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高雲淡,涼風習習,原本是個適合靜下心來對帳的日子,但……
「林公子風流俊逸、倜儻不羈,與我怎麼看都是天造地設的良配,擇日不如撞日,翼弟,你今日就上林家提親吧。」天熱,簡貂蟬搖著精緻羽扇道。
簡翼抬眸,眸底儘是忍耐。「自古以來,沒有女方提親的道理。」
簡貂蟬眉角一抬,雄糾糾,氣昂昂地表示,「那咱們就首開先例啊,叫京城這些土包子咋舌,知道女流之輩也能有些驚天動地的作為。」
黑眸定在帳冊之上,他淡淡地道:「向男人求親不叫驚天動地的作為,叫不知羞恥。」
早上他真的將靴子給穿反了嗎?都已經過了一上午,他仍不敢相信這等散漫的行為會出現在自己身上。
「不如辦個繡球招親吧。」簡西施昨天聽丫鬟如此建議,因此向來沒主見的她,今天有此一說。
簡翼無言以對。
沉默的時間持續了好久好久,直到——
「翼弟不理我們了。」簡昭君首先發現。
簡紹蟬聳聳肩,一派的不在乎。「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不是嗎?」只要提到跟她們三人終身大事有關的事,他就會出現忍耐的表情。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簡西施看着兩個姊姊問。
三人對看一眼,再看一眼視線不在她們身上的簡翼,很識相的鼻子摸摸,離開了帳房。
「三胞胎其實像足了過世的夫人,花容月貌,又有豐厚嫁妝,奈何就是揮霍無度,名聲狼藉,無人敢聞問。」等她們前腳一出,雷大信便頭頭是道地發表自己的意見。
「城西的方家,接管事業的大少爺方守禮,尚未娶妻,人品清磊,侍親至孝,替我安排時間,我走一趟方家,」
聞言雷大信馬上會意,「少主是想把三胞胎之一嫁給方大少爺?」
見簡翼並無否認,他訝然道:「可是這方家家道已經中落,目前對外尚有負債,而且借貸無門,過去商場上的朋友都對方家退避三舍,三胞胎無論誰嫁過去都是吃苦哪,請少主三思。」
「方家產業敗於方少爺叔父之手,與他無關,只要獲得支援,假以時日,方守禮必能重振家聲。」
雷大信懂了,「少主是看中那方守禮的人品,想以金援換得這門親事?」
「他能給大姊幸福。」他已派歸燕暗中觀察方守禮半年了,他每日就是挑燈夜戰,苦思恢復家道之策,沒有任何的娛樂。
「少主……」雷大信感動地看着主子。
這少主跟老爺一樣,總是刀子口豆腐心,表面上對三胞胎的終身大事置之不理,原來私底下煞費苦心,三胞眙真是誤會少主了呀。
簡翼淡淡地道:「此事還需保密,等我與方少爺談過才算定局,別走漏了風聲。」
雷大信會意,「屬下知道。」
若三胞眙知道,肯定會興奮得不成人樣,搞不好會跑到方家去探那方守禮長得什麼樣,嚇到未來親家可就不好了。
「少主,金老闆到了。」一名下人來報。
簡翼闔起厚重的帳冊,「請金老爺到桂花廳用茶。」
簡家莊和金家商行素有生意往來,在他接管簡家莊之後,金家商行更成了他長期合作的對象之一,全因金家商行的主事者金大富誠信為本的經營理念與他不謀而合,兩人才會成為忘年之交。
「金老闆好像瘦了。」
金大富聞言,笑眯了眼,「翼少主也看出來了嗎?老夫在減肥,這圓滾滾的身材,南來北往地跑,實在不方便,尤其遇到熱暑,別人坐着沒事,老夫光坐着就汗如雨下,這才興起減肥的念頭,節食了月余,總算有點成效了。」說完,他啜了口上好的春茶,欲言又止。
簡翼也啜了口茶,嘴角綻出一抹淡淡的微笑。「金老闆似乎有話要說,不妨直說。」
