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您好,歡迎光臨——”

親切的女音,在自動門打開時,一次又一次,開朗的回蕩在空氣中。

夏日午後,城市大街上人來人往,準點一到補習班下課時間,短短几分鐘,原本已經過度擁擠的街道,在瞬間擠進更多的人。

街上店家吆喝着客人,飲料店大排長龍,當然便利商店更是人滿為患。

當門一開,奔騰的熱氣,夾雜着汗水與狐臭味,隨着客人的進門,洶湧澎湃的一併襲來,宛如海邊熱浪一般,讓人忍不住想停止呼吸。

原本還算寬敞的店面,在眨眼間,擠滿了男男女女的青年學子,中間夾雜着滿臉疲倦的上班族,人們動作迅速俐落的拿着自己要買的商品。

沒兩秒,收銀機前,就都已經排了長長的人龍,繞着店裏的貨架一圈又一圈。人與人在狹小的走道上摩肩擦踵的站着排隊,有些人戴着耳機,有些人和同伴大聲喧嘩聊天,即便這裏已經人滿為患,門口卻還是不斷的擠進更多的人,自動門幾乎沒有關起來的時候,當然機器的聲音也一再親切的重複着歡迎光臨,跟着再一次的、完全在預料之中的,它跳針壞掉了。

“您好,歡歡歡迎迎迎迎迎——迎迎迎迎迎——”

站在收銀台里新來的工讀生一臉驚慌,那小女生是第一次當主收,面對如此洶湧的人潮,一下子忘了該在第一時間把自動門關掉。

丁可菲不怪她如此驚恐,畢竟要面對那麼多人,第一次難免手忙腳亂,當主收和副收是不一樣的,得一直站在櫃枱中替人結帳,責任比較重大,當然要是算錯帳,賠的錢也比較多。

才剛去上完廁所的可菲繞過她身後,直接按掉自動門的開關,讓大門直接敞開着,空氣牆阻擋了冷氣的出入,破音的歡迎光臨也終於停了下來。

她拿開另外兩台收銀機櫃枱上的暫停服務牌,看着前方的人群,微笑:“您好,這裏可以為您結帳喔。”

話還未完,唰的一下,只見人龍自動再分出兩排,分別站在二號和三號收銀機前,老練的熟客,更是早已把商品全放到了櫃枱上。

她瞄了商品一眼,左右開弓的各自打下兩邊的商品單價,然後趁着收銀機慢吞吞的打印發票時,飛快的將客人購買的商品放入購物袋中。

“您好,商品總價七十八,收您一百,找您二十二元。”收銀機都還沒跳出總價,她已經先行報帳,當然最後電子螢幕顯示的結果,不出所料的和她用心算算出來的一模一樣。她眼也不眨,俐落的同時利用兩台收銀機替人結帳,沒有半點疏漏,“您好,商品總價二五六,收您三百零六,找您五十。”

“可菲,這瓶酒要多少錢,上面沒貼到單價!”當主收的小珍慌張的開口。

“一瓶一八五。”她看了一眼,想也沒想就報出價錢,再繼續神速的用兩台收銀機的絕技,替自己前方的客人結帳。

這一招,當然讓許多新來的客人大為驚嘆,她知道有不少學生等着看她出錯,不過可惜的是,她還真的很少出錯。

當三台收銀機同時結帳時,店裏的人潮終於稍微舒緩了一點。

其實平常店裏至少會有一個正職,兩個工讀生的,加上店長四個人,勉強可以應付這種人潮,但剛好店長和正職去調貨了,所以就只剩她這隻老鳥和小珍這位大菜鳥了。

實話說,並不是說她很愛現,喜歡錶演這種一人雙機的絕技,但很不幸的,如此洶湧的人潮,讓這間營業額一天高達十幾萬的超商,常常處於缺人狀態。

原因?

