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桂八來到市集上買衣服,進了成衣鋪子。
其實可以跟鄰居借,可他不想讓林秦穿別人的舊衣服。再說了,街坊鄰居也都是窮苦人家,沒有可以上得檯面的好衣裳。店鋪里,全新綢緞衣的價格差點讓他掉了下巴。就算是半新的二手綢緞衣也讓他腳軟,最後桂八隻好選了些普通的棉布衣,至少不是粗布,而且做工真的挺精細的。
桂八看着店家包好的衣服,直怨自己沒用:那樣的人穿的該是綾羅綢緞、睡的該是紅木雕花大床,而不是自己家的粗布衣和木板床;就像一顆珍珠合該被放在金子銀子旁邊,而不是和破布柴薪放在一起。
買了衣服后,桂八又去切了點牛肉,買了點最上等的白米,然後到大嫂劉氏那裏討兩把新鮮的青菜。
劉氏看他手裏那麼多東西,便打趣道:“今兒又不是初一十五,你這是要拜哪路神仙吶?”
桂八笑道:“拜的是你弟媳婦。”
林秦裹在被子裏,正左右盤算要怎麼脫身,聽見開鎖和鐵鏈滑動的聲音,跟着門就開了。一個婦人的聲音又是歡喜又是急切,道:“在哪?在哪?快讓我看看!”進來的腳步聲卻紛雜的很,絕對不止一個或兩個人。
林秦眼前一花,就被一大群男男女女圍住了。唧唧喳喳。
“這個就是老八的媳婦呀?”
“哇!好漂亮!”
“老八你福氣可真好,我怎麼就遇不上呢?”
林秦驚恐地看着這一大群麻雀,不明白髮生了什麼。桂八好不容易撥開人群,擠到林秦面前,擋住他。
“好了好了。人家可是讀書人家,又初來乍到的,別把人家嚇着了。”
人群一陣鬨笑:“這就心疼了?”卻真的散了,不再擠在林秦床前。
桂八將新買的衣裳放在林秦面前,便退了出去,只餘下林秦一人。是棉布衣料,林秦稍稍皺眉,但想想桂八一個賣油的自然不會弄到什麼好衣服,便從被子裏鑽出來,脫下臟污的濕衣。之前他一直不敢脫,怕桂八回來不軌。
換上乾淨衣裳,渾身頓時輕鬆了些。他正要下床,卻停下動作,猶豫了。
桂八在外面左等右等,都不見他出來,便開頭問道:“小公子,你好了沒?”
卻聽裏面悶悶地丟出一個字:“鞋。”
桂八這才想起來,自己確實是忘記這檔事了!過了一會,一雙半新不舊卻十分乾淨的素布鞋送了進來,林秦不說話。他最便宜的鞋子也是京城老字號大小周記的,五兩銀子一雙,哪裏穿過這種破鞋子?但在這情況下,實在不好強求什麼。
桂八捧着鞋,看着那雪白纖細的腳試探性地伸進去。踩實了,又換另一隻。
收拾好后,林秦就要出去。
桂八道:“小公子受了風寒,應該多休息才是。”林秦指指散亂的被子,都被泥水弄濕弄髒了,不能再睡了。桂八便領他出去,兩個婦人進去收拾臟被子,又抱了乾淨被子過來。
林秦在桌子前坐了,四嫂姜氏過來幫他梳發。
“瞧這頭髮長的可真是好。”姜氏嘖嘖讚歎。只稍微整理了一下,原本看似凌亂的頭髮便像緞子般舒展開來。梳子放上去,鬆手,梳子便直直往下滑,沒遇到一點阻礙。
大嫂劉氏端了飯菜出來,雪白的白米粥,熱氣騰騰。“來來來,喝點熱粥暖暖胃。”
桂八坐在對面,望着林秦傻笑。林秦看粥,又看看桂八,想起方才那群人的七嘴八舌——媳婦?一笑,道:“桂公子,你是怎麼跟他們介紹我的?”