「那老夫就直言不諱了。」金大富也不善於拐彎抹角,他直接道出來意,「老夫這趟到了遼東,聽到一個不可思議的消息,據說朝廷將出讓部份販鹽經營權,而這消息已經在各大商行間傳得沸沸揚揚了。」
由於邊防駐守的軍隊達百萬人,朝廷每年必須運送一百五十多萬石的糧食到邊關,各種運輸的費用加起來也要白銀六百多萬兩,於是朝廷便想藉助商人的力量運糧到邊關,然後發給販鹽的憑證做為回報,這是過去難得的特權,販鹽的厚利引起百家爭鳴。
「略有耳聞。」他略略挑起英氣勃發的劍眉。「金老闆也想取得販鹽憑證?」
這並不像金老闆的為人,不過自古鹽商多為巨富,金老闆會為販鹽的利益所驅使也不足為奇了。
「不不。」他連忙搖頭。「老夫是聽聞朝廷屬意的合作商行是簡家莊,而且已有多家商行欲聯合起來抵制簡家莊,更有人想趁火打劫,所以老夫特來叮囑翼少主要小心行事。」
原來如此,是他錯怪金老闆了。「金老闆放心,尋常人等動不了簡家莊。」
「那我就放心了。」金老闆見他沉穩中帶著篤定,又有一顆善於經商的高明頭腦,他越看越是中意。
「另外還有一件事,說來不好意思。」他旁敲側擊地道:「素聞翼少主和知縣大人交情匪淺,也多次赴知縣府邸作客,若有適合的達官貴人,不知是否能替小女作個媒?」如果你能做我的女婿,那就再好不過了,呵呵。
簡翼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知縣府若有宴客,我再請總管通知金老闆。」
金老闆十分失望,看來他是沒機會跟簡家結親了。
四周似有濃霧不去,他整個人像是沒有出口的火山,不斷猜測著喜兒和曲昱廷在房裏做什麼,那些想像的畫面幾乎要摧毀了他。
「翼少俠,該喝葯了。」嬋娟端著煎好的葯汁進來,原本擱在桌上就要走,卻被他一把抓住手腕,那鐵烙似的溫度嚇了她好大一跳。
「你你……你怎麼了?」嬋娟害怕地看着他,瘦小的身軀竄過一陣顫抖,他看起來像只狂怒的野獸。
「曲昱廷和喜兒還在房裏嗎?」他逼視著嬋娟驚惶不定的眼兒。
嬋娟周身發涼,期期艾艾地道:「嗯……是……是啊。」
她們老早便叫小姐不要隨便收留陌生人了,瞧他黝黑的身軀矯健精壯,似乎只要一根手指就可以捏碎她。
「抱歉,嚇到你了。」
他鬆了手,一臉的痛苦,嬋娟反而不走了,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問道:「少俠,莫非你喜歡我家小姐?」
他沒有回答,嬋娟看他的樣子,知道自己大概猜對了,她嘆了口氣,柔聲道:「如果少俠喜歡我家小姐的話,我勸少俠早點死心,小姐與表少爺早訂親了,小姐誓言守喪十年,今年秋天老爺和夫人的喪期就滿十年了,小姐也會嫁入曲府,因此少俠你……你就不要想太多了,傷好了便走吧。」
這個消息嚴重的打擊了他,隔日他把自己關在房裏,足不出門,直到傍晚時分,喜兒來敲他的門。
「她們說你整天都沒吃東西,也沒走出房門,你怎麼了?是不是身子又不舒服了?」她關心地看着他陰鬱的面孔。
「不要管我。」他別過頭去不理她,但他的呼吸卻因為她的來到而急促起來。
今天她都與曲昱廷在一起嗎?所以直到現在才來探望他?
「若是你身子不適,我再煎帖葯給你喝。」她輕巧地繞至他身前,婉聲道:「今天表哥陪我入山,采了許多草藥,其中有種罕見的草藥對你的傷勢很有幫……」
「住口!」他忽然粗喝一聲,抬起燃燒著熊熊火焰的雙眸狠狠瞪視她,輪廓深邃的臉龐一陣抽搐。
她錯愕地看着他惱怒的眉宇,還有額上抽動的青筋。「怎麼了?」她不懂他,自己是做了什麼惹他不快了嗎?