很簡單,這裏太忙太累了,常常來應徵的工讀生,光是看到下課時間的人潮,就嚇得不敢進門,就算真的鼓起勇氣進門了,也有大半做了一次就逃走,剩下的一半,大概能撐個幾天,就再也不願意回來上班。

這間店的營業額是一般店家的好幾倍,當然進貨與補貨和來客量也很理所當然是成正比的往上攀升。

正常狀態下,至少要有五個員工才能維持店裏的營運,不過那當然是種妄想,店長甚至抬高了工讀生的時薪,試圖用高薪吸引打工學生,但效果並不是特別好,到了最後,留下來的還是她們這幾個超缺錢的萬能工讀生。

簡言之,能在這裏留下來的工讀生,都非平常人;當然店長更是超人一位,她的雙收銀結帳絕技,就是和店長學來的。

從頭到尾,她雙手都沒停下來過。

大型冷氣不斷放送着強冷的風,但店裏的溫度卻遲遲降不下來,當然門口的空氣牆有點幫助,不過也只是有一點而已。

總之,聊勝於無。

再怎麼樣都比站在大太陽下好。

她安慰着自己,將甜美的笑容掛在臉上,用最快的速度,在幾分鐘內,解決了大部分的排隊人潮。

終於,上課時間到了,學生們不再擠進來,店裏的客人,也慢慢消退,但事情可沒這麼簡單就結束。

離下次下課時間,還有九十分鐘,而此刻店裏貨架上的商品,早已被秋風掃落葉的去掉大半,OPENCASE和WALKING里被塞滿的飲料,更是幾乎完全被清空,只剩零零落落的幾瓶散落在上頭。

她把剩下最後幾位客人交給小珍處理,重新捲起衣袖,回到倉庫中,一次就搬出十五箱十元的飲料,走到OPENCASE前,俐落的開始補貨。

來到這間超商打工,一轉眼已經快一年,她清楚所有工作的流程,先補飲料,飲料才會夠冷,把開放式冷藏櫃和冷藏庫中的飲料補好,然後掃地、補充包子、熱拘等熱食,再去補商品貨架上的餅乾糖果,順便把貨架擦乾淨,找機會去上廁所,跟着在下課時間,再次進入戰鬥結帳狀態,將所有流程重複再來一次。

雖然在這裏很忙又累,但在很小的時候,她就發現,通常又忙又累的時候,時間都會變得特別快,再且身為一個孤兒,她其實也沒有太多的選擇。

至少這個打工機會,讓她有錢吃飯、繳學費。

況且店長還讓她把晚上交班時,得當天淘汰掉的包子與麵包帶走,沒理由上一分鐘還能賣的東西,下一分鐘就不能吃了吧?

當然,這種事不能太公開,公司規定過期食品一定得淘汰,但實話說,若真的將那些剛剛才過期的麵包丟了,那多浪費啊。

補完了飲料,將所有的商品上架排好,終於到了交班的時間。她今天晚上沒班,所以和做主收的小珍一起收了發票,到倉庫的小桌子算帳。

如她所料,果然帳目不對,小珍抱着頭髮出了悲慘的哀號。

“啊——為什麼會不對?怎麼會差了兩千元?我有很小心了啊——”

可菲乾笑兩聲,只能開口安慰:“沒關係啦,有時候結帳打太快就會這樣,至少它是整數不是零頭,可能不小心多按了個一,我們拉發票看看就知道了。”

六卷的發票,像小山一樣堆在桌上。

她早己習慣每次遇到新手當主收,就得拉發票的事實,但這位小珍可還不習慣這種事,她一看到那些發票,臉就綠了。

“不會吧?我們真的得一張一張檢查這些發票?”小珍一臉苦瓜,在櫃枱里站了五個小時的班,她恨不得快點回家睡覺。“今天是星期天耶。”

“你不想拉發票也可以啊。”

一句話,從身後傳來,兩個女生回頭一看,只看見那美麗又能幹的店長甜甜一笑,伸出手將掌心朝上,道:“你可以繳兩千元補差額給我,就能直接回家了。”

聽到這一句,可菲差點笑出來。

“店長——我哪有兩千啊——”小珍再次哀號。

“那就乖乖拉你的發票。”美女店長開心微笑。

聞言,小珍只能嘆氣。

可菲看她可憐,將早已準備好的衛生筷打開,插入發票卷的孔洞中,一邊安慰她道:“沒關係啦,拉發票很快的,我們兩個一起查,不用多久的。”

“可菲,你最好了!”小珍裝哭,一把抱住了她。

不太習慣和人有肢體上的接觸,可菲僵了一下,然後乾笑着將她隔開,當然是儘力以不着痕迹的方式。

“沒有啦,反正我剛好也沒班啊。”她笑笑的說,一邊把另一支衛生筷塞到小珍手中。“喏,這個給你,說不定很快就找到了。”

