秋時候了。白天倒還能湊合,可一到晚上,更深露重的,清涼的晚風也逐漸帶上了侵骨的寒氣,凍得李秀才不由地發抖。
每到這個時候,張賽虎就會露出難得的正經神色:“跟老子一塊兒睡吧!”
這句話讓李德元瞪大了眼,把頭搖得跟波浪鼓似的:這禽獸一天到晚腦子裏就只裝著這等齷齪事么?
彷彿是看出了他內心的指責,張賽虎別過了眼。望着樹梢上金黃的葉片,眼光游移不定:“你不冷,老子還冷呢……”
這番神色不僅讓李秀才放了心,而且還大為感動。一邊在心中暗暗責罵自己太過多疑,怎能這般不信任同伴,李德元一邊往張賽虎身邊靠了過去。
然而,他立刻就後悔了——
被緊緊箍在雙臂之中,動彈不得。李秀才恨恨地咬了牙,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來:“禽、獸。”
吃一塹,長一智。後來,李德元就沒有再上過張賽虎的當。可是,寒氣逼人的秋夜幾乎讓他招架不住,整晚整晚地睡不着。眼看着那熊貓眼越來越明顯,張賽虎忍無可忍,也不管李秀才是怎麼嘮叨著“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地反抗,皺著眉頭硬生生地將對方拖進了懷裏,摟了個結實。
這下子,倒不會凍得睡不着了。李德元枕着一個天然暖爐,美美地睡了一晚上。可到了第二天早晨,他差點沒把腸子給悔斷羅。在心中大為職責自己的意志不堅定,更是大罵自己沒用。
什麼事情都要仰賴那張賽虎,難道他是他豢養的孌童么?他可是男人!俯仰之間無愧於天地的錚錚男兒!雖然不會武,也沒有孔武有力的肉體,但是他是飽讀詩書的讀書人,應有堅強的意志和決心,怎可以看着同伴就這樣走進有違倫常的罪惡深淵不加以阻止?更可怕的是,那張賽虎有違倫常的對象,還是他自己?
這一番思忖之後,李德元堅定了信念:一定要阻止張賽虎向“斷袖”那有違倫常禮法的深淵墮落下去!而首先,就要疏遠那隻禽獸,讓他沒有吃豆腐的機會。所以,當務之急,就是要解決這秋夜過於寒冷的問題。於是,他嚴肅地拍了拍張賽虎的肩膀,以極正經的神色沉聲道:“我們去買棉被吧。”
因此,二人就這樣以“在逃人犯”的身份,小心翼翼地向山下小鎮進發。可是,李德元並沒有想到,這只是治標不治本的方法。
當二人沿着崎嶇的山路一直走下山時,已經是接近黃昏時候了,一輪暮日將橙紅色的光芒柔和地投映在鎮子上,拉出長長的影子。民宅的煙囪中升起縷縷輕煙,在夕陽之中顯得格外柔和。孩子們一堆一堆的玩在—起,又被各自的娘吼回家吃飯去了。漸漸的,路上已經鮮少有人走動,可每家每戶的木窗里,都透出了柔和的燭光。
剎那之間,李德元只覺得鼻頭酸酸的。原本,他是一個規規矩矩的讀書人,盼的是有朝一日能夠榜上有名,做父母官為百姓做主。可就在幾天之內,他卻被指控為殺人犯。如今不得不如遊魂野鬼—般,隱於山間。看着鎮上,鎮民們都回到了家中,其樂融融的樣子。可他要什麼時候才能沉冤得雪,可以光明正大地行走在青天白日之下,昂首挺胸地穿越於熙攘人群中呢?
忍不住抬了袖子,抹了抹眼角。李德元抬了眼,卻見身邊那個高大的漢子,也是別過了臉去。李秀才一愣,沒想到那個平日說話大大咧咧,粗魯無比的莽漢子。也會對此景緻有所感慨。不知,他所希冀的是什麼呢?回到晉城,過往日的生活么?
