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八點半才到的秘書,正準備進辦公室,將一些文件整理、歸檔,順手打開燈,被辦公椅上的人影嚇到,定睛一看,更驚訝了。
「楊、楊先生,您今天好早進公司哦。」
「早。」他整個人有氣無力。既然秘書到了,他直接遞上空杯,「幫我泡杯咖啡吧。」
「好的。」秘書接過杯子,正要出去,門外碰上打掃的清潔阿姨。
「阿姨,楊先生已經進辦公室了,你今天比較晚哦,下次要記得,主管來之前,打掃工作就要做完。」秘書交代她。
清掃工作有兩階段,一是早上七點半,二是下班后六點半,避開員工工作時間。
「拍謝拍謝,送孫紙去學校,摩托車又壞去惹,才比較晚來啦。」清潔阿姨一口台灣國語,很是親切,笑着不斷彎腰道歉。
「沒關係,讓阿姨進來掃一掃。」楊士偉在裏頭出聲。
同是上班吃頭路,難免有突髮狀況,互相給個方便——這方面,楊士偉很善解人意。
「你進去吧。」秘書也不多嘴了。
清潔阿姨踏進辦公室,開始勤勞打掃,抹窗戶、擦柜子,掃地擦地,動作很俐落。
楊士偉翻動桌邊文件,試圖專心在上頭,不讓「小薇」佔據思緒太久。
清潔阿姨掃到他腳邊,他把椅子往旁邊滑,方便她打掃。
「謝謝你哦。」清潔阿姨很客氣,楊士偉回她一個笑。
辦公室里,只有掃把刷過地板,發出的沙沙聲,偶爾夾雜紙張翻動的聲響。
「ㄟ……」清潔阿姨突然發出怪聲,引他抬頭,用眼神問:你怎麼了?
她抓抓臉,一臉古意,「前幾天我打掃會議室,撿到一個小盒紙,我有一個一個問,還沒問出素隨掉的,我好像沒有問過你厚?」
「小盒子?」
「這個。」清潔阿姨在口袋裏摸了摸,拿出來。
眼熟的粉紅色禮物盒,擺上桌,楊士偉瞪大眼,錯愕不已。
是裝金飾的包裝盒!
「你在會議室撿到?」
「素呀,你掉的厚?」看那表情,她終於找到失主了!
「裏頭有一條小金飾,還掛着一顆藍色小寶石。」他說完,才打開盒子,內容物和他所說一樣,證明他確實知道它的來歷,不是隨口胡扯。
「對對對對對,你說對惹,太好惹,撿到這個,我都不知道怎麼辦啦,一直問人、一直問人,差點叫我孫紙做一張那個……蘇物招領啦,給我貼在大門口。」
過度純樸的人,會在撿到失物的地方,站上幾個小時,也不會想到送警察局,清潔阿姨恰巧屬於這種人。
「確實是我掉的,我有單據可以證明,你要不要看一下?」
「不用啦!哪有那麼多懷疑呀?素你的,你就拿回去,不要再掉惹,我下回不一定能撿到,厚,金紙現在貴鬆鬆ㄟ。」
是金「子」,說成金「紙」也差太大了,兩者的使用方式,完全不一樣,好嗎?
不過楊士偉沒回嘴,乖乖受教,點頭再點頭。
「阿姨,謝謝你。」
「不用客氣啦。」
「阿姨,所以……這個金飾,這兩天都在你身上?」
「不素呀。」
「不是?」
「我回到家,把它放抽屜,沒在身上,怕它不見啦。」
「我不是這意思……算了,我明白了,還是要說真的非常謝謝你,它對我很重要。」
清潔阿姨被謝到有點靦眺靦腆,連「呀三八啦」都脫口而出,只差沒往他肩膀一拍。
手握粉色小盒的楊士偉,心中的疑慮已經漲滿,滿到他無法冷靜待在辦公室,去猜想為什麼這塊金飾,一下在她身上,一下又跑到清潔阿姨家?
