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公元前一○○年(漢武帝天漢元年)

春夏交錯,晨曦悄悄劃破夜幕,將明亮的霞光投向樓蘭神奇的沙漠綠洲。

清晨依然寒冷,卻無比美麗,彷佛每一處樹梢都開滿了花朵、每一塊空地都搖曳着芳綠;一隻只舒頸揚羽的白天鵝,點綴着墨綠色的湖水。

美!實在太美啦!

烏孫國年輕的右大將符戈瀚,站在湖畔的紅柳樹下,屏息看着前方,然而令他讚美、痴狂的,不是眼前這如詩如畫的美麗景色,也不是被族人視為神物的美麗天鵝,而是一個從小坡跑來的少女——他被對方純潔無瑕的美給震住了。

少女身穿一襲粉色襦裙,美得不像真實的凡人,如果不是她在奔跑歡笑,他會以為那姣麗的倩影,是朝霞幻化成的仙女。

她長長的黑髮在晨風中飄舞,霞光在她周遭投射出斑斕色彩,令她散發出一種超凡脫俗的美,他從來沒見過這麼靈秀清麗的女子。

她身材嬌小,肌膚勝雪;那又圓又亮的黑眸、小巧微尖的下巴、因歡笑而分開的紅唇、精雕細刻的顴骨和直挺挺的鼻子,以及那濃淡適宜的眉毛,精緻地構成一張纖細柔美的面龐。

這充滿靈氣的臉蛋,一點兒都不像他見慣了的西域女子。

馮嫽興匆匆地往天鵝湖跑去,十六歲的她,如初綻的花朵般嬌艷純美,更像飛翔在晨風中的鳥兒般精力充沛。

八個月前,她奉召陪伴公主出嫁,歷經千山萬水、浩瀚戈壁,看遍長河如帶、沙海蒼茫后,終於來到這片綠洲,她的心不由得如同鳥兒般歡唱。

來到波光瀲灧的湖邊,她發現今晨在湖中戲水的天鵝更多,湖水也更滿了,卻沒注意到,有雙熱情的眼睛正深深地凝視着她。

在寧靜祥和的霞光里,一隻潔白的天鵝落在湖面、向她游來,更優雅地揚起細長的頸子望着她。

馮嫽欣喜地走近,開心地蹲下身,伸手想撫摸天鵝柔美的羽毛。

突然,一道如雷鳴般的吼聲,令她心神俱顫、悚然起身,在回頭的瞬間,她看到紅柳林里竄出一個高大兇猛的男人,而那人給她的印象,就是滿臉的鬍鬚。

野獸!她本能地想,並驚懼地後退,忘了身後根本無路,就這樣落入了由雪山融冰彙集而成的湖水。

寒氣蝕骨,被凍得牙齒打架的馮嫽努力的爬。

如果不迅速上岸,就算不被凍死,她也會被沉重的衣裙拖入湖底。

然而,在她努力抓住岸邊茅草時,透過白色的寒氣,她看到男人瞪着黝黑的眸子逼近。

哪怕被那聲驚天動地的獸吼嚇掉了魂魄,冰冷的湖水麻痹她的身心,但自衛的意識仍讓又冷、又濕、又狼狽的她,在脫離湖水的同時,撲向了那高大身影。

烏孫人以天鵝為最聖潔之物,凡人不可碰觸。

看到少女伸手要抓天鵝,保護天鵝的心,令符戈瀚情不自禁地高聲阻止她,可他絕對沒想到,自己那聲吆喝竟造成如此嚴重的後果。

他知道此刻的湖水有多涼,便急忙趕過去,想要拯救不幸落水的美麗少女;可他還沒站穩,就發現自己被湖裏躍起的「浪花」撲倒在地,臉上挨了冰冷的一拳。

他本能地出手,掐住攻擊者的脖子,翻身將對方壓在身下,強壯的四肢沒給人任何掙扎反抗的空間。

可隨即他發現身下的少女腰身纖細如柳,嬌弱得如同含苞待放的花朵,便立刻鬆手,翻身站起,害怕傷害了嬌柔的她。