李德元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那傢伙若不是為了救他,也不會丟了宮職,成了現在這等見不得光的通緝犯。其實,他大可以不理會他的死活,快快活活地做他的捕快。可如今……
一時之間,一片沉寂。夕陽靜靜地照耀在二人身上,涼風吹過二人的鬢角,輕輕揚起李秀才的發來。不知道從哪裏傳來不知名的鳥兒的鳴一聲一聲短,卻聽得有種凄涼的味道。過了良久,李秀才輕輕拍了拍張賽虎的手臂,輕聲喚道:“走吧。再不走,店要關門了。”
張賽虎並沒有轉過臉來看他,只是無聲地點了點頭。李德元也再不言語,二人一同踏上了青石板的道路,向店鋪所在的巷子走去。
然而,事實再度證明。這兩個例楣蛋子是被神明們拋棄了的可憐蟲,當二人走到了店鋪門口時,只見得一個小夥計抬了門板,正打算關上門,見來了客人,小夥計陪笑道:“兩位爺,小店已經打詳了。請您二位明兒個再來吧。”
本就心情不好的張賽虎橫了眼就要往前沖。嘴裏罵罵咧咧地說著“老子讓你關門”之類的狠話,讓那夥計登時就變了臉色,後退了一大步,差點沒一屁股跌在地上。不過,張賽虎還沒能衝上去,就被李秀才抱了腰攔下。
若在平時,李德元定要念叨對方“太過魯莽、只會逞兇鬥狠”什麼的,可這時,他卻心知那張賽虎也是一肚子苦水無處發泄才會如此衝動,於是,他什麼責備的話也沒有說,只是死命爛住他,口中喃喃道:“算了……張兄,算了……”
張賽虎慢慢地收了拳頭,隨即轉過了身,無言地朝巷口走去。李秀才沖那受到驚嚇的夥計作了一揖,算是賠了不是,這才急急忙忙地跟上張賽虎。
一路無語。李秀才幾次想要說點什麼起個話頭,卻又無從說起,只能靜靜地跟在後面,偶爾抬眼看看街道兩邊的景緻。夕陽西下,此時,幾乎所有店鋪都已打烊,卻惟獨有一家書齋依然開著門。李秀才眼前—亮,拉了張賽虎的袖子;“張兄,我們進去看看,可好?”
知道這蠢書生是見了書不要命的。張賽虎啥也沒說,走進了他最為頭疼的書齋。李德元登時來了精神,鑽進書櫥之間就走不動路了。
眼光逐一掃過一本本厚實的典藉,李秀才分明已將自己在逃人犯的身份和等在一邊的張賽虎一齊忘到了九霄雲外。直到眼光不經意地瞥見一本名為《漢景帝》的野史小說,他唇邊的笑容立刻僵硬在艟上。
平日之中,李德元是碰都不會碰這類書的。想那漢景帝身為君王,卻好男色,與那董賢惹出”斷袖”之韻事來,百年來—直為讀書人所不齒。李秀才自然也不例外,以往的他,手沾上了這種書都會覺得髒的。可是這一次,他卻猶豫了一下,慢慢地將那本書抽了出來。
“漢景帝雖為世人唾棄,卻也不失為一位痴情男兒。不知兄台以為如何?”
耳邊突然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李秀才一驚,手裏的書掉在地上。
轉身望去,只見那是一個溫文儒雅的青年。他身材頎長。穿一身象牙色的長衫。腰間掛着一枚青色的小獸玉雕。發冠高束,面若白玉,鼻粱俊挺,唇邊勾勒出一抹溫和的笑。當真是玉樹臨風,宛若神明一般俊秀。
見到李德元回頭望他,那男子淡淡一笑,作了一揖。然後,他笑道:“這位兄台,你愛看野史?”
“啊——”李秀才愣了一愣,低頭看了看落在腳邊的書,上面白底黑字不容置疑。隨後,他慌忙點了點頭,道:“呃……是……是啊。隨手翻的隨手……隨手……”
那俊秀男子又淺淺地笑起來,彎腰替李德元拾起地上的書,遞迴他的手上:“野史固然荒誕離奇,卻也隱藏了諸多正史中不甘記載的異人異事,或是無法記載,或是不能記載。追尋野史中的真實,也是一件頗為有趣的事兒吧?”
