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既然出門了,你順便陪我去挑禮物吧,女孩子比較知道女孩子喜歡什麼。」

「誰的禮物?」

「蜜蜜呀。下個月她生日,我正傷腦筋要送什麼給她,森林漢堡店好嗎?還是公主系列DVD?」

「我記得蜜蜜七歲?」

「咦?我跟你提過嗎?她是七歲沒錯。」

「七歲……」她沒花太多時間思索,幾乎是立即有了答案,「你送她一條煉子。」

「鏈子?小女生喜歡嗎?這類禮物好像早了十幾年送,等蜜蜜變成少女,再來考慮也不遲吧。」

小薇有不同見解,「雖然她這年紀覺得玩具好,但等她長大,真正留在身邊的,不會是玩具,反倒是有紀念性的禮物,她會珍藏一輩子。」

「嗯,有點道理。」楊士偉點着頭。

玩具的新鮮度,了不起幾個月,之後的下場不是打包送人,就是捐贈出去。

「何況是她最喜歡的『羊叔叔』送的,她不會不愛。」她一笑。

蜜蜜的心聲,透過她的口,說得理所當然。

「蜜蜜很得我的緣,我向來不愛小孩,對她,我真的是頭一眼就喜歡她——長輩對晚輩的喜歡。」他補上。

「小孩子很善於分辨誰是發自真心喜歡她,她能感覺到你是真疼她,她才那麼喜歡你呀。」

「喜歡到說要嫁給我,要我等她長大。」他失笑說。

那種孩子氣的話,他沒當真,只是聽着,覺得有趣——但因為孩子的童語,害他被她爸爸視為敵人,難免無辜。

「所以你沒結婚,是在等她嗎?」她眼睛一亮。

「怎麼可能?等她長大我都老了,說不定頭禿了,肚腩大了,她根本看不上。我沒結婚,是人生規畫中沒有這種選項。」

「為什麼?」

「不想。」這兩字,他口吻淡淡。

「是還沒遇到心愛的女人嗎?」

她問完,他停頓了好幾秒,才說:「是我不信任婚姻。」

紅燈,車速漸緩,停下。

街燈的黃光,透過路樹葉梢細碎灑下,在他臉龐間,光影拼湊,一時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一出生,就被棄置育幼院門口,身上除了一塊包巾,啥鬼也沒有。」