馮嫽沒注意到對方的君子之舉,得到自由后,她直接的反應便是跳起來,手腳並用地再次發起攻擊。

符戈瀚體型龐大卻不笨拙,他非但快如閃電地避開了她的進攻,還反手一劈,令她手臂全麻。

馮嫽再次被摔倒,對方吼着她聽不懂的話,還用強壯的膝蓋壓着她的腹部,擠出她胸腔里所有的空氣。

被一個粗野的男人強壓在地,是她從未有過的經驗,她怒視對方,因屈辱而漲紅了臉。

這人不是野獸,卻比野獸更可怕。

他長得虎面彪身,蓬亂的發須難掩深刻的五官,深棕色的眼閃動犀利的銳光。

在她眼裏,他就像一頭髮威的猛虎,他寬闊的肩膀不僅擋住她頭頂的天空,也帶給她前所未有的窒息感。

「該死的……野獸!」馮嫽在艱難的呼吸中,仍不忘展現剩下不多的勇氣。

箝制着她的力量忽然散去,她能感覺到對方在聽到她開口時的震驚。

她心想,這胡夷肯定聽不懂她說的話,而她根本不在意他是否聽得懂,此刻,她只想脫身。

符戈瀚雖然放鬆了對她的箝制,但仍將她控制得死死的;她只能抓住剛獲得的有限自由,用力地呼吸。

「滾開!沒開化的胡夷!」等窒在胸口的悶氣疏通后,馮嫽再度掙扎反抗,並以一貫的伶牙俐齒,厲斥眼前這「以強凌弱」的龐然大物。

由於憤怒,她並不覺得冷,但她痛恨被困住,尤其是被一個體型比自己大兩、三倍的男人壓在身下,那感覺就如同被一張隱形的大網綁住一樣可怕,而他毛茸茸的臉和虎虎生威的眼睛,更是看得她杏眼圓睜、心驚肉跳。

但她不能表現出恐懼,因為她知道恐懼只會讓自己受到更多侮辱,而她目前唯一能使用的武器,就是她的嘴,因此她不斷地咒罵,用所有她知道最刻毒、骯髒的話罵他,反正胡番聽不懂,她只要能為自己贏得尊嚴和膽量就行。

「停!」

就在她咬牙咒罵時,忽然聽到從那毛茸茸的嘴裏,吐出一個清晰的漢字。

馮嫽愣住了。「你……會說漢話?」

被惹出怒氣的符戈瀚冷冷地說:「所有認識我的人都說,我的確會說漢話,姑娘聽得懂嗎?」

聽他果真說得一口流利漢話,馮嫽大吃一驚,但對他嘲弄的語氣很不滿,於是生氣地說:「我本是漢人,自幼說漢話,怎會聽不懂?」

符戈瀚端詳着她美麗的小臉,已明白這渾身帶刺的姑娘,定來自漢家送親團,因為當地極少出現如此妍麗年輕的漢女。

當然,她不會是公主,在漢庭生活多年,足夠他分辨公主與侍女的差別。

符戈瀚撥開她額前的濕發,欣賞她非同一般的俏麗嬌容,緩緩地說:「那真是讓人失望,都說大漢乃禮儀之邦,可今日姑娘的粗言鄙行,卻教人不敢苟同!」

見他明着罵她,暗地詆毀母國,馮嫽斥道:「你也不看看自己的樣子,你長毛亂髮、亂吼亂叫,像野獸一般,又怎能要求我以文德禮儀相待?況且,我大漢的文治武功,你一個胡夷又怎會知曉?」

符戈瀚銳目閃亮,驚詫自己歷來被人稱道的容貌,竟被她說得形同鬼魅,不由怒火中燒。「我族人雖然狩獵山野,逐水草而徙,但並非『野獸』,更不會殘忍地捕捉美麗的天鵝!」

馮嫽驚訝地問:「誰捕捉天鵝?」

「別想否認,我看到妳伸出了手!」說到天鵝,他的態度再次變得冷硬,但仍起身將她一併帶起。

原來他誤會了她,還害她掉進冰冷的湖裏、給了她這麼大的羞辱!