「你馬上走!我不想見到你!」他沉聲命令,灼灼黑眸中蔓延著複雜深沉的感情,生怕她再待在這間屋子一秒鐘,他就會忍不住將她佔為己有。
他尖銳無情的命令令她的心掠過一陣酸楚,她咬着下唇一會兒,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悄然退出他的房間。
門外,她忍不住落下委屈的淚水。
他什麼要對她這麼凶?為什麼和前些日子的他判若兩人?他們不是一直相處得很愉快嗎?她以為自己終於結交到一個好朋友了,沒想到,一切只不過是她一相情願罷了。
她失魂落魄的回到房裏,坐在桌邊,一任風從未關好的窗子灌進來,她用手托著下巴,獃獃地沉思起來。
良久良久,失落感還是重重地壓在她的胸口,她回想起兩人那段短暫而快樂的日子,她真想念那開心的每一天……
不,不要再想了,她該睡了,否則杜鵑就要過來看她了。
庭院深深,簾幔低垂,她上了床,夜涼如水,躺在床上,她輾轉反側,就是難以成眠。
夜更深了,月移風動,她翻身坐起,嘆了口氣,走到門前打開房門,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或許只是想透透氣而已。
夜闌人靜,驀地,她被一抹瘦長的黑影嚇了一跳。
「別怕,是我。」黑夜裏,喑瘂聲音懊惱不已,臉上的表情是抑鬱的,還有隱隱壓抑著的熱情。
「你……」她撫著驚疑不定的胸口,心臟猶自卜通卜通跳個不停,她沒想到推開門會看到他,真的沒有想到。
「為什麼這麼晚了還出來?」幽靜的夜色中,他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她。
她嘆息一聲,垂下眼眸。「我睡不着。」
他更緊地盯着她。「為什麼睡不着?」
她抬起眼,誠實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是因為我讓你不好過是吧?」他低低嘆息。「對不起,我向你道歉,我不該對你凶,都是我不好。」
奇異地,他的道歉撫平她難受了一整晚的身心,她覺得胸口不再鬱悶,感覺四周像有一陣和風拂過,她的唇角不知不覺漾著微笑。
「你這麼晚到我的房門口有什麼事嗎?」她的眼眸閃亮,溫柔地望着他。
「沒什麼。」他刻意不去看她那漾著水波的動人杏眸,他命令自己做一個有風度的男人。「我祝福你和你表哥。」
她一愣,眸里寫滿詫異,像是不相信他的出現只是為了說這個。
他咬咬牙。「我知道你和你表哥訂親了,是我自己痴心妄想,妄想和你……」他用了甩頭,再咬咬牙。「不說了,總之,我很感謝你救了我,等到傷勢痊癒,我就會離去。」
他竟是來跟她說這些話的?心底充塞著一股難言的失望和惆悵,她自己也不明白,他的祝福為何令她如此難受。
從那天開始,曲昱廷沒再來霞雲谷,他們之間卻像產生一道深深的鴻溝,難以再跨越過去。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發現他和溫柔的嬋娟總是有說有笑,而嬋娟每每提起他時,總是一副羞澀的模樣。
「昨天我見黑馬神俊,只是隨口誇讚一聲,翼少俠就問我要不要騎看看,他陪我騎了一圈,我好緊張,一直害怕會掉下去,可是他緊緊的摟着我,直到我敢睜開眼睛……」
聞言,喜兒着火般的看着嬋娟,說不出心裏那咚地重重一沉是怎麼回事。
「有人春心動了,想出嫁嘍。」杜鵑笑嘻嘻地倜侃。「小姐,你捨得讓這個心老早就飛了的丫頭離開我們嗎?」
喜兒臉色蒼白得嚇人,她無力的垂著頭,一句話也不想說。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聽到他和嬋娟相處的點滴,她的心竟如此悶、如此難受。
「我又沒說要嫁人。」嬋娟臉紅了,那半推半就的模樣看在喜兒眼裏更覺芒刺在背,她驀然起身,走出屋子。
夏日炎炎,屋外炙熱,她覺得一陣眼花,卻仍倔強地堅持獨自走到沒有人煙的湖畔。
一陣微風吹來,吹皺了澄澈的湖水,她信步走到桃樹下,倚靠在樹榦上,昏亂地閉起眼眸。
原來他這陣子的疏離是為了嬋娟,那麼他那夜的陰陽怪氣也是為了嬋娟嗎?如果他那麼喜歡嬋娟,可以要她放人啊,又何必對她發那麼大的脾氣?
想到這裏,她的心又是一陣緊縮。
他跟嬋娟是什麼時候開始萌生愛苗的?等他走時,他會帶著嬋娟一起定嗎?
