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自小香爐傳出的沉香味充滿了整間屋子,鑽過窗縫的風,微微吹動了繫着芙蓉帳的七彩流蘇。

得到了八王爺的允許,步荊紅獨自在房裏吃完了晚膳,便要靈娥將帳冊全找出來。

“小姐,你先休息一會兒吧。”靈娥泡了一杯茶放到桌上。

“不行,前些日子為了忙婚事,一些帳都沒處理,現在公公已經答應我了,這些事得儘快處理才行。”步荊紅笑吟吟地說道,臉上的面紗已經拿下。

“可你這樣……會不會太累啊?”靈娥嘴裏雖然不贊成,可手卻不由自主的幫主子磨起墨來了。

“一點也不會。”

看她笑得如此開懷,靈娥也不再堅持了。

步荊紅將筆蘸了蘸墨,“明兒個你去一趟霍庄,將這些帳冊交給霍公子。”

“知道了,可這些事你不都是讓管家做的嗎?”

“我現在已經是楚家的人了,如果還成天要你拿着東西往娘家跑,或者讓管家經常進出王府,不知情的人會怎麼想?我可不希望再造成什麼流言蜚語,而傷害到爹娘他們。”

“原來是這樣啊!靈娥知道了,明天就去一趟霍庄。”

***************

王府內有許多院落,東廂是八王爺的住處,西廂則分為三院——楚易勛的德湘齋,為了步荊紅而特別挪出來的凝暉閣,另外還將客房改為結綺院撥給花顏當作住所。

東西廂由一座不小的花園作為區隔,然而在某座假山的一旁,其實還隱藏着一座毫不起眼的院落。

粉白的門沒有落閂,是一扇可以打開的門,可王府的奴僕全曉得,除了世子之外,任何人都不許擅自進去。

在王府,每一座院落都有個名,就這處沒有,府里的人都私下稱這裏為小築。

小築里經常傳出悅耳動聽的琴音,偶爾還會有笛子合奏。

說那兒是金屋,進去過的人都說裏面佈置得簡潔高雅,若說是藏嬌……裏頭還真的有位粉雕般的佳人。

這天,小築的主人似乎又心情不好,彈出來的曲調全染上些許惆悵。

纖指落在價值不菲的古琴上,琴音泄露了彈琴人的心情。

直到一曲結束,楚易勛才捨得打斷她的思緒。

“清瑤,綠意說你中飯又吃沒幾口了。”

“誰讓她多嘴了?”贏弱的女子站起身,緩緩地離開琴桌。

“為什麼不吃?”楚易勛不因她的冷淡而動氣。

“吃不下哪有什麼原因?”

雪清瑤冷冷的坐到一旁,替自己和他各斟上一杯熱茶。

“你……該不會是在為我娶妻的事生氣吧?”他睨了她一眼。

雪清瑤遞杯子的手頓了頓,不禁感到好笑。“你未免想得太多了!”

“那你為何……”

“就只是吃不下,你知道我一向吃得不多。”她截斷他的話。

楚易勛的下顎微微收緊,眼神尖銳的打量她。“你又在想他了?”

“想誰?”她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別跟我裝蒜!你知道我說的是誰,秋天到了,你就開始想他了。”

一年多了,前年的秋天,雪清瑤住進了這間屋子。

足足一年,她一步也沒踏出這兒,生活的一切所需,全靠貼身侍女綠意打理。

楚易勛知道,她時時刻刻都在思念那個人。

“很聰明,我的確是在想他。”沒必要說謊否認,雪清理笑得坦然。

“清瑤,這些年來我做的難道還不夠多?你的心裏為何就是容不下我?”楚易勛難掩挫敗感。

“我讓你為難了嗎?如果有,請你務必告訴我,我隨時都能帶綠意離開……”

“沒我的允許,誰也無法踏出王府一步!”他霸氣的說。

“是啊,但……不包括我。”

“清理,你一定得這樣傷我的心嗎?”

雪清理微笑地輕搖螓首。“你的心根本不在我這兒。”

“三年多來,我對你的付出,難道還不能證明我對你的愛嗎?”楚易勛俊俏的臉上浮現難過的神色。

“那不是愛,你對我……只是一種單純的憐惜,並不是愛。”

“不!那絕對是愛情,你感受不到,就表示我做得還不夠,我絕對不會放棄你!”他堅定地說道。

雪清瑤回應他的,仍舊是無奈的淺笑。

“總有一天你會明了的……”她輕若蚊鳴的細語,飄散在微涼的空氣中……

***************

洛水城位居南北中樞之地,許多運送貨物的商旅都會選擇在此交易,也因此造就了洛水城今日的繁榮。

一大清早,大街小巷就已經人聲鼎沸,形形色色的人各自忙着做買賣。

靈娥捧着厚厚一疊的帳冊,吃力地在人群中快步走着,微冷的天氣里,她卻已香汗淋漓。

“快到了……就快到了……”她喃喃自語。

可這些帳冊對她而言實在太重了,眼見霍庄就在前頭,靈娥還是忍不住先停下腳步休息。

她才掏出手絹要擦額上的汗,就瞄見不遠處有輛霍家的馬車。

“嘿!停下來……快停下來!”