「自以為是的野人!」受到冤屈的馮嫽氣得渾身哆嗦,忘了兩人力量懸殊,抬腳就往他腿上猛踹一下,然後便像受驚的鹿兒般沖向山坡。

符戈瀚豈能容個小女人又打又罵?

轉眼間,馮嫽再次被撲倒,但這次更慘,她雙手被壓在身下。

「野蠻胡夷……」連續三次被難堪地按壓倒地,馮嫽憤怒至極,可她的抗議仍舊無疾而終。

「閉嘴!」一根粗壯的指頭,無情地緊貼在她嘴上。

懸在眼前的淺棕色眼眸,迸射出的銳光令馮嫽心頭一凜,但她仍不屈地張口,將那根手指咬住。

符戈瀚倒吸一口涼氣,用力捏住她的下巴,才迫使她鬆開緊咬的牙。

看看被咬破的傷處,他將流血的手指送到對方唇邊,命令她:「舔掉!」

「不!」馮嫽扭開臉,血滴落在唇邊;她嘗到了血腥味,對眼前憤怒而雄壯的男人產生了強烈的恐懼感,於是她尖叫起來。

毛茸茸的大臉忽然逼近,符戈瀚竟張嘴吞噬了她的叫聲。

她從不知道唇舌也可以殺人!

他毛毛的鬍鬚扎刺着她的面頰,大膽的舌頭抵着她的唇舌狂舞,馮嫽從驚慌、恐懼到僵硬,她覺得自己快死了,正在被野獸吞吃!

可是她並沒有死,當嘴上的壓力消失、刺痛肌膚的毛須離開后,她發現自己仍在急促地喘息,四肢也無法剋制地顫抖,心跳更勝過春日的雷鳴。

她瞪着符戈瀚,用力擦嘴,想抹去他留在那裏的味道和感覺。

可符戈瀚竟然咧開毛茸茸的嘴,露出潔白的牙齒對她微笑。

馮嫽氣暈了,這混蛋佔了她的便宜,竟然還敢笑!

「你這頭沒教養的大笨熊,無法無天的……」

她狂罵著,可惜還沒盡興,身子就被猛地翻過去,臉頰貼着粗糲的坡地;接着她潮濕的衣裙被掀起。

馮嫽無比震驚、恐懼,卻無力反抗。

這野蠻強悍的胡人,竟扒開了她的褻衣,拍打她赤裸的臀部!

她被突然遭到的粗暴嚇呆了,只能木然趴在地上,任腦袋「嗡嗡」響個不停。

寒冷的晨風拂過她的肌膚,讓她顫慄不已,卻不是因為受寒或疼痛,而是因為她羞憤得只想去死。

她忽然的安靜和僵硬,讓符戈瀚冷靜了,他猝然住手,將她抱起。

強烈的羞恥感和從未有過的虛弱無助,吞噬了馮嫽的意識,她全然沒有注意到這欺凌她的男人,正滿懷悔意地整理她的衣裙,小心地把她擁在懷裏。

好久之後,她才回神,猛地將對方推開,翻滾到草坡上站起。

「姑娘……」符戈瀚跟着站起身,卻被她冷冽的目光凍住。

「你……憑什麼打我?」馮嫽羞憤地瞪着他。

符戈瀚雖然感到自責懊悔,但仍嚴厲地說:「妳不該罵人!」

馮嫽打起哆嗦,因令人羞恥的恐懼而顫抖。

這野蠻粗魯的彪形大漢,使她第一次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是如此矮小和脆弱。

他的強悍掠奪、狂野放肆,不僅玷污了她的清白,也擊潰了她一向引以為傲的智慧和勇氣。

想到他壓在她身上的重量、吞噬她呼吸的唇舌、掀起她衣裙的大手、落在她臀上的巨掌……她彷佛墜入深不見底的冰窖。

見她模樣凄慘、神色黯淡,符戈瀚被深深的罪惡感吞沒,同樣感到心情沉重。

「姑娘,今天的事情,也許是我誤會了,冒犯之處,還請多多原諒。」他匆忙道歉,但即便如此,他低沉有力的聲音,仍帶着令人不敢漠視的威嚴。「在下符戈瀚,烏孫國右大將,前來樓蘭城迎接大漢和親公主入境。」