就這樣胡思亂想,從黃昏一直佇立到天黑,晚風大了,她不想動,也不想回去,一任風吹亂她的頭髮、吹飛她的衣袖,她只想一直待在這湖畔,什麼人也不見、什麼人也不理……
「原來你在這裏!」
她聽到一道氣喘不已的粗嘎男性嗓音,心猛然一震,她迅速抬眼,黑白分明的眼裏怔怔的,見到來人,她心中驟然湧上一陣迷茫、心痛的感覺。
他為什麼會來這裏?他是來找她的嗎?
不必,不必他假好心,如果他是喜歡嬋娟的,就不必來對她獻殷勤,不要讓她誤會他對她有些什麼,因為她可是很傻氣的,她會當真的……
「風這麼大,你一個人站在這裏做什麼?」躍下駿馬,簡翼散亂不羈的長發在夜風裏披泄而下,他怒氣沖沖地扳住喜兒的雙肩,渾身滿是桀騖不馴的氣焰。
夜色下,她的大眼更顯迷濛,令他產生無限愛憐,只是,她卻是他碰不得的啊……
「不要你管。」她賭氣的推開他,小手卻被他牢牢的抓住了。
「你的手好冰!」語氣是責備的,他一摸着她涼涼的面孔,立即情急地將纖弱的她摟進了懷裏。「為什麼這麼不懂得照顧自己?大夫說你根本不能吹風,你這樣,是想讓自己受風寒嗎?」
「若受風寒也是我的事,跟你沒關係!」她槌打着他的胸膛,忿忿的說。
她不想待在他魁梧堅實的身軀之中,她不要自己對他心存幻想,因為他喜歡的人並不是她呵。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也會生氣,她以為長年生活在這幽靜的霞雲谷里,她已經六根清凈,心湖平靜,沒想到他闖入了霞雲谷,也闖入了她的生命,還掀起了巨浪,令她會快樂、會生氣,甚至,還會……嫉妒。
是的,她嫉妒嬋娟,因為……她慌亂的睜大眼。
不會的,也不行,她是屬於表哥的,她怎麼可以對另一個男人產生情愫?她不可以這樣……
「為什麼跟我沒關係?我不許你生病!」他兩道鐵似的胳膊氣勢逼人地抱緊了她,不許她掙脫。
「你憑什麼不許我生病?」她沒好氣地說:「我就要生病,就要生病,病死也不要你管……」
「住口!不許你再胡說八道——」他衝動的攫住她的唇,粗獷偉岸的身軀緊摟着她,叫她一動也不能動。
他炙熱的舌尖像團火似的探入她唇齒之中,瞬間奪去她所有的呼吸與意識,她什麼也不能再想,只能任由自己酥軟無力地攀住他高大剛挺的身軀,任由夜風吹起他倆的衣衫,翻飛飄揚……
喜兒驀然驚醒坐起,她的心臟劇烈的跳動著,口鼻激烈而混亂的喘息著,雙頰艷紅得驚人,她下意識地摸上熱燙的臉頰,被那鐵烙一般的溫度嚇住了。
「怎麼會這樣?」她喃喃地自語,腦中一片混沌迷離。
好真實……被他吻過的感覺好真實,一點也不像只是個夢而已,她似乎還感受得到他剛猛的侵略。
她下意識地以舌尖潤了潤唇,竟感到雙唇略微腫脹……老天,這是怎麼回事?她不是只作了個夢嗎?
她回想着奇異夢境發生的時間,記憶追溯至她請筆仙的那一晚,那晚之後,她都沒有作過夢,事隔月余便是七夕,而她就是在那天開始作起這場可以連貫的綺夢……
為什麼老天要讓她這個平凡的小女子作這場夢?是不是有什麼喻意?
她覺得經過昨夜夢境的「初吻」,她的心智好像不再懵懂,有了那麼一點點的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味道。
「他們」明明是互相喜歡的呀,卻礙於她表哥的存在,無法向對方表白,實在是太可惜了。
如果世上真有那麼狂野的一個簡翼,他會喜歡的也是夢裏的她,而不是夢外這個小迷糊一般的她吧?
她幽幽地嘆息一聲。她要怎麼改變自己才能令簡翼在夢裏夢外都一樣喜歡她呢?
這樣幽然的嘆息聲……她像被喚醒一般地眨了眨眼,驀然感到自己已經感染到幾分夢裏喜兒的氣質了。
今夜,這場美好的夢還會延續嗎?她好想再回到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