只聽聲音,僅僅聽見他用微笑的口氣說著話,用着置身事外的語氣。

「我呀,是由一對只貪圖肉體享受,卻沒有責任感的傢伙『製造』出來,身上流着那種血,我八成也不是好東西,沒必要去連累別人。」

小薇胸口一窒,疼痛,為他。

「不是這樣的……光看你對蜜蜜的樣子,不難知道你不只充滿責任感,還有更多的耐心,你絕對不會像你父母那樣……」拋棄孩子。這四字太殘酷,她喉頭緊縮,說不出口。

「責任?我又不用養她,只負責陪她玩,這算哪門子責任感?生為父母,還有更多要做的事吧,我很有自知之明,我做不到。」

車駛動,樹影由他臉龐閃去,她看見他神情淡然,提及身世,一派的無動於衷。

「你沒試怎麼知道自己做不到?」

「試出另一個『我』嗎?到時再把他塞回肚子裏?或者同樣找間育幼院,丟了省事?」

不,不是無動於衷,而是被拋棄的陰影,滲入骨,淬入血肉,讓這個男人整個腐爛,所有的信任全數壞死。

他阻止溫暖入侵,不想要,不屑要,只想像現在獨自一人,別靠他太近,保持適當距離,你以為你接近他,實際上,真正的他藏得好遠。

她想伸手抓住他,不要他自囚於圈子內,不容誰跨越紅線。

「正因為你知道那種痛,所以你更珍惜,加倍加倍的珍惜……你一定會的,我認識的『楊士偉』,會的——」

「你的一輩子,是從失憶當天,張開眼,看見我的那一秒鐘起算?」

「……」小薇靜默。

「如果是,那你確實認識了我『一輩子』,可惜,參考參數太短,加上你記憶一切空白,把我當成浮木。」前頭髮現有停車位,真幸運。楊士偉將車開過去,先搶先贏。

倒車,停妥,他繼續說:「對於浮木,哪怕它是腐爛的,只要能救命,你都會視為寶物,緊抱不放,因為你害怕,一放手自己就會沒頂。」

所以,她眼中看到的他,不過是在她最無助、最恐懼的情況下,唯一能幫助她的人。

有誰在得救之後,會把那根浮木打包回家,好生供奉?

在離開水面后,危機解除,那根浮木,恐怕連多瞄一眼都嫌懶。

她的信賴、她的依賴……一旦她記憶恢復,還能剩下多少渣?

「下車吧,麵店到了。」

點的餐很快送上,不同於法國料理的慢,台式小吃講究速度。

羹麵湯頭香濃,柴魚味十足,滿滿整碗的料,幾乎快溢出來。

可惜,這一頓食之無味,對他或對她都是。

有好幾回,楊士偉以為她準備開口,反駁他、說服他,甚至改變他。

可是她只是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她不說,他也不問,不把話題又導回「她的一輩子」上。

吃完面,兩人步行到隔壁街的金飾店,楊士偉這回打破沉默,詢問她意見。

小薇將玻璃檯面下的金飾掃視過一遍,沒有花太多時間選擇,直接點向一款星座金飾,卡通貓圖案,下頭綴有一顆藍色拓帕石。

他第一眼也很中意。

它,適合蜜蜜,同樣適合她,大小女孩通用款。

腦子裏,「也買一條給小薇吧」的念頭,一瞬間湧起,但立刻遭他否決。

不要對她更好,省得以後麻煩。

「我要這款,幫我挑個可愛點的包裝盒。」他向店員說。

「好的。」店員找了底色粉紅,上頭有大大小小愛心點綴的小禮物盒,擺進金飾更顯討喜可愛。

付完款,他們返回家中,刷子悠哉踱來,討着主人抱。

小薇蹲下身,把刷子撈進懷裏,指腹輕揉貓腦袋,摸得刷子眯眸,發出諂媚叫聲。

楊士偉看見這一幕,突發奇想,「比起金飾,蜜蜜應該更希望收到一隻貓。」

聞言,她抬頭,給了他一個「我認同」的笑靨。

「如果我跟你買這隻貓,你會答應嗎?」

沒料到他有此一問,小薇楞了楞,一臉茫然。

「要是有一天你記憶恢復,將要離開這裏,帶走這隻貓,蜜蜜一定捨不得,不如向你買它,留給蜜蜜當玩伴。」

「我不會答應!」

她飛快拒絕,快到不假思索。

一方面氣他寧可買下刷子,也不願有一點點考慮把她留下,另一方面,刷子對她的意義何其重大,她絕不可能出售!

話說得太急,下一句根本阻擋不住:「刷子是他送給我很重要的寶物——」

脫了口,她後悔了,卻收不回來。

「他?」

楊士偉眉峰微挑,望着她一臉心虛。

「看來你記得的事情,沒有我以為的少。」他緩緩地說,眼神卻銳利起來。

小薇緊咬下唇,氣惱自己嘴快,失言了。

他露出一個笑,一個……準備擺脫燙手山芋的笑。

只是他的笑,一絲溫度也沒。

「『他』是誰?何不說出來,我載你去找他,由他接手照顧你?」他微笑提議。卻為了不知名的「他」,感到莫名怒意。

「我、我記不起來是誰,我只記得……曾經有某個人,知道我喜歡貓,把刷子送給我……」她曝嚅解釋,把刷子抱得更緊。

「而那個人,你想不起來?」

她匆匆點頭,生怕點得慢了點,他就不會信她。

他確實沒信她。

她,正在說謊。

她的肢體、她的眼神,在在出賣了她。

蜜蜜每回不誠實時,也會像她不自覺絞着裙,還有目光飄移,不敢看人,這些反應她全都一樣。

楊士偉並不點破,再追問下去也得不到新答案。

她只要一口咬定「我不記得了」,他也沒轍,總不能剖開她的腦,去研究裏頭有沒有古怪吧?