「右大將!」站在初夏的晨風中,裹着一身冰冷的濕衣,馮嫽徹底懵了。

她絕對想不到,這個粗魯的野人,竟然就是公主在等待的烏孫國大將軍,更沒想到一向機靈的自己,竟然連番在他手裏吃虧受辱。

少女的自尊如傲放枝頭的花蕾忽遭狂風摧殘,她雙眼一熱,滾燙的淚水頓時溢出眼眶。

「姑娘……」看到她的淚,符戈瀚慌了。

看到她面無血色、渾身哆嗦,他急忙脫下裘衣,披在她身上。「是我不對,可如果……不是姑娘出言不遜,我也不會失去理智,快穿上……」

不料,他手腕猛遭一擊,裘袍落地的同時,也被狂猛的力量撞開。

站在斜坡上的符戈瀚沒能控制住身體,往後蹎了一大步。

而美麗又倔強的馮嫽,提着濕漉漉的裙裾衝過斜坡,消失在紅柳林中。

看着她倉皇而去的背影,符戈瀚懊惱地一拳打上自己的大腿。

該死的他,居然昏頭地,冒犯了一個如天仙般絕麗嬌弱的女子!

蹲在湖邊,看着水面上的倒影,他從未像這樣厭惡自己。

難怪她罵他「野獸」,因為從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他的行為舉止,就沒有一點正常人的樣子,完全表現得如同飢餓的凶獸一般。

嚇得她落水、掐她的脖子、打她的屁股,還……

呃,他還蠻橫地親了她——用這張長滿鬍鬚的嘴!

丟出一塊細石,打碎連自己都嫌惡的倒影,符戈瀚仰面躺在草地上。

你長毛亂髮、亂吼亂叫,像野獸一般……

她的聲音回蕩在耳邊,他摸摸嘴邊扎手的鬍鬚,感到羞愧不堪。

這幾天日夜趕路,他根本沒有時間整理儀容。

從十歲起,他就陪着做質子的翁歸靡,在長安城住了八年。

他早已熟悉漢人的生活習慣,原準備在去見漢公主前梳洗更衣,誰想到清晨就遇上了小仙女……

唉,她一定被我嚇死了!想着遽然逃離的姑娘,符戈瀚暗自嘆息。

活了二十多年,他何曾對女人如此孟浪過?當然,也從未對女人如此認真過。

草原上,男女情事百無禁忌,你情我願毫無拘束。

過去他從未對任何女人認真,可今天,這個美麗而叛逆的漢朝侍女,卻引起了他強烈的佔有欲;他想擁有她、一生一世與她廝守。

可是,他要如何找到她?

坐起身,望着湖裏悠遊的天鵝,符戈瀚很遺憾沒有問她的名字。

他敢肯定,對方必定是漢朝送親使團的侍女。

他知道她有雙修長結實的美腿,而手掌仍記得她臀部勻稱而富有彈性的肌肉,還有她拳打腳踢的力量——摸摸被她揍過的腮幫,再看看手指上留下的傷……他敢肯定只有經常騎馬乾活的人,才會擁有那樣完美的身形和敏捷的身手。

符戈瀚知道漢公主遠嫁烏孫,侍女必定眾多,要找出特定侍女並不容易,但不管有多難,他都發誓要找到對方。

而且在再次與她見面前,他一定要徹底改變自己的形象!