“好了,可菲,這裏就拜託你了,教一下小珍怎麼拉發票,鮮奶進貨了,我到外面幫忙,你們倆找到錯的發票再來和我說。”

她點點頭,開始教身邊這位天兵菜鳥如何抓出金額錯誤的發票。那是個其實很枯燥無味的工作,基本上就是將發票用筷子固定,再拉開那長長的發票,一張張檢查商品單價和總價的金額。

小珍一邊鬼叫一邊檢查,動作慢吞吞的,幾度停下來上廁所或喝水,或是和進來補貨的同事聊天,打混摸魚,讓她真的很想抓狂,但可菲每一次都努力忍住了。

實話說,並不是她人很好,而是公司規定,如果帳目不對,當班做主收的,要負責百分之六十的差額,剩下的百分之四十由副收分擔,平常店裏工讀生至少會有三個,兩個副收只要各負責百分之二十,但今天剛好只有她和小珍排班,那表示如果沒查出問題,兩千元的差額,她就得賠八百元耶,她做一個班也才四百而已,八百就是兩班都白做了,當然她死也要把帳給查出來。

幸好遇過好幾次菜鳥,她也早已練就出拉發票的好功力。

簡單來說,先從菜鳥負責的那一台收銀檢查准沒錯,雖然菜鳥珍一點也不中用,還開始給她閃神,陷入恍神狀態,她肚子又餓得半死,但她依然刻苦耐勞的檢查着那幾捲髮票。

不到十五分鐘,她就找到了打錯的那兩張發票。

原本委靡不振的小珍歡呼出聲,火速換了制服收東西閃人回家。

嘆了口氣,可菲把東西收一收,報告店長,然後在店裏買了一包袋裝泡麵,誰知她才剛把熱水加進去,還沒泡開,店長就走了過來。

“可菲,小莊家裏有事,剛打電話來請假,你晚上有事嗎?沒事的話,可不可以替他代個班?”

“代班?”

“嗯,你代班的話,就算連班,我加你兩個小時的薪水。”

說真的,她早上五點就起床了,今天已經連上兩班了,如果再上晚班,就是連上十五個小時了,可是雖然全身酸痛、又困得要命,但想到連班可以有加班費,她還是深吸口氣,眼也不眨的答應了。

“好啊,沒問題。”

店長露出滿意微笑,拍拍她肩頭:“欸,我就知道你最可靠了,那就拜託你了。”

“我可以先吃個面嗎?”她握着裝了泡麵的不鏽鋼杯,問。

“當然,去吧。”店長揮揮手,同時眼尖的看見一隻賊手,她迅速回過身,繞過貨架,快步上前擋住一位高中生,用不大不小的音量道:“同學,你這本雜誌是不是忘了結帳?”

店裏人潮多,三天兩頭就會上演一次這種戲碼,可菲早已見怪不怪,沒有仔細聽這件事的後續,她轉身走回倉庫,擠在小椅子上,拆開竹筷,狼吞虎咽的吃着熱燙的泡麵。

三分鐘后,超級工讀生丁可菲,重新回到二十四小時全年無休的戰場上,繼續奮鬥賺錢。

“哇,可菲,你也太誇張了吧?怎麼早上接班是你,晚上交班又是你,該不會哪天我休假回來,你連大夜也一起兼着做了。”

“我很想啊,但公司規定女生不能上大夜。”她抱着煮茶葉蛋的大同電鍋,走到洗手台那邊清洗。

“我隨便說說而已,你還當真咧,電鍋給我洗就好,你快結帳,回去睡覺吧。”阿金一把將她手中的電鍋拿走,趕她回家:“去去去,看你臉上的黑眼圈,活像熊貓一樣,拜託你注意一下自己,有點女人的樣子好不好?”