“是啊……是啊……呵……呵呵……”李秀才尷尬地笑笑,將手中的書塞回了書架上。
這個時候,一直站在書櫥,閑閑沒事做的張賽虎,忍不住進來看看狀況,不耐煩地想催促李德元。可當他一見旁邊還有另一人,登時頓了一頓,隨即沒好氣地道:“你倒是看完了沒有?”
“好了好了,”季秀才忙不迭地答道,可看見眼前的男子微微笑了一笑,神態似是瞭然。這讓他有些心虛起來,摸了摸頭介紹道,“這位是張賽虎。是我的……呃……我的……同鄉。”
這一句不僅讓他自己背後冷汗直流,也讓張賽虎一張臉格外陰沉下來。扯了他的手臂就把他往書齋外推。這番動作佔有欲甚強,李德元斜了眼瞥那俊秀男子,他莫不是看出了點什麼吧。
越是這麼想。就越覺得心虛。李秀才努力掙脫張賽虎的栓梏,一巴掌拍在他的大掌上。轉過身來,更加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向對方解釋起來:“呃……我這位同鄉……平時處事比較莽撞,請您別見怪……”
同鄉,讓他別見怪?張賽虎黑下一張臉來,停住腳步,抱了雙臂沉着臉看那傢伙究竟腦子裏裝的是什麼豆腐渣。
“哦,是這樣啊。”那男子溫和一笑,再向張賽虎作了一揖。可張賽虎是看也沒看他一眼,從鼻孔中不滿地“哼”出一聲來,別開了頭去。
見此情景,他也不惱,只是微笑着點了點頭,模樣並不見怪。他轉而面向李德元,緩聲道:“這位兄台,同是讀書之人,不知可否探問,您尊姓大名?”
心知自己的表現過於緊張而拙劣,可偏偏就是沒辦法改變。李德元心中暗暗思忖,那男子怕是看出點什麼了,卻並沒有道破。這讓他不僅對對方多少也有些感激之情;於是忙作揖回答道:“在下李德元,鳳城人……”
話還沒說完,就給張賽虎狠狠地踩了腳丫子,痛感讓李秀才反應過來,天啊。他做了什麼?他現在是在逃人犯耶!怎麼能把本名報給一個陌生人?於是,他趕忙補救道:“哦……哦不,在下李……李元德!對!李元德!”
張賽虎衝天上翻了個大白眼。哪有人自己的名字都說不清的,這分明是有詐么!換作幾歲的孩童都知道。此時此刻,他有種想衝上前去,把那蠢書生掐死的衝動。不過,畢竟外敵當前,首要目標是對付面前這個男人。於是,他摸了下巴,很認真地在考慮,是否要把面前這個男人打昏了再拉了那個笨蛋逃回山上去。
那男人聽后,絲毫沒有變了神色,反而輕笑起來:“原來是李兄。在姓唐。今日與李兄一見,方遇知音。同為愛書之人,不妨移居舍下,小酌暢談一番,如何?”
“這……”李德元面露難色。此番猶豫神色,在張賽虎看來尤為扎眼,這個混蛋,竟然還有在考慮?連對方是什麼底細都不清楚,這種時候不但能避就避,竟然還當真在考慮?剎那之間,他著實有種將整個書櫥的書全部砸在那蠢書生腦袋上的衝動,但他還是咬了牙關,硬生生忍住了。
張賽虎哪裏知道李德元的心思:一方面,李秀才因那一句“漢景帝雖為世人唾棄,卻也不失為一位痴情男兒”,不自覺地對那男人頗有一番好感,再來,這段時間之中一直都是在山間生活,沒半本書不說,連想吟詩聊天都不成——畢竟,那張賽虎可不是什麼風雅的人,所以,在見到這樣一位讀書人,忍不住覺得親切;最後,這些日子以前,李德元的心中著實積累了一大堆的苦水,不吐不快。偏那張賽虎又不是有耐心的人,更有不足為他道的話,這讓李秀才心中淤積已久。因此,思量了半晌,他終究是點了頭。
“那就勞煩唐兄了。”直覺地認為,眼前這個俊秀男子,並非壞人。
“李兄客氣了,”唐姓男子以笑容回應,“這邊請。哦,對了,敢問這位兄台如何稱呼?”