就在他苦思着要如何找到馮嫽時,逃回驛館的馮嫽,卻很慶幸沒被人發現。

清晨的驛館總是很忙碌,同屋的芷芙去照顧公主了,因此當她從側門偷偷潛入房間時,沒人看到她回來,也沒人注意到她的狼狽。

那人是烏孫大將軍,她肯定會與對方相見,但在那之前,她必須找回自信。

馮嫽發誓,絕不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因為這是她的恥辱。

她要儘快的把此事忘掉,而忘卻的最好辦法,就是永遠不再提起它!

***

當心緒煩亂的馮嫽騎馬奔向草原時,太陽已落下西山,晚霞也漸漸轉黯,只留下最後一抹餘暉,為連綿起伏的山脈,鑲上一道輝煌的彩邊。

明天,婚禮就在明天!

明天,她將被迫和讓她焦慮不安的胡番,永遠綁在一起!

腦子裏反覆想着這令她震驚又無奈的消息,她實在想不透對方為何要娶她。

他們雖然經常見面、時常合作,但總是在鬥嘴爭吵,連朋友都稱不上。

馮嫽難以驅除心頭的煩惱,便一抖韁繩,驅策着「白翎」,奔向遠方的霞光。

坐騎恍若飛馳的箭翎般劃過草原,將散落在草原上的氈房,和一堆堆新點燃的篝火拋在身後。

暮色中的草原蒼茫寂寞,透着一種深邃莫測的凄涼;若是往日,她絕不可能獨自在這個時候遠離人群,可現在,她渴望逃離歌聲、逃離笑聲、逃離他!

但無論怎樣逃,她都明白,自己無法逃開命運的安排。

他喜歡妳……看清楚自己的心,妳會發現,妳其實也很喜歡他。

公主的話,突兀地闖入大腦;馮嫽身軀一震:符戈瀚喜歡自己嗎?

回想與他在一起的情景,除了故意找碴、激她鬥嘴外,她找不到任何「喜歡」的證據。

雖然出門在外時,他總是很保護她,也常照顧她,但那是因為對方比她年長有經驗,而且他們是同伴;像他那種自負的男人,是不會棄同伴於不顧的。

馮嫽放緩馬速,沿着河畔小跑,繼續沉思。

我喜歡他嗎?捫心自問,她知道這是個很難用一句話就回答的問題。

符戈瀚是大王的心腹,而她是公主的貼身侍女。

自從相遇后,他們就常需要合作,完成公主或大王交付的任務。

如果說最初,她是出於對主人的忠誠,而與他攜手,那麼後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與他合作,甚至和他鬥嘴、鬥氣,竟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項樂趣。

馮嫽承認與符戈瀚合作十分愉快,因為他不僅聰明能幹,還擁有極廣的人脈,似乎不管在哪個國家、哪個部落都有朋友。

而且她還知道,他只有對她挑剔苛刻,對其他人卻很親切隨和。

不過現在的他,樣子斯文多了;第一次在樓蘭湖邊相遇后,她就再也沒見過對方留那令人憎惡恐懼的一頭長毛。

想到他們一同外出辦事時,無論多忙多累,他總不忘刮鬍子,她就笑了。

符戈瀚的確改變了,但第一印象太深刻;在潛意識裏,她仍覺得他還是那個,一聲怒吼就足以嚇得她魂魄出竅、一揮大手可將她摔成肉泥的「野獸」。

與他隔着安全的距離吵一吵、鬧一鬧,在口舌上擊敗他,既可為當年在樓蘭相遇時的受辱出口氣,還能享受到勝利的滋味,因此她不介意那樣做。

可是嫁給他、做他的女人,又是另一回事,這會令她失去那份安全的距離。

想到要與符戈瀚親密無間地相處,馮嫽就渾身一顫,呼吸變得急促而混亂,彷佛再次被困在他龐大的陰影中,無法逃脫、無法呼吸。

噢,不!她不能嫁給他,否則她將永遠無法擺脫這種窒息感!

可是,她又怎能因個人喜惡而抗命拒婚?