她揮了揮手,馬車上的車夫見着前面突然衝出一個人來,趕緊拉了下韁繩,讓馬車停下來。

“靈娥姑娘?怎麼是你?可嚇了我一大跳呢!”馬夫這才認出是她。

靈娥沒空搭理他,微喘着氣向車廂里的人問道:“車裏的人可是霍少爺?”

車內一雙厚實的手掀開了門帘,一張好看的臉龐探出車外。

“靈娥!怎麼是你?”霍復華驚訝地挑眉間道。

“是我家小姐啦,她要我送帳冊來給您過目。”

“步姑娘?她來了嗎?”黑眸頓時綻放光彩,他四處梭巡着佳人芳蹤。

“當然不可能,霍少爺真愛說笑,我家小姐如今可是楚家的夫人了;以前她還未出嫁時,您都還沒見過她幾回呢,現下她成了八王爺的媳婦,就更不可能隨便外出。”

“是啊……她是楚家的夫人了……”

正如靈娥所說的,步荊紅仍待字閨中時,他見過她的次數都屈指可數,而且那幾次都是因為霍、步兩家一同合作的生意出現問題,她必須親自處理,這才讓他有機會見着步荊紅。

可是……光是那數面之緣,就已經足夠讓他對步荊紅傾心、愛慕了,他對她的情感已到了無法自拔的地步。

明明沒真正見過她的容貌,可他就是不知不覺地被她吸引,儘管所有的人都說她相貌極丑,但他仍不為所動。

身為洛水城屬一屬二的青年才俊,不知道有多少名門閨秀鍾情於他,可他……

卻心繫着那個連芳容都沒有見過的步荊紅……

“靈娥,你家小姐……她現在可好?”

“算是好吧……”靈娥沉吟了一會兒才開口。

“你是在騙我的吧?出了那麼大的事,整個洛水城都傳得沸沸揚揚的,她怎麼可能會好?”霍復華很激動。

靈娥撇了撇嘴,眼眶迅速地泛紅。

“很好當然是小姐自己說的,她大概是怕老爺、夫人會難過吧……”

霍復華聽了,心都給擰疼了。

其實不用問靈娥,他也知道步荊紅過得不好;新婚丈夫心中另有所愛,還在大庭廣眾之不讓她難堪,世上有幾個女人能忍受得了?

為什麼老天爺要做這樣的安排?

如果皇上下旨娶步荊紅的人是他,那該有多好啊!他絕對不會讓自己心愛的人去受這樣的苦……

***************

長夜寂寥,這樣的形容詞用在步荊紅身上一點都不恰當。

她一點都不會覺得夜太漫長,一個月以來,她幾乎天天熬夜看帳冊,她的心思全放在步家龐大的生意上頭。

她沒空去學那些深閨怨婦哀聲嘆氣,也沒空去想怎樣才能拉攏丈夫的心,更不願和花顏爭寵。

“你今天怎麼沒將醇香居的帳冊拿回來?是霍公子忘了給你嗎?”她剛看完桌上的一疊帳本,才抬起頭想活動筋骨,猛然想起還有一家店的帳冊沒看,轉身就向一旁正在打盹的靈娥問道。

靈娥揉了揉酸澀的眼。“哎喲!我的好小姐,你歇一歇行嗎?

都快二更了耶!”

“不行,你知道我沒將所有的帳冊看完,是怎麼也睡不着的,醇香居的帳冊呢?”步荊紅一點睡意也沒有。

“霍公子說出了些問題,他研究過後再讓我拿回來。”

“嗯……”步荊紅細細地推敲着,卻想不出醇香居會有什麼問題。“霍公子有說出了什麼事嗎?”

“沒有啊。”

“這就奇怪了……

她雖然和霍復華不甚熟悉,可是以往只要是兩家合作的生意出了狀況,他一定會通知她的啊……

“會有什麼事嗎……”步荊紅沉思了一會兒,“你明天一早再去霍庄一次,請霍公子撥空到醇香居一趟,我要親自去看看。”

“知道了。”

***************

楚易勛絕不是刻意要來到凝暉閣,而是強烈的好奇心驅使他來的。

是什麼樣的女人,成親一個多月以來,不曾關心過自己的丈夫,任由他帶着花顏遊山玩水,而她則是成天埋首於一堆堆的帳冊中?