“他姓張。”李德元剛這麼回答,就遭到一記死光。正打算支吾著混過去,卻聽那唐公子淺淺笑道:“哦,是立早章么?”
“沒錯沒錯!”李秀才猛點頭,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幸虧那唐公子弄錯了。
“章兄,那麼,請這邊走。”唐公子笑道,為二人引路。
於是,在日暮黃昏之中,三人一同踏上了青石小路。只不過其中二人走在前面,有說有笑、高談闊論。而跟在後面的高大漢子,則自始至終黑著一張臉,半晌不吭聲。
唐公子先前說是“舍下”,其實不過是往日住的旅館罷了。這倒給張賽虎多少減了一份疑心,換作是私人宅邸,若姓唐的真有心要告發他們,便如同瓮中捉鱉,想逃都甚是困難。但若是人來人往的客棧,卻要方便逃竄一些。所以,張賽虎雖然橫了眼睛一副別人欠他幾百兩的樣子,但終究是沒有將李德元直接拖走。另一個方面來說,他也許是想看看李秀才究竟會捅出什麼妖蛾子也說不定。
晚風清涼,微微拂動青翠的竹,婆娑的竹影投映在影壁之上。月清,在小亭子的地面上,撒下淡淡的銀霜。
小鎮上的客棧,想必是不會太過龐大而奢華的。不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除了必不可少的客房之外,院中的小小庭院倒也頗具風味;尖角的涼亭正對著一汪小小池塘,可惜中秋時分,那塘中的荷花早已敗去,只留得平靜的水面映着一輪玉盤,倒也別具風味。涼亭之中是青石的桌凳,不過似乎是顧及到秋夜寒冷,石凳上早己鋪上了錦墊。庭院四周植着各樣的草木,想必在春日中必是一派繁榮景象,可在這時大多已是落葉,只一棵高大的樟樹依然枝繁葉茂,在月光之下透露涼意。
三人在亭中坐定。唐公子燙了一壺溫酒,為張賽虎和李德元二人斟上。李秀才忙不迭地謝過。面那姓張的便沒這麼客氣,別說道謝,就連應也沒應一聲。唐公子也不見怪。只是淺淺笑過,起了話頭:“看李兄、章兄的樣子,不像是本地人呢。”
“呃……”李德元支吾道,“這個……我們,我們是前來辦事的!”
“是么?”唐公子為自己倒上一杯熱酒,再道,“聽二位的口音,似乎也不是一個地方的吧。”
“呃,這個……是因為,那傢伙出去鬼混了好幾年,所以家鄉話都不會說啦!”李秀才急中生智,編道。這番說辭引來了張賽虎的白眼。李德元看他似乎有動怒的傾向,忙端了酒杯,露骨地岔開話題:“唐兄,喝酒,喝酒。”
見張李二人對這等話題似乎是不願意回答的樣子,唐公子也不強人所難,另起了話題:“剛剛在書齋,見李兄頗為愛談野史—類。不知李兄最愛看哪—朝代的故事呢?”
這個話題引來了李秀才的興趣,他立刻來了精神,忙道:“雖然鄉間野史我甚少去讀,可是論是正史來,我最神往繁盛的大唐!別的不說,先說這科舉制度就是隋唐時期所提出的,擇優而仕,無論出生如何,只要勤學苦練,就可以有一展抱負的機會!”
“哦?”唐公子眼前一亮!笑着為李德元斟上一杯酒,“這麼說來,李兄的抱負是在科舉場上大舉身手羅?李兄是想當官?”
“唔!想的!”李秀才重重地點了點頭,神色肅然,“只有當了官,才能為百姓做出點事!我才不會像那個姓王的狗官,不分青紅皂白的就定了人死罪,那是什麼官嘛!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那狗官就算真的賣紅薯了,想必他賣的也一定是臭的!我都嫌他臟。”
這番話帶了太多酒後的抱怨,張賽虎直起身來,伸出猿臂就要把李德元向外扯,皺了眉頭狠狠道:“回去!你都喝成什麼樣兒了?”