她深知解憂公主遠嫁烏孫王,為的是締結漢烏聯盟、抗擊匈奴,保護大漢的西北邊陲;而她也發過誓,要與公主一道維護漢烏聯盟。

如今,她能退縮嗎?答案顯而易見,她不能!

馮嫽胸口彷佛墜上了千斤錘,沉得讓她呼吸困難。

駿馬似乎感受到了她的進退維谷,也發出同情的嘶鳴。

停下馬,馮嫽滑下馬背,抱着坐騎,感到心力交瘁,悲憤難抑。

突地一陣馬蹄聲傳來,她抬起頭,看到符戈瀚騎着他的「黑風暴」向她奔來。

雖然距離遠,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從他直挺挺的坐姿,她看出了對方很緊張。

馮嫽不想見他,卻寂然不動,因為她很清楚,如果他要追,她不可能逃得掉。

符戈瀚在附近下馬,大步走過來,與她沉默的相望。

天色已經灰黯,天空出現了淡淡的星星,月亮也正悄悄地探出雲層,露出灰白的暈影;一隻孤鷹掠過迷茫的天野,在他們頭頂盤旋;遠處的草原上閃爍着篝火,還隱約飄來牧民的歌聲。

馮嫽發現,這是自樓蘭湖邊相遇后,她第一次長久地直視對方的眼睛。

在朦朧的月色中,符戈瀚的目光柔和了不少,不再留長鬍須的面龐五官清晰,充滿陽剛之氣。

「為什麼不肯嫁給我?」握着馬韁繩,符戈瀚在沉默半晌后,終於開了口。

沒想到他一見面就問這個,馮嫽秀眉微挑。「你見過公主了?」

「嗯,聽說妳回來了,我就去找妳,但公主說,妳出來騎馬了。」符戈瀚回答完,繼續追問:「妳還沒有回答。」

「回答什麼?」馮嫽裝傻。

如果不是很了解她的人,一定會被她清澈的大眼睛騙倒。

但符戈瀚太了解她了,因此皺着眉頭說:「妳知道的。」

見無法迴避,馮嫽只好直言:「我不想嫁人。」

「是不想嫁人,還是不想嫁我?」

「都不想!」被他逼急了,馮嫽有點不耐煩。

符戈瀚看着俏麗的她,心想她聰慧爽朗、能言善辯;知書達禮、待人誠懇,卻唯獨對他表現得刁鑽蠻橫、言行乖張……不知她是否明白,這意味着什麼。

「不管妳想不想,大王和公主,都已經接受我的提親……明晚我會娶妳。」

馮嫽被他自以為是的態度,刺激得下巴一揚。「別當我不知道,你那是情急亂提親,為了不娶匈奴公主,才臨時拿我搪塞對方!」

符戈瀚一愣,顯然沒料到她會如此看待這件事。「不是那樣的。」

「當然是。」馮嫽不滿地說:「你根本不該提親!我們彼此討厭,見面就吵,我不願意嫁給你!我會說服公主取消婚禮的。」

他身軀一僵。「妳認為妳可以嗎?」

凝視對方充滿風暴的雙眼,她反問:「你認為我辦不到嗎?」

符戈瀚默然,想到解憂公主與她深厚的感情,他就不敢肯定。

見他沉默,馮嫽忽然想到,如果能讓他改變主意,不再想娶她,那倒是個圓滿的解決方法,於是她放緩口氣:「現在危機已解除,只要你告訴公主不是真的想娶我,一切就都沒問題了。本來侍女嫁將軍就不合適——」

「我不會改變主意!」符戈瀚打斷她的話。「我是真心想娶妳的!沒有事先對妳說,就向公主提親,是我的疏忽;但不管怎樣,明晚妳嫁定我了!」

他並沒有提高音量,但馮嫽卻聽出了其中的堅持,不由感到激憤。「我不想嫁給粗魯霸道的傢伙!」

他直直地看着她。「妳還在記恨……我在樓蘭湖邊對妳做過的事?」

她紅潤的雙頰頓失顏色,瞪了他半晌后,忽然轉身,將臉埋在溫熱的馬身上。

她真恨符戈瀚提起這事!