他要弄清楚,現在,立刻,馬上。
「蔡小姐,我今天請假,不進公司了。」
他起身,連公事包都沒收,直接與端咖啡進來的秘書閃身而過,丟下一句交代。
「咦?那咖啡——」
「你喝,趁熱。」他的聲音是從走廊底傳來,人影早就看不見了。
「沒有想到,羊叔叔年輕時,是這種人……」
「喵喵!」
「我從來沒看過這麼凶的羊叔叔……」
「喵喵喵!」
「別說是打我,他連講話大聲一點點……都沒有過。」
田蜜薇踏出楊士偉住家的大樓中庭,忿忿踩上行人路,與刷子一塊兒說「臭羊叔叔」的壞話,不到十分鐘,「危險」立刻降臨——
發現她獨自走在濃密綠蔭之下,碎金般的陽光透過葉縫灑下,璀璨了她一身,迷炫了雷沛之的眼,他不假思索將車停在她身旁。
「小薇。」低魅的聲嗓輕喊。
她停下和刷子的「對話」,本能偏過頭看去——
重重倒抽口涼息。
雷沛之笑彎眼,心情愉悅,開車門下來,走近她。頎長的陰影,瞬間籠罩她。
「好巧,在這裏遇到你。」
好倒霉,在這裏遇到你。她也很有感,可惜,是惡感。
「你在哭嗎?眼睛好紅。」他表達關心。
「沒有。」她不想跟他多說話,只想繞過他趕快走。
「和楊士偉吵架了?」他又問,臉上的笑意好濃。
「不關你的事。」
她往右一步,他擋向右方;她往左挪去,他如影隨形,左方通路重新被堵上,她一臉氣惱,仰頭瞪他。
他不退反進,上前一步,她懷裏的刷子護主心切,發出尖厲叫聲,貓爪揮動着,想要叫他別靠近。
「看來不只你怕我,就連你的貓也很討厭我。」
雷沛之向來高傲,鮮少低聲下氣,但在她面前,他顯得耐心充足。
此時,他臉上還掛着溫和微笑,對她,也對她的貓,輕聲細語:「你為什麼怕我?我並沒有做過任何失禮的事,只除了吃飯那一次,我盯着你看,情不自禁……」
因為你在十四年後,對我一見鍾情,說我像你的初戀情人,然後對我死纏爛打、緊追不放,足足兩年……
嚴格說來,我現在會淪落到這裏,罪魁禍首也有你一份呀,雷先生。
你叫我怎麼能不怕你呀……
我一看到你,寒毛都豐起來啦……
「請你走開,我沒有心情跟你說話,我要去……」她漸漸沒了聲音。
去哪兒呢?
她留下的紙條上,雖然寫着「我自己想辦法回家,回十六年後的家」,但應該怎麼做,她根本不知道。
她完全沒有頭緒。
「去哪?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去,不要你多管閑事。」她只希望別和雷沛之扯上半點關係,所以故意無禮說著,要他自討沒趣,摸摸鼻子走人。
偏偏事與願違……
「還以為你是小白兔,沒料到是有脾氣的小白兔。」雷沛之不怒反笑,笑聲宛如低沉弦樂,「很好,更對我的胃口了。」
「你一點也不對我胃口——」她才說著,他突然動手,搶走她懷裏的刷子。
田蜜薇措手不及,想伸手阻止,為時已晚,刷子落入敵人手中。
「喵喵喵喵喵……」刷子死命掙動,扭得像只胖毛蟲。
「把貓還我!」她追了上去,但步伐沒他大,只能眼睜睜看他把刷子丟進車後座,關門。
「喵喵……」刷子雙掌拍打車窗,大聲求救。
「你——」
她正要開轟,雷沛之卻優雅轉身,面向她,笑容甜美——惡魔引誘人犯罪之前,也會裝出的和煦良善——打開副座車門。
不用多嘴解釋,行動已經很明白:想抱回貓咪,就上車吧。
她抿着唇,怎麼瞪,他都不為所動的與她對峙。
反正,他有的是時間。
為了她,他今天自動放假一天,這是身為老闆的特權之一。
田蜜薇氣鼓雙頰,又不能棄刷子於不顧,再不甘願也只能屈服,她鑽進副駕駛座中,乖乖坐定。
她沒忘趕快探身到後座,把笨刷子抱回懷裏,這樣方便等會好逃。
「好女孩。」
他誇獎她,那聲音讓她忍不住哆嗦。
「你心情不好,我帶你去海邊走走?」他坐進駕駛座時說。
海邊?