“我又沒喝醉,你幹嘛拉我?”李秀才眯了眼睛掙扎著雙臂,偏是不聽張賽虎的話。
眼看着面前要上演一出搶人大戲,唐公子趕忙打圓場,岔開了話題,“李兄,你為何會對漢景帝頗感興趣?”
“…””這一句話,讓李秀才耷拉了腦袋,“我本來……本來是不感興趣的。那種皇帝……竟然對那種事情感興趣,他……他是不是有病啊……”
“哦?”唐公子笑道,“李兄也這麼認為?”
幾杯熱酒下了肚,身上漸淅暖和起來。不知怎的,就覺得心底也酸酸的。李秀才抬了衣袖擦了擦眼,緩聲道:“以前是這麼認為的。可是……可是越過,就覺得越不是味兒了……”
李德元的話還沒說完,張賽虎倒是真的越來越不是味兒了,那兩個傢伙談的是什麼鬼皇帝?他連名字都沒有聽過。更是不在乎!他所看到的只是面前一對姦夫淫婦……呃,不對!是“姦夫淫夫”!總之,就是這兩個斯文敗類在花前月下談得不亦樂乎,不知道說的是什麼鬼東西!而且還一邊談一邊直抹眼睛!
這一想,張賽虎只覺得心頭火起,正想用強將李秀才架走,卻聽得他又迷迷糊糊地說:“唐公子,你那一句話說得對,漢景帝雖為世人唾棄,卻也不失為一位痴情男兒。他若是能選,必是也不會選那董賢的。他又不笨,對不對?”
唐公子笑而不答,只是為自己添上了一杯酒。杯中映着那一雙黑亮的細長眼眸。而那李德元倒也不在乎無人應聲,自顧自地說下去:“可是……那個笨蛋就是選了他,是沒的選了,想挑別的,滿心滿腦都不讓!只好死磕在那一棵樹上了!……這怎麼辦?他明明知道這是不對的!不應該!也不能!可是沒辦法,就是沒辦法……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斷袖……斷袖……”
唐公於眼光一沉,斂了笑意,淡淡道:“感情這等事,本來就不是控制得來的。”
“……”李秀才一怔。奇怪,為什麼酒氣全浮到眼睛上來了呢?眼皮熱辣辣的,酸。
而在一邊的張賽虎,根本半句沒聽懂什麼“漢景帝”什麼“董賢”,他只聽到那姓唐的說什麼“感情”,登時就把牙咬得痒痒的。好嘛,這兩個斯文敗類,邊喝酒邊聊天還不夠,聊著聊著竟然還聊到感情問題上去了!張賽虎活絡活絡手指,“卡卡”作響,橫着眼就去瞪那個外表溫文的“衣冠禽獸”。
唐公子又豈會看不出那兇狠的目光?瞥了一眼那凶神惡煞的某人一副要吃人的表情,他淡漠一笑,挪了挪位兒,向半趴在石桌上的李德元靠近了些。將臉湊近他的,唐公子幾乎是把臉貼在了李秀才的耳邊,輕聲喚道:“李兄,李兄。”
“呃?”李德元模模糊糊地應道。醉眼朦朧地慢慢抬起了臉,不抬不打緊。—抬臉,那唐公子原本就靠得近,此刻硬是有意無意讓唇擦過了李秀才的臉頰。這一來,登時有人暴跳如雷:“你做什麼?”
一巴掌將姓唐的給打開,張賽虎猛地將李德元提了起來,摟進懷裏,一副標註“所有物”的樣子。深深地斂起眉,一張原本就顯得兇狠的臉,在月光的映照下顯得更加青白交錯。根根青筋浮現在額頭,瞪大了的眼中,可見到熊熊烈焰在燃燒。這副橫樣子,像是要吃人一般。
見到這副怒容,唐公子反而淺淺笑了起來,輕聲緩道:“夜露甚涼,李兄又不甚酒力,若章兄不嫌棄,不妨扶李兄到我的房間小憩片刻,不知章兄意下如何?”