對他的批評,她只回了一個鬼臉,收了發票到倉庫結帳。

大夜班的阿金,是個長得像明星的帥哥,平常就一張嘴愛耍嘴皮子,不過基本上是個好人。

她知道他以為她說想上大夜班是在開玩笑,但她可是認真的。

這間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超商,上班時間是一個班五小時,分早中晚三班,因為缺錢,她把所有的空閑時間都排滿了班,只要有班可上,她三個班都做。

除了早中晚三班,另外還有九個小時的大夜班,從晚上十點到早上七點,雖然時間長,但大夜班客人沒那麼多,時薪又高,可惜為了安全起見,公司完全禁止女生上大夜班。

因為她班排得很多,店長也知道她愛賺錢,只要有缺就會找她,所以這間店,幾乎像是她另外一個家,她待在店裏的時間,比待在她在巷子裏和人分租的雅房還要多。

忙碌,讓時間過得飛快,好像才一眨眼,就已經到了深夜。

和大夜阿金交完班,她吃了兩個被淘汰的肉包,肉包因為在蒸籠里放太久,有點像是在水中泡過,但那不是問題,它還是食物,而且不用錢,這才是最重要的。

補習街恐怖的人潮,終於逐漸散去。

停在街上的機車、汽車開始一輛輛消失,當她吃完包子,準備離開回家時,時針只差一點就要重新攀上最高峰。

“我走啰,明天見。”

“拜託不要告訴我,你明天還來接早班!”阿金壓着心口,裝出一臉驚恐。

“明天要上課,我做晚班啦。”她笑了出來,揮揮手,道:“走了,Bye!”

“Bye!”他擺擺手和她道別。

可菲笑着轉過頭,踏出了明亮的店門,走進黑暗的街道。

隔壁的咖啡店拉下了鐵門,附近的便當店早早就已經打烊,幾家補習班也早已熄燈休息。

街上的招牌,多數都早已熄滅,沒了陽光和行色匆匆的人們增添色彩,這條白天熱鬧擁擠的街道,在夜裏看來特別孤寂蕭瑟,而且危險。

這條街位在市中心,是商業區,所以一過了營業時間,到處都一片寂靜。

但她曉得,半夜並非這裏最安靜無人的時候,這個地方最安靜的時間,不是深夜,而是過農曆年的那幾天。

丁可菲,今年十七歲,自幼父亡母喪,住在私立的育幼院,直到國中畢業后,才搬到外面租屋。

獨立生活的這兩年,她省吃儉用,像螞蟻一樣的辛苦打工,才存下足夠的錢,讓她足以在公立高職半工半讀;幸好當年考試她運氣好,不然私立學校昂貴的學費,她根本也付不起。

為了討生活,她住在附近的小巷子中,一個月房租四千包水電,老實說有點貴,但這裏有中央空調,而且離工作的地方很近,去學校也只需要搭一班公車,而不是轉車轉到死。所以雖然每個月付房租時,她都付得很心痛,但在她精打細算之後,發現即便這裏又小又貴,可是住在這邊,可以省下搭車的錢,每天還多出一個小時的打工時間,雖然乍看比較貴,但細算下來,還是比住郊區劃算。

她快步穿越街道,轉進曲折狹窄的小巷弄中。

這裏的環境,並不是很好,地上因為附近店家做小吃生意,總是又濕又黏,而且永遠飄散着可怕的腐敗味道;分租的雅房也只是房東拿三合板一間間隔成一兩坪的鴿子籠,他甚至把地下室都隔成雅房拿來出租,住在這裏快兩年,她連下去都沒下去過,她的房間已經夠潮濕了,她不敢想像住在地下室是什麼感覺;但她知道地下室的房客,有人為了考公職或讀研究所,在這種鬼地方,一住住了七八年。

她每次睡覺,都很害怕失火後會逃不出來,這麼小的巷子,只能讓機車和人行走,消防車根本進不來。但說真的,害怕失火被燒死,也只是她諸多恐懼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項而已。

