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只瞧着日頭漸漸偏西。吱呀一聲,內室的門開了,俞清甫走出來,向桂八的兄嫂們一一行禮,口中稱謝。眾人茫然,從來都沒有像這樣穿戴的富家公子對自己這般,急忙手忙腳亂地回禮,也不知道得當不得當。
俞清甫來到桂八旁邊,深深一揖,道:“林秦就拜託桂兄照顧了。”他躬着腰,一步一步,漸漸後退,最後消失不見。
眾人望着,只覺莫名其妙,再看桂八。桂八僵着脖子,慢慢抬頭,轉過來,一片茫然,似乎也不明白。歪歪腦袋,好半晌才似乎反應過來,呼地跳起,跌跌撞撞地就往內室里衝去。
桂八扶着門框,果然就見床上並不是人去床空。林秦依舊在原來的地方,只是坐了起來,此時正伏在床邊,露出整個脊背和白皙的頸子,雙肩顫抖的厲害。他沒有抬頭,似乎根本就沒聽見桂八的動靜。
“……小公子……”
桂八輕聲呼喚。這是怎麼了?為什麼俞清甫沒有帶他走?是覺得不好帶,要去喊轎子來接人嗎?
林秦不答。桂八不敢動,轉而出去,到兄嫂跟前道:“各位哥哥嫂嫂,今兒這喜事不能辦。讓大家白忙活一場,實在對不住了。”知道他們有千百個問題要問,“等過些日子,我一定會把事情好好跟大家說明的。”
跟着便把他們請出去。
關好門,桂八輕手輕腳的回到內室。林秦已經坐正了,靠坐着,一臉平靜,只是臉色蒼白的厲害。他轉動眼珠,跟着桂八的動作走。桂八被他看的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放。
林秦咧嘴笑道:“我被出賣那天,官府賣奴婢的場子,你也去了是不是?”
桂八點點頭:“是的。”
“為什麼後來又走了?”
“我……我想帶你回家,可是我我身上沒有足夠的錢,得回去拿……”想起那天情形,桂八面上就陣陣滾燙:如果自己的錢再多些,如果自己的‘十兩銀子’不是銅板而是敲絲,如果自己隨身就帶有那麼多錢……該有多好……
“等我拿了錢趕回來,俞公子已經把小公子你接走了。”
桂八把那天發生的略略說了一遍,只是嘴笨,只能說個大概,細節什麼的幾乎都沒有。
林秦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桂八起初是這樣以為的,但很快就發現不是這樣。林秦只是看着自己這個方向,但恐怕什麼都沒在看。
俞清甫的話還在林秦耳朵邊盤旋:再不能帶他回家,也不能另外置辦房產安置,因為不能連累整個家族。
只一句話就能說清楚的,卻偏偏要解釋、安慰、發誓……何必呢?他林秦不信這些東西。只是念着他把自己從奴婢賣場上帶回,衝著這,便想當他是真心人;莫說有情無情,也是恩德一件。
‘我知道了。拿十兩銀子來。’
‘怎麼?’
‘我現在借住在人家家裏,總得付房租。’
被子下手裏一個硬硬的東西,咯的手疼。這是俞清甫留下的碎銀子,雖然還有張一百兩的銀票包着,依舊冰涼。寒冷徹骨。
耳邊靜了會兒,林秦意識到桂八說完了,垂下眼帘,一笑,讓桂八不由得看的痴了。林秦移動目光,看到桌上擺放的酒具,配上大紅的被面和牆上貼的紅雙喜,猜到是怎麼回事,也不着惱——或者說根本沒力氣去惱。只是笑。
“酒,拿來。”
桂八趕緊去取了。林秦讓他倒了兩杯,一杯給自己一杯給他。碰了一下,仰頭就喝。桂八嚇了一跳,想阻止也來不及,林秦已一飲而盡。
林秦眯着眼睛看他,微笑:“當家的,交杯酒怎麼可以不喝?”
桂八半晌才反應過來,臉色立即漲的通紅。他忙不迭地點頭,趕忙喝下,因為太急,竟然有點嗆到,又是打嗝又是伸脖子。
林秦指着他,笑出了聲。一邊笑一邊開始輕輕咳嗽,桂八被笑的更加不好意思。林秦笑着咳着,越來越大聲越來越猛烈,最後突然噴出一口血沫。點點滴滴,灑在大紅的被面上。再看林秦,已軟軟倒下,合了眼,唇角凝固着笑容。
不傷心,我才一點都不傷心呢。你看,我不是在笑嗎?