「算了,隨口問問,刷子對你有紀念性,硬要你賣貓,變成我不講理,你別放心上,去洗個澡,把禮服換掉,早點睡吧。」楊士偉口吻輕鬆、隨意。

她偷偷瞄他,瞄到他恢復以往的神情,才慢慢安心,乖巧點頭,「好。」

她抱着刷子,往房間裏鑽,他的目光隨她移動,久久不挪。

小薇很快處理好自己,洗了個清爽的澡,離開水氣氤氳的浴室,改換他去洗。

她走過他身旁時,身上的皂香,淡淡地傳入他鼻腔。

明明是自己用慣的廠牌,可是卻更多了層芬芳,竄入肺部。

一股香甜似蜜的味道……

楊士偉回過神,拋開那些胡思亂想。

「頭髮記得吹乾。」他進浴室之前,瞥見她半濕的頭髮,貼心叮嚀。

「嗯……」小薇口頭答應,不過她向來偷懶,都是放任它自然干。

「換我去洗澡了。」稀鬆平常的一句話,很居家,她沒有任何質疑,走向客廳時,聽見蓮蓬頭的洒水聲。

「刷子,來。」她把貓喚到身旁,一人一貓窩進柔軟沙發。

「喵。」刷子很粘她,馬上往她懷裏蹭。

「刷子,你知道我今天遇到誰嗎?」她撓它的下巴。

「喵?」

「雷沛之耶。」她皺眉,這個人名她光說出口,都忍不住抖了抖。

「喵?!」刷子同樣緊張,瞬間抬頭。

「怎麼那麼倒霉……無論跑到哪邊都會遇上他?」她抱怨着,突然想到什麼,探頭往轉角看。

確認浴室門是緊合的,水聲未斷,才又低首跟刷子說話。

「陰魂不散,對吧?在餐廳里,聽見他的名字時,我以為自己幻聽了,再看見他……我完全篤定就是他!」

「喵喵喵——」

「他還不認識我,可是他看我的眼神,完全一模一樣,我覺得好恐怖、好嚇人……」抱緊刷子,她尋找溫暖的慰藉,才能勉強止住恐懼。

「喵……」貓臉摩挲她的手臂,像在說:不怕、不怕。

「希望不要再見到他,永遠、永遠不要。」她喃喃地說。

她太專註與貓對話,並沒有發覺浴室里空無一人,只有嘩啦水勢灑進浴缸里。

而此刻應該在浴室里的男人,隱身於未開燈的書房,僅與客廳一牆相隔。

黑暗中,那雙眼睛眯得好細,卻也掩蓋不了眸里銳利的寒光。

該聽的,不該聽的,他都沒有遺漏掉。

喪失記憶——原來,也不過是謊言。

坐在辦公室里,灌下第二杯黑咖啡,楊士偉還是精神不濟,畢竟整晚沒睡,睜眼到天亮。

早上出門前,那扇房門一樣是緊閉的。

刷子蜷在門外睡,聽見他的腳步聲,只半掀眼皮,賞了他一聲「喵!」——口氣同樣很沖、很不爽。

都是他,害牠睡了走廊一夜!

罵他,算是便宜他了。

門前有惡貓看守,楊士偉想去敲門、想看看那巴掌有沒有造成嚴重後果、想開口道歉、想跟她說「下次不可以再偷東西、說謊,你想要什麼,直接開口告訴我」的心情,down到谷底。

於是,他選擇放棄,也失去吃早餐的食慾,提早到公司上班——清晨六點不到的時候,一直發獃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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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秘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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