一輩子住在這種地方是一項、沒錢吃飯是一項、沒錢繳下個月的房租也是一項、沒錢繳學費是一項……這麼看來,她的恐懼大多數都和沒錢有關耶。

這念頭,讓她乾笑兩聲。

無論如何,害怕沒發生的事,是沒有道理的,她只能求神拜佛,希望自己能平安活到十八歲,念完高職拿到學歷,然後去找個全職的工作養活自己。

所以,她還是住在這裏,維持着金錢上的恐怖平衡,試圖掙扎求生。

停在租屋處的門口,她伸手摸進口袋,試圖掏出鑰匙,翻了兩下卻沒發現它的蹤跡。

該死,她顯然把鑰匙忘在店——

奇怪的感覺從腳背傳來,打斷了她的思緒,可菲低頭一看,只見一隻肥胖的老鼠從暗巷水溝旁鑽了出來,正經過她穿着布鞋的腳。

“哇啊——”她瞪大了眼,嚇得頭皮發麻,驚叫出聲,飛快將它踢開。

胖老鼠吱吱逃走,看起來比她還要驚恐慌張。

她捂着嘴,拍了拍心口,看着那飛竄逃離的灰色影子,她驚魂未定的翻了個白眼,嘀嘀咕咕的轉身走回店裏尋找被遺落的鑰匙。

狗屎,如果有機會,她一定要努力離開這地方,她絕對不要在這裏待上一輩子,就算要和惡魔交易出賣靈魂,她也願意。

倏地,無人暗巷中,突然有一道黑影,從眼角閃過,她心頭一跳,卻完全不敢回頭,只能加快腳步匆匆往前走,死白着臉,一邊心虛的碎念着。

“咳嗯,好吧,我不是說真的,我只是想想而已,我並不想看到任何妖魔鬼怪,如果我剛剛不小心有說出口,拜託當我沒說過,謝謝……感激不盡……拜託拜託……南無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上帝耶和華……”

她走着走着,莫名其妙的越來越害怕,到了巷口終於忍不住拔腿狂奔,直到氣喘吁吁的沖回燈火通明的店裏,這才鬆了口氣。

明亮的燈光,驅散了她腦海里的胡思亂想,她知道自己這麼膽小很可笑,但她就是沒辦法控制。

因為夜色已深,店裏除了阿金之外,只有兩個客人。

“咦?可菲,怎麼了嗎?”阿金看到她,吃了一驚。

“我,呃,忘了帶鑰匙,哈哈……”她不好意思的乾笑兩聲。

“是這個嗎?我剛在倉庫地板上看到的。”阿金笑着從櫃枱下拿了出來,丟給她。

她伸手接住,仔細一看,真的是自己的鑰匙,露出笑容:“對耶,謝謝你,我還以為我今天得借睡倉庫了咧。”

“不客氣。”阿金提着水桶,往倉庫走去,一邊道:“可菲,你可不可以幫我顧一下櫃枱?我進去上個廁所。”

“喔,好啊,沒問題。”她將鑰匙塞進外套,走進櫃枱里。店裏僅有的兩個客人,陸續走過來結帳。

她掛着微笑,制式化的替人結帳,幫客人裝袋,打發票。

第一個客人買了包煙,第二個客人買了兩瓶礦泉水。

“小肥?嘿!你不是小肥肥嗎?”

聽到這個外號,她為之一呆。

的確,她的體重超出一般正常標準,被歸類於中度肥胖狀態,但已經有兩年沒人這樣叫她了,除了育幼院裏的人之外,沒有別人會這樣叫她這個外號。

她猛然抬起頭,仔細一看,眼前的二號客人是個男的,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穿着白色襯衫與黑皮褲,他戴着墨鏡,露出潔白的牙齒,衝著她微笑。

她不認得像這樣的人,以前院裏也沒有像這個男人的傢伙。

見丁可菲一臉茫然,男人推高墨鏡,傾身低頭,邪惡的笑着,慢慢道:“是我啊,你忘了嗎?”

誰?

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盯着那張俊臉瞧,卻還是感覺陌生。

男人見狀,捂住了胸口,一副備受打擊的模樣。

“不會吧?你忘了我?你竟然把我忘了?我好傷心喔!”

一時間,有些慌張,她開始感覺愧疚,努力試圖回想,但她以前在院裏認識的大人,根本沒有長這麼帥的。

“呃,對不——”

她下意識的道起歉來,可她話還未完,就在這時,門口突然跑進來另一個醉漢,手持雙截棍,滿臉通紅,一臉兇惡的喊着。

“你!快把錢交出來!”

什麼?!