***
待林秦醒來,已是兩日之後。
看到林秦的眼睛漸漸睜開,眨眨,慢慢轉動眼珠,桂八再也按撩不住,哇地大哭起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
“可是……可是……”桂八抽咽着。那日林秦吐血昏倒,郎中來看了后,丟下一句:準備後事吧。現在林秦醒了,桂八實在是高興壞了。不過,他曾聽說,人快死的時候,會突然精神特別好,就像好轉就要痊癒了似的,叫做迴光返照。所以,他真的是好怕。
“又沒死人,哭啥。”
“我……我還以為……嗯,是,不應該哭。”桂八趕緊擦眼淚,“小公子醒了,應該高興才是,我哭個什麼勁呀我!”就算是迴光返照,也要讓林秦去的高高興興。
林秦輕喚:“當家的。”
桂八至今還在懷疑那天是不是自己聽錯了,此時又聽到,一愣,才歡喜地應:“……哎。”
“我才剛叫你一聲‘當家的’,怎麼捨得就這樣死了?”林秦伸出手,去握桂八的。雪白黝黑,對比分明。“我們才剛喝了交杯酒,怎麼捨得我就這麼死了?”
好不容易才活過來,怎麼捨得就這樣死了?才剛有這麼一個落腳點,怎麼捨得就這樣死了?“除非你不要我了,要像俞清甫一樣把我趕到外頭去。”
桂八把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不會!不捨得!這裏就是你的家!真要趕個人出去的話,你把我趕出去好了!我身體壯實,哪裏都能睡!”
“別說傻話。”林秦笑了。
桂八點頭,又點頭,去取了葯來,服侍林秦喝下。
接下來的日子桂八都沒有出去做生意,床前床后,里裡外外,伺候的周周到到。幸好有那缸子銅錢,不但不愁醫藥,也能吃些好的。林秦的身子漸漸恢復過來,原本灰白的臉色有了些紅潤,也能偶爾下床略略走動了。
這日桂八鑽到床底下,掏出個布包包,塞給林秦道:“這是你昏倒的時候手裏攥着的。”打開布,只見裏面是個紙疙瘩。紙上有些宇,林秦認出,似乎就是那張一百兩的銀票。是那日自己問俞清甫要的‘房租’。
要這錢不是真為錢,只是自虐式的想敲他一記竹杠。如果不是桂八提起,林秦都忘記了。做娼妓的還要收些饋贈,非妓非妾的,難道就白玩了不成?
桂八道:“這張紙包着些銀子,包的不好,我怕散了,就重新包了一下。你看,這樣就好多了。”他獻寶似的給林秦看,“多結實。”
林秦嘴角的弧度更大了,道:“當家的,你讀過書嗎?”
桂八不好意思地撓頭:“讀書那是有錢人家的事。我哪有那個福氣啊!”
“我猜也是。”林秦拿起那個紙疙瘩,小心地開始解,“你要是念過書,認識字,怎麼會不認得這上面的‘銀票’二字呢?”把碎銀子放在一邊,他將皺巴巴的紙張展平了,戳戳那兩個字。
桂八張大了嘴巴:“這就是傳說中的銀票?!”他只是偶爾聽過,小本生意,連銀子都沒瞧見過幾次,更別說銀票了。
“沒錯。”林秦划拉給他看,“面額是一百兩。拿到這家錢莊票號去,可以換一百兩銀子。”
桂八的下巴掉下來了:這麼薄薄的一張紙竟然能換一百兩銀子?自己竟然用價值一百兩銀子的紙當包袱皮?如果不是念着這是林秦的東西不好動,差點就用來擦鼻涕了……
正瞪着眼睛想要再看個仔細,林秦卻把它收了起來,道:“俗話說財不可外露,千萬別告訴別人這銀票的事,否則容易招賊惦記。到時破財事小,人要是被捅了個洞再多錢也補不好。”
桂八急忙道。“我不說。誰也不告訴。我什麼也不知道。”這是林秦的錢,他自然不能多口多舌,更不能為林秦招禍。
林秦一笑,暗自盤算:這屋子潮濕的緊,銀票畢竟是紙,如果再放在桂八藏銀子的地方,要不了多少時候就會爛成糨糊,得想辦法處置好才行。