這句話一出,正在為他梳頭的四嫂姜氏的手立即僵在原處。大嫂劉氏也瞪大了眼睛,緊盯着林秦瞧。
“老八,你媳婦的聲音怎麼跟個男人似的?”
桂八還沒答話,林秦便道:“我本來就是男的。”扯自己的衣襟,“瞧,這不是男裝嗎?”
劉氏依舊呆在原地盯着他看,心說自己還以為那衣服是老八為了省錢而隨便買的;居然真的是男的?先前只聽桂八說是媳婦,便想當然以為是女的,更何況林秦本就長的好看,於是她根本就沒往別的方面想。桂八不好意思地低着頭,不敢看大嫂。
幾個人正大眼瞪小眼,姜氏卻不見了。
過了一會,卻聽外面大呼小叫,又是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像是有大批人馬正殺過來。林秦哼了一聲,站起身,“給我攔住了。一個銅板進一個人看一眼,少一子兒今天你就睡地上吧。”對桂八丟下這句話,林秦就逕自走進了內室。
桂八大喜,這是不是說:只要自己圓滿完成了任務,就可以和美人睡覺了?正想着,大門砰地被撞開了,桂八急忙衝過去展開雙臂兜住了人群。不斷有人叫着要看桂八的男媳婦。
這陣勢……難道方圓十里的街坊鄰居都來了?只見領頭的果然就是姜氏。桂八忍不住道:“四嫂,你這是做什麼?”剛才來看林秦的只是自己的兄嫂,想不到四嫂居然會在得知林秦是男子后把街坊通知了個遞。
姜氏笑道:“哎,老八,大家都是好心,想瞧瞧你的男媳婦。你就讓大家瞧瞧嘛,又不會少塊肉。”
“四嫂……”桂八頭上直冒汗,這樣下去自己這破屋子可就要被拆了,拔高了聲音道:“不是我不讓,你弟媳婦說了,要進去看也成,但是得每人交一個銅板!”
人群果然停止了衝撞擠壓,在原地神色詫異地交頭接耳。桂八鬆了口氣,自己的房子總算暫時保住了。姜氏道:“這是怎麼說的?”
桂八賠笑道:“你弟媳婦初來乍到,又還沒正式過門,自然是害羞的很。希望大家別為難他才好。”似乎不好意思的很,“否則要是惹惱了他,我今晚就要睡地上了。”
人群立即發出鬨笑,又開始唧唧喳喳。姜氏也笑的前仰後合,滿臉通紅。桂八乘機把他們往外面趕:“對不住了各位!等到了日子,自然少不了各位的一杯喜酒。我可還等着各位街坊的紅包呢!”
眾人笑罵道:“美的你!”便往外退。
林秦在裏面聽了動靜,不禁惱怒,他原來想用這個方式引起眾怒,讓桂八無法再把自己當媳婦,誰想到反而被桂八說成了夫妻的私房話?他抬手在床沿上重重一拍。
桂八聽見,立即道:“哎!我這就來!我找着洗衣板就進來!”
惹得林秦只想撞牆。
外面人群鬨笑着逐漸散去。姜氏正要走,看見劉氏還坐在原地呆若木雞,便上前拉了她,一同離去。最後還不忘記帶上門。
終於都走了。桂八抹了把汗,把門閂上,然後樂顛顛地往房裏走。
剛進到裏面,就被滿室的陰雲嚇了一跳。
林秦坐在床沿,看着桂八,陰側側地笑。道:“洗衣板呢?”
“搓……洗衣板?”
“洗衣板。”林秦繼續盯着他笑,成心看他準備怎麼圓。
只見桂八眨巴眨巴眼睛,轉身出去,過了一會真的拿了個洗衣板進來。於是林秦指指床頭空地,什麼也沒說。
桂八慢吞吞地把洗衣板放到林秦指的地方,然後苦着臉跪到了洗衣板上。林秦有點吃驚,老實說他真的沒想到桂八會真的這麼做。何必呢?何苦呢?