據他安排在步荊紅身邊的眼線回報,她不但明目張胆地管起了娘家的生意,甚至還管起王府內的事,而他那個沒大腦的爹居然就這樣放任她胡來。

更可恨的是,她竟然能將所有的事處理得妥妥噹噹,一點瑕疵都沒有,讓他挑不出一丁點錯來。

在外人眼中,他楚易勛是個只知風花雪月的貴族子弟,卻沒人知道那只是他的保護色。

這一個月來他帶着花顏,奢侈地包下一艘畫舫游遍蘇州戀江,表面上他是個只知玩樂的貴族,其實暗地裏他卻是在為當今聖上做秘密的訪查。

步荊紅這樣奇特的女人,的確引起了他的注意,想見到她真面目的慾望狂襲着他,不知不覺地竟然就來到了凝暉閣。

才來到房門外,碰巧就聽見她交代靈娥去霍庄的事。

霍復華……他知道這個人是步家生意上的夥伴,許多棘手的事都是靠他幫步家化解。

這個人的確有兩下子,政商兩界都很吃得開,只要抬出霍庄的名號,很少人會不給面子。

步荊紅要見他?

“小姐,不早了耶……”靈娥又打了個呵欠。

“是該歇息了……”

步荊紅的話還沒說完,沒落閂的門倏地被推了開來。

“姑……姑爺?”靈娥一見來人,不禁愣住。

步荊紅焦急地在桌面上找着面紗,慶幸自己正背對着門。

“在找這個嗎?”他晃了晃手上的雪白面紗。

背對着他的步荊紅身子一僵,不用回頭也知道楚易勛手上拿着什麼。

她的心思全放在帳冊上,根本沒注意到面紗何時被風吹到了門邊。

“請你把面紗還給我……”

楚易勛的眼神極冷。“想要回它?”

“是的,請將面紗交給靈娥。”

“姑爺……”

靈娥伸過手想替步荊紅取回面紗,卻被他拒絕。

“你自己的東西,你自己來拿回去!”他有些不悅。

這女人已經不只一次用這種冷冰冰的態度對他了,這感覺……就好像她巴不得能遠離他似的……

這讓一向只有他拒絕人,沒被拒絕過的楚易勛非常不是滋味。

步荊紅一點也沒注意到他語氣中的不悅,慌亂不已的她只急着想遮住臉龐。

“既然夫君不想將面紗還給荊紅,那就算了,我想休息了,請夫君快回德湘齋吧……”她只想快快將他打發走。

“想趕我走嗎?”楚易勛故作遺憾地搖搖頭,“很可惜,我對我新婚妻子的長相實在好奇到了極點,所以今天要是沒見着你的真面目,我……”他故意不把話說完。

“你要怎樣?”

步荊紅緊張地絞扭袖子,有着不祥的預感。

“不怎麼樣,我只是打算今天要是沒看清楚你的樣子……就不回德湘齋了。”

“你、你這樣不是強人所難嗎?”步荊紅紅着臉低斥。

“一點也不覺得!”他笑得放肆。“做丈夫的夜宿自己妻子的房間,這樣又怎麼算是強人所難呢?”

“你不是已經有花顏了嗎?你大可去她那兒,我不會介意的。”

又是這樣的語氣!

不知怎地,他就是討厭她這種冷冰冰的態度。

“靈娥,你可以下去了。”

他睨了呆站在一旁的靈娥一眼。

“沒關係的姑爺,我還不困……”

“叫你下去沒聽見嗎?”他挑高眉頭。

“可是……”她不能走啊!她得保護她家小姐,看姑爺笑裏藏刀的模樣,萬一小姐被欺侮了怎麼辦?

“沒關係的靈娥,你先去睡吧。”

步荊紅暗自嘆了口氣,雖然很希望靈娥能留下來幫她,但很明顯地楚易勛並不打算就這麼善罷甘休,讓靈娥留下恐怕也幫不上什麼忙。

“喔……”雖然仍有些擔憂,可既然小姐都這麼說了,應該會沒事吧。“那靈娥先告退了。”

靈娥福了福身,才轉身走了出去。

等門關上了,楚易勛才開口:“真不愧是步家千金教出來的好婢女啊,就只有你才差遣得了她呢!”