她偷偷探向車門開關的手,猛地停頓。
對厚,我會來到這裏,不就是因為我掉進海里嗎?
從哪裏來,從哪裏回去……
也許,可以試試。
田蜜薇收回手,揉上刷子頸背,梳理它的軟毛,不再一心想逃跑。
起碼找到一絲絲曙光,給予她方向。
無論可不可行,總要嘗試了才能確定,不是嗎?
見她不吭聲,雷沛之視為默許,發動車子,開往蔚藍海岸。
「羊叔叔,刷子怎麼好幾天沒有來?」
蜜蜜失望的小臉,正仰高高看向他,小嘴紅嫩嫩,微微嘟撅。
眼前,好像浮現另一張神似的臉蛋……
那張臉蛋充滿委屈,淚水還掛着,上頭甚至有他的手掌印。
「你也好幾天沒有來……」小女孩又抱怨着。
「蜜蜜,對不起。」他給小蜜蜜一個擁抱。
一聲「對不起」,包含了太多。
不只對這隻小的,同時也對另一隻大的,雖然大隻的目前行蹤不明。
他來到田家,懷抱一絲希望,猜想無處可去的她,會不會走到「家」的附近?
但他失望了。
踏進田家之前,他把方圓幾里的巷弄、樹叢、車底,全檢查了一遍。
只要聽到貓叫聲,他的反應都很激烈,衝過去把貓捉出來看,換來手背上傷痕纍纍,全是貓抓痕。
「沒有那麼嚴重啦,羊叔叔,幹嘛說對不起呀?」小蜜蜜反過來抱他,短短的、細瘦的手臂,努力想環緊他,體溫那麼暖、身上那麼香。
他輕摸她的發,梳弄那絲綢一般柔亮的觸感。
「對不起,羊叔叔打了你一巴掌。」他小小聲說。
「唔?」小蜜蜜聽不清楚。
「羊叔叔是說……對不起,沒帶刷子來……它跑出去了,羊叔叔還沒找到它——」
也還沒找到你。
「咦?——刷子跑出去了?那會迷路耶……它不知道怎麼回家了,對不對?」小蜜蜜好焦急,揪着他衣服的小手,緊得都泛白了,「我幫你一起去找它!」
「蜜蜜,別擔心,羊叔叔會把它找回來,不會放棄。」
不只是貓,更重要的,還有她……
小女孩還是很煩惱,眉頭皺皺的,像硬吞一大匙苦瓜一樣。
楊士偉認真握着她的肩,神情好嚴肅,但口吻好軟,「蜜蜜,答應羊叔叔,以後長大,絕對、絕對、絕對不可以離家出走!不可以只留下一張紙,就抱着貓跑出去,這會害大人很擔心,好嗎?」
小蜜蜜哪聽得懂,點頭只是給她喜愛的羊叔叔一個面子。
「好。」
「蜜蜜最乖了。」小臉蛋太可愛,他忍不住用臉去摩挲,蜜蜜被逗笑,也學他的動作,一大一小玩起蹭臉遊戲。
「蜜蜜最喜歡羊叔叔了。」她最愛把這一句掛在嘴邊。
「以後不管你有多氣羊叔叔,都不可以一聲不響走,羊叔叔找你找到快累死了……你到底在哪裏?」最後兩句,聲音低得幾不可聞。
「好癢哦!」小蜜蜜咯咯笑不停,楊士偉卻完全笑不出來,他只想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