這一年多來,他們兩人都裝作那事從沒發生過;而她也一直想把那段記憶,從腦海深處挖除。

儘管已經過了這麼久,但那件事的每個瞬間、每種情緒,仍深深烙印在她的腦子裏。如今從他口中聽到,她感覺自尊心再次受到了傷害,全身充滿羞辱、憤怒、恐懼、無助之類的感情。

符戈瀚明白自己不該提那件事,因為那是兩人心中的一根刺,可馮嫽是他唯一想娶的女人。

他心裏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她,因此他才向大王和王后提親。

得到允婚後,他激動、高興、滿意極了!

他等待這一天,已經等得太久;他渴望馮嫽快從康居回來,他想做第一個告訴她好消息的人、想要與她分享這幸福的時刻。

儘管他們的初次見面很不愉快,可這一年多來,他們合作密切、相處融洽。

他相信她會願意嫁給他,也相信自己能帶給對方幸福和快樂。

傍晚聽說馮嫽回來了,他難捺激動地跑去飛雁宮找她,卻從王后口中得知,她並不想嫁給自己,這無疑給了他當頭一棒。

親耳聽到她拒婚後,他才幡然省悟,扎在心頭的刺,是躲不過去的,只有正視它、拔除它,他們才可能心無罅隙地走到一起。

於是符戈瀚走近,輕聲喚她:「嫽兒——」

「別過來!」馮嫽倉促地打斷他。

她哽咽的嗓音令他胸口發痛。「我們得好好談談。」符戈瀚站在她身邊,用手安撫因感受到主人情緒,而頻頻踏步的白翎,但並沒有碰她。

「沒什麼好談的!」馮嫽的態度,就是堅定地拒絕。

符戈瀚不為所動。「有,我們有很多事必須要談,而且早就該談。」

她忽然轉過頭對他大吼:「有什麼必要?我已經說了,我不嫁給你,你是你,我是我,我與你毫無關係!」

「過來!」他的聲音仍舊平穩低沉,可他厚實的大手卻有力地握住了她的,以不容抗拒的力量將她拉離馬身。

經驗告訴她反抗沒用,因此馮嫽由他拖着往回走,另一手則牽着坐騎。

她以為符戈瀚會一直把她拖回飛雁宮,或是到他的氈房,沒想到他竟把她帶到一處隆起的山丘后,那裏有一堆牧人白天燒烤食物用的篝火。

符戈瀚從馬背上取下鞍墊,放在地上對她說:「坐下。」

馮嫽也不客氣,盤膝就坐到墊子上。

符戈瀚就馬鞭桿,撥開壓在牛糞餅上的石頭,挑出深埋在灰燼中的火種,俯身吹了幾下,將干牛糞引燃。

她問:「就說幾句話而已,幹麼這麼麻煩?」

儘管已經學了很多草原上的生活技能,但她至今仍不會從灰燼中取火,因此看到符戈瀚如此神速就點燃篝火,她只有羨慕。

「我在跟妳說話時,不希望還得分神提防野狼。」符戈瀚直起身,拍掉手上的灰,走到她身邊,用腿碰觸她盤着的膝蓋。「坐過去點。」

馮嫽本想開口讓他去取自己的鞍墊來坐,可隨即又想起,過去他們曾共享過的東西何止鞍墊?此刻再計較,就太小家子氣了,於是便爽快地往邊上挪了挪。

符戈瀚在她騰出的地方坐下,還壓住了她的裙角。

「呃,你真是個龐然大物,一個人佔兩個人的位子!」她不滿地說。

他聳聳肩膀,對她一笑。「沒辦法,天生骨頭架子大,妳得多包涵。」

見他無意起身,馮嫽想拉出被壓住的衣服,卻被對方抓住手阻止。「別拉了,這樣正好,妳跑不了!」

聽出他話裏有話,她抽回手,抱着雙腿,把下巴擱在膝蓋上,不想回應他。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丫鬟大使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丫鬟大使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