林秦側着頭,看桂八,道:“男兒膝下有黃金。”
“再多黃金也比不上自家老婆。”桂八答的理直氣壯。哥哥和街坊們都這樣,給老婆端洗腳水不丟人。
林秦暗自皺眉:這賣油的臉皮可真厚,憑什麼對自己一口一個老婆媳婦的?他伸出手指,勾起桂八的下巴,作端詳狀。長的其實還算周正,可能是因為風吹日晒的緣故,面頰皮膚上有些橫向的裂紋,又細又長,猛一看,還讓人以為肉是橫着長的呢。
神態似乎老實巴交的,可林秦不認為能把自己的話那麼扭曲的人真是個心上沒一竅的傻瓜。
左看右看,看了半天,直到桂八被他看的心如擂鼓才放手,林秦嘆了口氣,道:“我家被抄沒,現今上無片瓦下無插針之地,連身子性命都不是自己的,只怕桂公子錯愛了。”
桂八急忙道:“我這屋子雖然破,但住兩個人沒問題。我每天賣油,養活兩張嘴也容易——啊!”他忽然驚叫跳起,把林秦嚇了一跳:“怎麼了?”
“我的擔子!”桂八往外就跑。提到賣油他才想起來,自己的油擔子還丟在清波門外呢!
林秦眼睜睜地看他離去,聽他開門關門上鎖。原本還想藉著話頭慢慢繞,想要婉轉地告訴桂八他們是不可能的,自己只是暫時借住,打消桂八的念頭。這話頭一打斷……要怎麼再不着聲色地提起來呢?
正想着,林秦軟軟地趴了下去,頭腦昏昏沉沉的,只一會便不知今夕是何夕。
月光下,桂八跑到了地方,幸喜擔子還在,於是念着“感謝祖上積德”,挑了趕緊往回走。到家進門,放了擔子,再次進到內室。只見漆黑一片,燈芯沒人撥,油燈早滅了。
桂八重新點上燈,就見林秦和衣趴在床沿,閉着眼睛,似乎睡的正熟。桂八躊躇了一下,還是伸手想幫他,一碰便覺得滾燙。哎呀!似乎比傍晚燒的更厲害了!看他和自己有說有笑的,精神似乎還好,卻原來是一直硬撐?!
桂八趕緊讓他躺好,拉被子蓋了為他掖好,轉而去打了井水,把手巾沾濕了,為他敷上。
林秦正半睡半醒,一會冷一會熱,難受,可又叫不出來,忽然頭上一股清涼傳遍全身,立時舒服了些。迷迷糊糊地睜眼,便看見一個巨大的人頭正伏在自己上方,一隻手似乎正朝自己摸來……
啪!
匡啷——!
桂八的手被狠狠拍開,濕漉漉的手巾掉到地上,銅盆打翻了,水灑的到處都是。林秦伏在床沿,因為高燒面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紅,他喘息着:“……走開……不要碰我……”
桂八手足無措,道:“我、我只是……那個,我只是想,用水敷一下,會好過些。”
林秦意識不清,根本沒聽明白他在說什麼,只是昏昏沉沉重又睡去。桂八不敢睡,伺候着,只聽燒了一夜的林秦不住囈語。
囈語些什麼?桂八從沒像現在這樣希望自己是個聾子……如果自己什麼都聽不見就好了……
天亮后,林秦燒絲毫沒退,反而愈加嚴重。桂八沒出去賣油,請了郎中過來看。郎中搖頭,道:“風寒入肺,十分兇險。救不救得過來得看老天。有什麼心愿未了的話,就趕緊交代一下吧。”
桂八傻眼了。劉氏和姜氏看着躺着的林秦,又痛又憐,面色黯然。劉氏對桂八道:“老八,我聽說,家裏有人生病的話,辦個喜事沖沖喜,就會大吉大利,大病變小,小病變無。”
“沒錯。”姜氏立即附和,“反正他是你沒過門的媳婦,趕緊把婚事辦了,沖沖喜。說不定就治好了呢?”
桂八抿唇,不答話,只是望着林秦。
劉氏又道:“那就這樣說定了?”
