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煙雨蒙蒙的三月天,帶着霧氣的風吹來,有着微微寒意。

霧氣環繞着滿園子的奇花異草、軒榭樓閣,營造出彷若仙境般的景象。

這樣充滿詩意的畫面,看在步荊紅的眼裏,卻一點也無法讓她的壞心情好轉。

她一身湖綠色水紗上衣,下半身則是天藍色的素裙,全身上下除了衣襟和裙擺綉着淺淺的銀蝶之外,再也找不到任何裝飾。

這樣樸素的夾裳,雖然將她襯托得更加清靈優雅,卻讓人一點也看不出來她即將成為新嫁娘……

沒錯,她步荊紅……明天就要上花轎了。

擔憂的神色飄上她的眉間,逐漸形成難以抹去的惆悵。

洛水城裏幾乎人人都知道,當今八王爺之子即將迎娶洛水城首富之女……

皇族與富戶聯姻,這樣的婚禮理所當然會成為話題,可步荊紅知道,與其說人期待看見的是一場婚禮,還不如說是期待着要看她的笑話。

她瑩白的素手撫上額間,若有所思地來回輕觸。

有別於身上無瑕滑嫩的肌膚,額上的一道疤痕,不斷地提醒她自己的缺陷……

就像碰到什麼可怕的東西似的,步荊紅插地收手握拳。

這道疤痕並非天生的,而是她六歲那年救了一名男孩所留下來的“紀念品”,也是她多年來的惡夢……

***************

那年爹娘帶着她前往八王爺的府邸赴宴,記憶中那好像是替世子慶生的酒筵。

她的爹步青雲是洛水城首富,她的娘親更是當今聖上的義妹;雖然礙於皇室規範,她母親未能列入皇室宗譜,也沒有公主身分,但其尊貴仍是不容置疑的,所以能參加王府的筵席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圓圓的小臉上有着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以及一張粉嫩的小嘴,烏黑的發被梳成兩個小髻,繫上金紅絲帶,一身紅緞綉金軟袍襯着白皙的肌膚,六歲的步荊紅已經是個小美人了。

那時候的步荊紅臉上總是掛着甜笑,兩頰深深的酒窩幾乎成為她的標記;她總是蹦蹦跳跳的,像蝴蝶般穿梭在眾人間笑鬧撒嬌。

可是,當那位頭戴金冠的漂亮男孩出現后,他立刻成為步荊紅糾纏的唯一對象。

她趁着大人們忙着寒喧時,偷偷地來到那個坐在椅子上、一臉不耐煩的小男孩身邊。

“漂亮哥哥,聽他們說你是世子啊?”

回應她的是一聲冷哼。

“漂亮哥哥,我可不可以跟你聊天啊?”步荊紅又問。

他這次連聲音都省了。

“漂亮哥哥,我們一起玩好嗎?”步荊紅毫不氣餒地再問。

“走開!”楚易勛皺起眉,瞪着眼前奇怪的小女孩。

“呼!幸好你會說話,我還以為你不會說話呢!”步荊紅拍拍胸口。

楚易勛稚氣的臉上有着不協調的冷漠,淡然地看着她無害天真的笑臉。

“要找玩伴去別的地方找,別來煩我,”雖然才八歲,可楚易勛說話的氣勢儼然是個大人了。

他一點也不喜歡今天這種盛大的場面,甚至可以說是十分厭惡這種場合。

他寧可去和王師父學功夫,甚至窩在房裏睡大頭覺,都好過在這兒浪費時間,應付這些想攀附權貴的人。

“漂亮哥哥……”

步荊紅一雙水汪汪的大眼迅速泛紅,貝齒輕咬住紅潤的小嘴,一場嚎啕大哭似乎已經避免不了了。

這一招向來都十分有效,通常人們一見她紅了眼眶,就會不舍地什麼事都答應她,她就不信眼前的大哥哥會忍心拒絕她……

“想耍賴?”楚易勛冷笑一聲。“省省吧!你還是去纏別人比較好。”

步荊紅訝異得微張小嘴,難以置信自己的計謀這麼容易就被他揭穿了。

“別這樣嘛……”

她伸出細白的小手,想拉楚易勛的衣袖。

“還不走?”

他的眼神變得冰冷,所有的耐性全用光了,語氣也變得嚴厲,嚇得步荊紅趕緊將手收回。

“好嘛、好嘛……我走就是了……”

步荊紅有些傷心的垂下頭轉身:心裏直嘀咕着:這漂亮哥哥還真兇!