經過這段時間的將養,林秦身體恢復的七七八八了,便四處去串起門子來。桂八本來還有些擔心,怕他出身富貴和窮苦人家合不攏,不想林秦心中有了主意,便處處自來熟,把些個桂八的兄嫂、四周的街坊們哄的服服帖帖,大夥個個都對賣油老八的男媳婦讚不絕口。
有些阿嫂阿姑好奇,暗地裏問林秦那閨房中事,林秦拉過桂八推到自己前邊,笑道:“問他吧。”把桂八鬧個大紅臉,更讓阿嫂阿姑掩嘴偷笑不已。
只有桂八心裏清楚,林秦身子還沒大好,都是他睡床而自己打地鋪,沒影兒的事能有什麼好說的。桂八倒是想胡說八道一通嘴巴上威風一下,只是礙着林秦在場,沒那個膽子。
桂八出門時,林秦便到大嫂劉氏的攤子幫忙賣菜,他人長的好,縱使粗布襤褸,也難掩風華。這不,只要他這麼一站,走過路過的便都不自覺地繞過來,然後又不自覺地掏錢買了兩把原先根本就不打算買的老黃瓜爛白菜。
四嫂姜氏眼都紅了,死活非要林秦到她的餛飩攤子上去一天。林秦是沒啥意見,劉氏自然是捨不得的,但想想都是自家人,厚了誰薄了誰都不好,便由着姜氏把人拉走,心道明兒再把人拉回來也就是了,大家輪流,誰也不欠理。
姜氏的餛飩攤子生意其實原本也不錯,餛飩皮薄餡多,湯水鮮美,攤子位置又好,只是總會有些客人忘了收錢。林秦一來,姜氏便再不擔心了,只專心包餛飩。
林秦發現有幾個小乞兒總是在攤子前轉。姜氏不斷地把他們趕走,但他們很快就會回來。一有客人坐下吃餛飩,他們便湊過來,圍着桌子伸着手或者破碗,眼巴巴地瞧。有些好心的客人會在他們的破碗或者手心裏丟個小銅板或者舀一隻餛飩,但更多客人只當看不見。
日日如此,起初林秦並沒在意,只是嫌着骯髒,只想趕快把他們趕走。到了後來,林秦望着那些孩子,若有所思:這賣油賣菜賣餛飩,雖然也是活計,能掙一份口糧,但小打小鬧的,能賺幾個錢?
如有一日生病或者有事沒做買賣,就沒一日的收入;像前陣子自己生病,如果桂八不是積攢了一缸子銅錢,別說請醫抓藥,連飯也會吃不上;桃塢里每日裏送往迎來,銀子可是嘩嘩地滾,有了攬客的花魁,哪個客人不是銀票大把大把地甩?
正發獃間,忽然有人喚他,林秦回神,只見桌子旁多了位錦衣公子,趕緊上前招呼。
一碗餛飩放到那公子面前,手腕卻被一把擒住了。跟着就被翻轉,一把摺扇抵住了林秦的四指,將他的手展開,掌心朝上。
那公子笑道:“你可不像是做普通買賣的。”
林秦一笑,回道:“公子也不像是吃我家餛飩的主。”
“除了餛飩,你家還賣些什麼?”對方看來興味昂然。
“多了,青菜白菜蘿蔔茄子苦瓜菜子菜油香瓜香油,還有白嫩又爽口的豆腐。”
“怎麼都是素的?”
“葷的自然也有。豬肉牛肉羊肉驢肉狗肉兔子肉,樣樣有,只是不知公子愛吃哪種——”林秦正說的順口,忽地住了聲,臉色發青。這平時說慣了的鴇兒切口,竟然一張嘴就冒出來了。
對方似乎正聽的高興,道:“兔子肉怎麼算錢呢?我想要整的兔子煮豆腐。”分明是慣家。
林秦強笑道:“原本是有的,不過這幾日斷貨,實在對不住。”
這當口,姜氏大聲道:“哎喲小秦呀!老六肉鋪子開的好好的,要是讓老六聽見了,非砍了你不可!”兩人的對話她自然是都聽見了,趕緊跑過來對那公子道:“公子您別聽他瞎說,肉有!什麼肉都有!”
把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我帶您過去!保管您滿意!”對方看看她,道:“這餛飩攤子可還得靠老闆娘您頂着呢,讓這位小哥帶我去就可以了。”
“好好好!”姜氏趕緊交代林秦,“快帶客人過去吧!”
那錦衣公子站起,也催促他:“快走吧。”
林秦無奈,只好走,他總不能告訴姜氏他們剛才的對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偷眼看,那錦衣公子搖着扇子就緊跟在後,怎麼辦才好?