桂八還是沒言語。劉氏姜氏只當他默許了,想着反正要辦的,就出去先張羅起來。
窮人家辦事簡單,而且今次又着急,於是更加一切從簡。街坊問東家借些紅紙西家借床新被,酒壺,喜蠟,新人穿的紅衣裳……到了次日,便差不多準備妥當了,湊合著瞧瞧,勉強算是有了辦喜事的樣子。
卻不見了桂八。
兄嫂們里裡外外、各街坊鄰居家都找過了,就是不見桂八,誰也不知道他跑哪去了。大家面面相覷,怎麼辦?
姜氏和另外幾個大嫂過來把林秦扶起,為他梳洗換衣服。林秦迷迷糊糊着,只隱約感覺到碰觸自己的並不是男人,而是婦人的手……
“……娘……”
姜氏的手停了停,心下愈加痛惜。
都準備好了,就等新人拜堂,可新人少了一個,這堂可拜不成。姜氏出來道:“老八八成是去請岳父岳母了吧。”眾人想想有理,終身大事畢竟應當有高堂在場才好。於是都等着,估摸着桂八過幾個時辰就該回來了。
***
那日折騰了一宿,俞清甫好不容易才把正寧像送瘟神一樣送走。擔心着林秦,卻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正張羅打探他的下落,卻被父親發現了,少不得又挨了一頓罵。
俞清甫好不容易脫身出來,聽見吵鬧,遠遠便看見幾個家丁正在門口和一個人推推搡搡。起初也沒在意,扭頭就走,身後卻傳來毆打聲!
俞清甫皺眉,回頭果然看見家丁開始對那人拳打腳踢。急步過去阻止:“君子動口不動手,怎可如此?讓人看見了,會說我們俞家仗勢欺人。”
幾名家丁都退開,乖乖道:“是,少爺。”
桂八被揍的暈頭轉向,“少爺”兩字猛然鑽進耳朵,立時就清醒了。
“俞公子?你就是俞公子?俞尚書的公子俞探花?”他顧不得疼痛,一骨祿爬起來。
家丁道:“少爺,他鬧着非要見少爺您不可。”
俞清甫上下打量桂八,“我就是。不知閣下有何事?”自己認得這個人嗎?
桂八像是鬆了口氣,瞬間又露出急切萬分的神色,急道:“俞公子,小公子他等着見你呢。”
“小公子?”
俞清甫正疑惑間,卻聽桂八道:“林秦公子他快不行了,只想見你一個,快去看看他吧!”當下大駭!
“快!帶路!”
傍晚的時候,桂八果然回來了,跟着回來的卻不是一對老夫妻,而是一名富家青年公子。他走過,街坊里幾個大閨女小媳婦都紅了臉,不住地偷看。
穿過人群,桂八領他進屋,並把他讓進了內室,自己卻留在外面。劉氏發現桂八衣服上都是泥土佈滿褶皺,頭髮都亂了,還沾了些草。怎麼看,都像是被人打了一頓。
這是怎麼了?小老八帶回來的人是誰啊?
俞清甫在床沿坐了,看着大紅被中的人兒。粉白,黛黑,朱紅,簡單的妝便襯出容顏無雙,只是病容憔悴。
林秦只覺整個人都在混沌中沉浮,忽然聽到有人呼喚自己。這聲音十分熟悉。他勉力睜眼,眼前的影子輪廓模模糊糊,卻讓他整個心都暖起來。
他張張口,什麼聲音也沒發出,手從被子裏伸出來,俞清甫急忙握住:“是我。我來了。”
外面,桂八頹然蹲在地上,對着角落,低着頭抱住膝蓋。不論別人問什麼都不答話。
欲哭無淚,這下好了,俞清甫必定會把林秦帶走,林秦也必定二話不說就會跟着走。可去把俞探花帶過來的是自己,怨不得誰。
越想越傷心,桂八恨不得挖個地洞把自己的頭埋進去,大哭一場。兄嫂們瞧着,不知道怎麼回事,問又問不出來,內室里又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有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