“滾!老子才不稀罕!”張賽虎大吼出聲,抱着李德元就要往外走,卻聽得那姓唐的在背後喊住他:“章兄,酒醉燥熱之人可不能挨了凍,怕是會落下病根的!”
張賽虎橫了他一眼,又低頭望了望懷裏的人,眼見他因醉酒而緋紅的雙靨,頓了一頓,張賽虎從鼻孔中重重地“哼”出一聲來,隨即,一臉不清不願地抱了人“蹭蹭”地上了二樓客房。
“呵呵……”望着二人進屋的背影,唐公子輕輕勾勒起唇角,揚起一抹淺笑。過了半晌,他收回了視線,為自己再斟上—杯酒,既而踏出亭外,對一輪瑩潤的玉盤,唇上的笑痕逐漸收斂。緩緩地,他低垂下了眼眸,輕聲吐出兩個宇:“敬你。”
將李德元抱進了客房,張賽虎只憋得一肚子的火。下手也不知輕重,就把李秀才往床上一丟,疼得他直抽冷氣,半醉半醒之間,下意識去模撞疼了的後腦勺。見此情景,張賽虎冷冷—笑心道:好你一個蠢書生,見了一個生人,到親得跟一個娘胎里出來得似的!一邊聊還一邊喝酒,該說的不該說的—起抖落出來,竟然到最後還聊到感情問題上了!真他媽不是個東西!
越想越覺得不公,張賽虎不由地火從心頭起,惡由膽邊生,老子待你不薄,卻連吃塊豆腐都要嘮嘮叨叨的!可那姓唐的倒好,輕輕鬆鬆就賺了一個吻!他媽的!老子怎麼能夠咽下這口氣!今兒個不把你吃干抹凈老子就不叫“張賽虎”!
當張賽虎惡狠狠並且“餓”狠狠地在心中做出如此宣言、並且死瞪着眼瞅那張清秀睡顏之時,李秀才正在陳年美酒的作用下,兀自睡得香甜,然而,平靜的睡夢很快就被打斷,胸口一沉,直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掙扎著雙手想要推開壓著自己的人,卻被對方牢牢抓住雙腕,動彈不得。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卻只見得一個黑熊般的黑影子。
緊緊皺了眉頭,李德元暗想,這莽熊又吃錯什麼葯了想些亂七八糟的點子,實在是懶得理他。可李秀才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次張賽虎可不僅僅是吃兩塊豆腐那麼簡單,而是要將便宜佔到底的,立誓不吃干抹凈了絕不罷休!
朦朦朧朧之中,那個壓迫十足的龐大身軀直欺上來。張賽虎俯身吻住了李德元的嘴,一嘴的酒氣。媽的,讓你喝酒,讓你喝酒;一想到這酒是那姓唐的請的,張賽虎就覺得滿心的鬱悶,伸了舌頭想把那酒味全部舔乾淨才行。唇瓣上,口腔里,牙齒上,舌苔上一塊地兒也不能放過!直舔得身下那人“嗚嗚”地想出聲,卻又被制住了舌頭,愣是半個字兒都說不出來。
不夠!遠遠不夠!光是吻還無法解了他滿腔的怒火,反倒是讓另一把火越燒越旺了。汗珠順著額頭滑下。明明是秋夜,張賽虎卻只覺得燥熱難當,三下兩下扒乾淨了自己一身裝備,又將身下人兒的衫子—起給扯了。原本還想再吻,還想再舔了個遍兒才夠本,想要把最“美味”的留到最後。可是,那蠢書生偏偏是個怕癢的,解個褲腰帶偏就不老實,護癢般地躲了個半天。那小腰扭得,蹭得張賽虎直抽氣兒,狠狠地吞了口水,“咕嚕”一聲,聲音大得他自個兒聽了都覺得口乾舌燥。再也忍不住,也留不到最後了,張賽虎雙手死死摁住李德元的肩膀,推倒!然後,他把腰杆子一挺,上演了千百年來亘古不變的活塞運動——進進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