才走沒幾步,她就聽見背後傳來陣陣刺耳的尖叫聲,回過頭便見到一大群穿着黑衣的蒙面人,個個手上都拿着閃着寒芒的武器。

黑衣刺客的出現,讓適才還優雅地談笑風生的賓客們慌成一團,他們正面容扭曲地抱頭逃竄。

步荊紅被嚇傻了,她拚命地叫自己拔腿快跑,但小小的腳丫子像是要跟她作對一般,偏偏在這個時候腿軟跑不動。

她僵着身子,四處梭巡爹娘的身影,可她只見到一群逃命尖叫的人。

爹娘沒找着,她卻看到某個黑衣人手持染血的劍,筆直地朝剛剛才凶過她的漂亮哥哥沖了過去……

“漂亮哥哥!”步荊紅瞪大眼地尖聲叫喚。

小小的她就這麼想也不想的,往楚易勛身上撲了過去。

她只知道,漂亮哥哥雖然很兇,可是她還是不希望看見他受到傷害。

那把鋒利無比的劍,就像一頭髮了狂的巨獸,朝着她不偏不倚地剌來……

***************

步荊紅猛然回神,驚覺自己已流了一身冷汗。

多年來,那一天的記憶時常在夜深人靜時糾纏她。

刺客無情的將劍刺向她……

然後她的額間一陣劇痛……眾人的尖叫……

當年醒過來后,她的額頭纏着厚厚的白布,還來不及換掉的紅夾上,有着一大片幹了的血漬,乍看之下十分驚人。

娘那時抱着她哭說,要不是世子的師父及時趕到,身手俐落地撥掉刺客手裏的劍,那把利劍肯定會穿過她的小腦袋。

當時小小的她依偎在娘親的懷中聽着,卻一點也不在意自己受了傷,心裏只高興着她救了那個漂亮哥哥一命。

三天後,步家接到了一道聖旨和一把鑲玉的金鎖。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步家閨女步荊紅,年紀雖小卻已足見其貞慧賢德,故下旨許配於八王爺之予楚易勛,待兩人成年即擇日完婚,欽此……

思及此,步荊紅粉嫩的唇邊,不禁浮現一抹難以察覺的苦笑。

她以額上一道難看的疤痕,為步家換來了無上的光榮和一紙婚約……

“小姐,你要的宣紙我買回來了。”

清脆的女聲在門邊響起,一抹嬌小的嫩黃身影蹦蹦跳跳地跑了進來,靜謐的房間頓時嘈雜起來。

“上回都已經要張老闆多進些宣紙,他偏偏不聽!害我多跑了好幾趟,今天才拿到呢……”靈娥一進門便說個不停。

步荊紅瞥了她一眼,似乎早已習慣了貼身丫鬟的聒噪。

蓮步輕移,步荊紅來到桌邊,隨意地翻了翻那疊宣紙。

“我說小姐,你買這麼多宣紙回來幹嘛?你明天上了花轎就是楚家少奶奶了,放這麼多紙在這兒給蟲蛀啊?”

碰觸紙張的指尖微微一僵,步荊紅清冷的眸里儘是漠然。

“會用得着吧……三天……不!也許更快吧。”

靈娥聞言,柳眉一皺、雙手擦腰,不高興地說道:“小姐,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說這麼看輕自己的話了?”

爹娘雙亡的她,十歲就讓叔叔、嬸嬸賣進步家,正巧撥給了當時才六歲的小姐做貼身丫鬟。

她還記得乍見小姐的那份驚訝……

那張彷若掐得出水的粉嫩小臉,額上竟然纏着厚厚的白布,圓亮的大眼裏充滿了害怕和無助。

她終於知道管家為何要警告她,要她只管做好丫鬟的本分,少問、少說,否則定挨一頓好打。

好些日子后,她才在伙房的丫頭口中知道,小姐是因為救世子才受傷的。

然後,小姐的白布拆了,可她的笑容也跟着不見了……

老爺、夫人的疼惜與保護,阻隔不了旁人的訕笑,驚異、惋惜的目光及嘆息,徹底的將小姐的天真抹煞。

小姐被迫在一瞬間長大,她認為自己得一輩子活在那道醜陋劍疤的陰影之下。

於是,濃密的瀏海和面紗成了小姐的另一張臉,只有在自個兒房裏時,她才會取下面紗。

步家……不!應該說是所有的人,除了她及老爺、夫人之外,再也沒有人見過小姐的容顏。

久而久之,小姐的廬山真面目成了一個謎,甚至被外人說成是個見不得人的無鹽女。

“要是依靈娥看來,小姐哪會輸給別家的千金!”靈娥扳着手指數道:“論琴、論棋、論詩、論畫,她們之中有誰比得上小姐你?”

“她們用不着跟我比這些,她們只消有一張完美元瑕的臉蛋,就勝過我太多了。”步荊紅輕語,平淡的音調聽不出情緒。

“我的小姐啊!你額上那道小小的疤其實已經不明顯了,不近看壓根兒看不出來啊。小姐,依靈娥看,要是說你的長相難看,這世上怕是再也找不出好看的了……”

靈娥並非在安慰步荊紅,她說的可是真心活。

步荊紅的容貌,的的確確可以說是沉魚落雁,額上的疤痕也真的淡了很多,其實不像外界傳說的那麼難看。

它在步荊紅的額間只形成淡淡的一道紅痕,在她驚為天人的芙顏上,那道紅痕非但不礙眼,反倒像是一片細細的蓮花瓣嵌在步荊紅瑩白的雪額上,為她增添了一種別人無法模仿的清俊嫵媚。