步荊紅不理會他的挖苦,纖瘦的身子仍執意背對着他。

若說楚易勛和小時候有什麼地方相同,大概就是他高傲的個性吧。

“怎麼不說話了?舌頭給貓吃了?”

小心謹慎地掩飾心中的悵然,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咱們和平相處不好嗎?我只想要平靜的過日子。”

“看着我說話。”

“很抱歉……”

“看着我!”他突然衝上前來。

“不要!”她尖聲叫道。

楚易勛突如其來的舉動,讓毫無心理準備的步荊紅嚇了好大一跳,搗着臉就想逃。

楚易勛早就看穿了她的企圖,不費一點力氣就將她困在桌子與他中間。

“你這是在挑戰我的耐性!”他低吼。

再也沒有閑工夫陪她玩遮臉遊戲,厚實的大手一把握住步荊紅的皓腕,使勁地拉下那雙手。

時問就像停在這一刻,明亮的燭光下,步荊紅脫俗的美顏毫無掩飾地落入楚易勛的眼底。

他驚艷的目光很快就被怒意所取代,那是一種被愚弄的憤怒。

“好個步荊紅!你竟然敢這樣欺騙我?”他咬牙怒道。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厘不清他眸里的複雜情緒,步荊紅只能無助地移開視線。

他卻將她的舉動解讀為心虛,胸臆間的怒火更加熾盛。

“為什麼要刻意偽裝成被毀了容?你的目的是什麼?”

楚易勛心中的怒火足以燒掉一座森林,幾乎快捏碎她手腕的力道、額際爆出的青筋,都讓步荊紅感受到他散發出的可怕氣息。

可她真的不知道他為何要發這麼大的脾氣啊,難道自己真的醜陋到令他無法忍受?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為何我都聽不懂……我為何要假裝毀容了呢?”何必假裝?她本來就對自己的容貌相當自卑了。

楚易勛黑色的眸子一眯,俊美的臉龐驀然朝她逼近,幾乎與她鼻尖相觸。

“這不就是你的詭計嗎?很聰明……這些年來,你是刻意讓別人以為你毀了容吧?”

步荊紅倏地睜大雙;眼,激動地嚷道:“你怎麼能這樣污衊我?”她掙脫他的箝制,豁出去似地伸手撥開厚厚的瀏海。“我多麼希望這一切真的只是個詭計,甚至只是個惡夢,可它偏偏不是!”

雪白的額上的確有着疤痕,雖然沒有外傳的那麼難看,卻仍然看得出淡淡的紅痕。

“我一點也不想嫁進王府,更沒有巴着你不放的意思,是皇上下旨賜婚,你要我怎麼辦?”

楚易勛神色陰鷥,對於她的解釋一點也不相信,他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瞧他娶了個多麼可怕的女人,居然可以設下這麼縝密的計謀,欺瞞了所有的人。

縱使她此刻看起來是如此的義憤填膺,好似他真的冤枉了她,可他就是不相信——

難道她不知道,自己的容貌是那麼的……那麼的……近乎完美嗎?

“你是說……你不想嫁給我?”他幽黑的眸子裏,迅速凝聚駭人的風暴;手上的力道因為憤怒而加重,唇角勾起一抹陰冷的笑。“那麼就是你爹娘的計謀羅?故意對外宣稱當年那一劍毀去了你的容貌,好讓皇上下旨賜婚,成就你步家的榮華富貴?”

“不!”

步荊紅很生氣,非常的生氣。

她使出全身的力氣推開他,伸手就給了他一巴掌。

她能忍受任何加諸在自己身上的羞辱,可就是不能讓任何人傷害她的爹娘,即使是言語的中傷也不行。

可這一巴掌打下去后,步荊紅隨即感到後悔,她這麼做就像是在虎口拔牙……

果然,她從楚易勛的眼中看見了狂燒的怒火,就像要將她燒成灰燼一般。

“就憑你也敢甩我耳光?”他的聲音低啞得令人害怕。

“我、我不是故意的……”

步荊紅手足無措地咬着下唇,她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幾步。

他伸手捆住她的手腕,毫不憐惜地將她扯向自己。

“啊!”步荊紅的唇已泛白,小臉也沒了血色。

他的粗魯讓步荊紅誤以為他要還手打她,嚇得她開始掙扎抗拒,掄起拳頭又是一陣亂槌。

她的抵抗讓楚易勛動怒,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女人就是能輕易地挑起他的怒火,就連雪清瑤都不曾讓他情緒波動得如此嚴重

“放開我!你放開我……”

她的叫嚷聲沒有持續太久,因為楚易勛使用了最快速的方法令她的聲音消失,那就是……用嘴堵住她的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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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妻不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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