走啊走,林秦只管往熱鬧處去,哪裏人多往哪裏走。不斷有販夫走卒與之擦身而過,那錦衣公子皺了眉,左右躲閃,好容易才沒讓自己的衣服被弄髒扯破。
過了幾個彎,林秦在一家肉鋪前停下了,無視那熏人的腥膻之氣,扯開笑臉喚道:“六哥,我給你帶了個客人來。”
光膀子的漢子站起來,探頭張望。林秦回身一指那錦衣公子:“就是這位公子,想要買全兔,切開了的可不要。麻煩六哥給選個好的喲!”那漢子答應着,手腳麻利,不一會便有數只剝光處置好了的兔子擺了出來,鮮血淋漓,又肥又大。
林秦讓到一邊,笑吟吟地道:“請。”
那錦衣公子看看兔子,再瞧瞧林秦,默了半晌,笑道:“好兔!”把摺扇一合,對那些兔子隨手指了一個,“我就要這個。”
林秦原以為他必定會覺得受欺騙而憤然離開,不想居然順勢裝傻。那漢子已迅速把他指的用麻繩穿好,遞出來:“三十個大錢。”錦衣公子摸出一分碎銀丟給那漢子,“不用找了。”
一指林秦,“多的就當是請這位小哥的跑腿錢,給我送回去。”那漢子千恩萬謝,對林秦道:“小秦就幫這位公子把兔子送回去吧。”
這一去豈不難回頭?林秦強笑道:“六哥,四嫂的攤子上可還等着我呢。”
“過去你四嫂一個人不也照看的好好的!”漢子催促他。到手的銀子哪裏再有吐出來的份?再說這跑個腿送個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錦衣公子笑着瞥林秦。林秦無法,只得拎起兔子。
走了幾步,林秦道:“公子不是還要買豆腐嗎?”
“也是。那就請帶路吧。”
林秦便故技重施,哪裏臟往哪裏走。
“肥來了!肥來了!”
身後傳來粗聲吆喝。那錦衣公子起初並沒在意,直到那聲音近在咫尺突然暴喝:“還不快讓開!潑到了可不管!”急忙下意識地往旁邊跳。
只見一根扁擔兩個糞桶晃蕩着險險而過,土黃色的糞水滴答在地上,散發出讓人窒息的氣味。
林秦差點被嗆的暈過去,陣陣噁心,趕緊捂住口鼻。看後面,那錦衣公子卻依舊跟着,反而緊趕了幾步,絲毫沒有退縮的意思。發現林秦偷眼瞧自己,竟然微笑點頭示意。
等到了五嫂的豆腐攤子邊,一雙錦緞綉金的鞋已髒的不成樣子,袍子的下擺也滿是污垢。他卻似乎絲毫不以為意,笑吟吟地買豆腐,笑吟吟地付錢,笑吟吟地請老闆娘讓林秦幫忙把豆腐送回家。
一路裝傻。
林秦裝傻,他也裝傻,不動聲色。裝傻一路。
回程,錦衣公子在前面走,林秦拎了兔子和豆腐,跟在後面。越走路越寬,越走越整潔,只見青石鋪路,再無爛泥滿地;只見車馬暖轎,縱有零星行人,也是衣冠整齊面料上乘。
到了一處門庭,朱紅門扇上拳頭大的銅釘,石獅張牙舞爪,描金區額上書着斗大的‘西門’二字。錦衣公子上前,門子立即恭敬地行禮:“老爺您回來了。”為他開門。
西門敬點頭,回身招呼林秦:“進來吧。”
林秦不知自己是怎麼進的大門,只抬着頭,從左望到右,從右望到左。這白牆紅瓦,這琉璃飛檐,是如此熟悉,又是如此陌生,恍如隔世……
西門敬將他的迷茫看在眼中,嘴角彎起看不見的弧度。
走了一段,西門敬喚過一名家丁,指着林秦吩咐道:“帶這位小哥去廚房。把我買的兔子和豆腐交給廚子,老爺我今天想吃兔肉燉豆腐。”
家丁應了,帶林秦走。
西門敬逕自去了,沐浴更衣,把里裡外外的衣服都換了個乾淨。收拾完畢,坐定后,那家丁便來回報已經把林秦送走了。
西門敬問:“你帶他到廚房,可有什麼特別的事?”
“那位小哥把兔子和豆腐交給廚子后就走了。不知老爺指的是什麼樣的特別?”
“有沒有東張西望?有沒有戀戀不捨?”一笑,“看見了那些食材,有沒有流口水?”
“這……好象沒有啊。他半點也沒停留。小的倒覺得他皺着眉,似乎有點心情不好。”
哦?這倒有點出乎西門敬意料。剛進門時見那小哥東張西望,似乎對這宅子十分羨慕,但到廚房見了尋常人家絕對吃不到的昂貴食材,卻不為所動嗎?
原本想,他的妓家切口這麼熟,必定是平民窟中愛慕虛榮的暗娼。因為那雙手,絕對不是出身平民窟的正經幹活人會擁有的。
不禁自言自語:“……究竟是什麼人呀?”
他西門敬多年在南方跑生意,因為父親身體不好最近才回到京城來盡孝。本以為自己已經把京城熟悉了一遍,但看來京城大大小小的脈絡似乎還得多摸摸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