步荊紅輕扯嘴角,牽強地一笑。

其實,這些年來她早將世情看破,楚易勛會不會接受這樣殘缺的妻子,對她而言已不那麼重要,她所擔心的是年邁的雙親。

纖白的手由腰間抽出一隻綉荷包,從中取出一把精緻的銀色鎖匙。

那是一把鑲着藍色寶石的銀鎖,是步家夫妻抱她回來時就在她身上的了。

那不只是一把鎖,它還是唯一能解開她身世的鑰匙……

沒錯,她的爹娘從沒對她隱瞞過自己的身世。

他們是在蘇州的戀江邊,從她親生爹爹手中抱回她的,而她那無緣見上一面的親生父親,話說不到半句便撒手人寰,所以在這世上她是否還有其他親人也不得而知。

雖然步家夫婦待她宛若親生,卻不希望她失去唯一能和親人相認的線索,所以一直囑咐她把這把銀鎖隨身攜帶。

這樣的雙親,她怎能讓他們承受任何打擊或傷害?

更何況這紙婚約還是皇上所賜的,這正是她即使百般不願,仍聽從兩老的話,在明天上花轎的原因。

“小姐,聽靈娥的話准沒錯啦,你就安安心心地等着明兒個做新娘吧……”

靈娥又開始在她耳畔嘰嘰喳喳,她帶着敷衍的淺笑假裝聽着,心思卻已不知飛到哪兒去了……

***************

“世子,你明日一定得成親嗎?”

房裏琴音裊裊,略帶哀怨的女聲輕輕響起。

說話的女子被華麗的衣裳包裹着婀娜嬌軀,容貌冷艷動人。

斜躺在床上假寐的楚易勛睜開眼,未紮起的黑髮不羈的散落在肩上。

“你應該十分清楚才對,相識至今,我從未對你有所隱瞞。”

“我知道,可是……”

花顏垂下眼,不敢將情意表現得太過明顯。

她知道楚易勛不會喜歡善妒的女人,更何況他貴為世子,自己實在沒那身分,更沒地位過問他的婚事。

可是……她壓抑了好幾天,再不開口就來不及了,他明天就要迎娶另一個女人了呀!

她十二歲被賣進青樓,十六歲便出落得美麗動人,在老鴇的刻意調教下,琴棋歌舞樣樣精通,很快就取代了當時的紅牌,成為夢香樓的花魁。

聰明如她,當然不會甘於永遠過着這樣送往迎來的日子,憑着過人的姿色,她誓言要出人頭地。

所以當楚易勛出現在夢香樓時,花顏就知道她的機會來了。

她時時提醒自己,想飛上枝頭當鳳凰就得沉得住氣,在楚易勛面前絕對不能做出逾越身分的要求,更不能讓他覺得她是個有野心的女人。

就在她以為自己做到了、成功了的時候,遠在京城的八王爺居然在這時要楚易勛和洛水首富之女成親。

那步荊紅的醜陋,全洛水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聽說她自卑到在自家府里都還矇著面紗,連步家的家丁都不曾見過她的長相。

那個破了相的女人,憑哪一點跟她花顏搶?

“聽如兒說,步小姐奇醜無比……”花顏刻意壓低嗓子輕語。

“什麼時候你也開始當起長舌婦了?”楚易勛微微挑眉盯着她。

“花顏只關心世子的事。”

她芙頰微紅的垂下小臉,不讓他瞧見閃爍的眸光。

她觀察楚易勛好久了,這偉岸男子的個性雖然有些難以捉摸,可有一點她可以確定,那就是這麼出色的男人,絕不能容忍自己娶了一個有瑕疵的妻子……

“婚約乃皇上所賜,我八歲那年便訂了親。”楚易勛一副無關緊要的神情,似乎未婚妻的美醜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可是……這未免太委屈你了!”花顏有些激動。

“委屈?”楚易勛笑道:“那倒還不至於,聽說她的嫁妝十分可觀。”

花顏蹙起柳眉,泫然欲泣。

“世子貴為八王爺之子,家財豈止萬貫,難不成還會希罕她的嫁妝?世子……難道還不知道花顏的心意嗎?”

他的黑眸突地竄過一絲光芒,充滿邪味,“你的心意?”

“世子……你千萬別誤會花顏,我、我絕對不敢對世子有非分之想……”她暗斥自己表現得太心急。

楚易勛的眼神讓她心慌,生怕自己的一時心急會壞了大事。

“非分之想?不……我一點也不覺得。”他的黑瞳有着笑意。

“世子……”

花顏憂愁的神色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燦爛歡愉的笑容。

楚易勛的嘴角微揚,冷眸將花顏貪婪的模樣盡收眼底。

他會日夜流連夢香樓,其實是為了保護另一個女人,一個脆弱得令人心碎的女人。

看花顏這般迷戀他,他這個花花公子的角色真是扮演得太成功了。

“真沒想到你這麼關心我。”他詭異一笑。

花顏見機不可失,急急的說道:“花顏對世子絕對是真心的,只要能陪伴世子,花顏不要求名分。”

“是嗎?”

楚易勛毫不吝嗇地對花顏寵溺一笑,然而在他的心裏,有個可怕的計謀正逐漸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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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妻不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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