她嚇了一跳,杏眼圓瞪、雙唇微張的看看那個黑色雙截棍,再看看那個喝醉的午夜搶匪,一時之間,還真的以為這是在拍什麼整人大爆笑。

“快點啊!你沒聽懂嗎?”粗暴的搶匪對她揮舞着雙截棍,用力的敲打着桌面,緊張的吼着:“錢啊,給我錢——快點——”

“噢,嘿,老大,冷靜點。”那位和她裝熟的二號客人,幾乎在第一時間,非常識相的舉起雙手做投降狀,一邊和搶匪說話,一邊還不忘對着她道:“小肥,你最好把錢給他。”

她看了他一眼,那男人嘻皮笑臉的。

“沒錯,快把錢給我!”搶匪的眼裏有着血絲,口沫橫飛的再次隔着櫃枱,衝著她揮舞着雙截棍。

可這一次,他才將手抬高,那個二號男,閃電般揮手擊打了那個搶匪的胳肢窩,搶匪痛叫出聲,雙截棍掉落在桌上,那男人一手抓住他的胳膊,一手抓住他的腦袋,砰地一聲,就將那笨蛋搶匪猛然壓倒在桌上。

“有沒有搞錯?拿雙截棍搶劫?老大,你以為你是李小龍啊?”墨鏡男心情愉快的批評着。

“放開我!放開我——”搶匪惱羞成怒的掙扎着。

“什麼?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耶!”男人抓着那搶匪的頭髮,將他拉起來,低頭問着問題。

“王八——”

他抓起他的腦袋,沒等對方罵完,就狠心的用力再讓他親吻桌面一次,硬生生的截斷對方的咒罵。

“干——”

“哇,快看,好大的蚊子啊,好膽別走!”他笑着說,一邊抓起那顆頭,當捕蚊拍一樣,再往桌面狠狠猛敲,這一回,搶匪的鼻血噴了出來。

她花容失色的飛快往後退了一步,避免被鮮血濺到。

“唉呀,對不起,老大,你剛剛是不是說了啥?我還是沒聽清楚耶,你要再說一次嗎?”男人抓起他的腦袋,笑容可掬的再問。

被撞得頭暈腦脹的搶匪,眼角飆出了淚,他張開嘴,但這回不再飆髒話,而是發出了哭泣的嗚咽聲,她看見他被撞掉了一顆牙齒,鮮紅的血從他烏黑的嘴裏汨汨冒了出來,染紅了櫃枱。

終於讓那傢伙安靜下來不再鬼叫,那男人才抬起頭,瞧着她微笑,道:“小肥,快報警啊,還站着幹嘛?”

“我,呃,已經報警了。”她白着臉,看着墨鏡男俊臉上的微笑,有些驚魂未定的道:“櫃枱下有按鈕,可以直接和附近的分局連線示警。”

她話才說完呢,警車已經亮着藍紅相間的警燈,來到了門口。

墨鏡男看到警車,笑容更加燦爛,瞅着她稱讚。

“還是一樣靈巧啊,小肥。”

又來了。

這男人到底是誰啊?

“呃,對不起,請問……你是?”

男人露出心痛至極的表情,嘆着氣,搖了搖頭,悲傷的說:“太過分了,虧我當年還替你把屎把尿——”

咦?把……把屎把尿?

她呆住,再次試圖回想,可她真的不記得自己有認識這種高大、俊帥又危險的暴力分子啊,雖然他是救了她沒錯啦,但這傢伙真的真的很恐怖啊,一般人使用暴力都會過度激動,就像眼前這個倒媚的搶匪一樣,但他完全沒有出現任何緊張亢奮或手軟的樣子。

這個男人心狠手辣,絕對不是一般角色,正常人不可能像他這樣冷靜,一邊使用暴力,還一邊面帶笑容咧。

幽幽的,再嘆一口氣,他瞧着她,笑着提醒:“你的外號是我取的啊,你忘了嗎?”

剎那間,她瞪大了眼,張開了嘴,不敢置信的瞪着眼前這帥哥。

他朝她挑眉。

她遲疑的問:“武……武哥?”

“是的,沒錯,小肥肥,就是我。”警察在這時走了進來,男人拎起那個笨蛋,將他交給警方,再轉過身,瞧着她,雙手抱胸,露出燦爛無比的笑臉,開心的朝她一眨眼。

“我就知道你記得。”

從警局裏做完筆錄出來時,夜更深了。

不知名的小蟲,在街燈下飛繞,她看見幾隻黑色的小鳥拍動着翅膀,追逐着燈下的蟲子,再定睛一看,才發現那不是鳥,是蝙蝠。

暗夜裏,天上不見星辰,只有朦朧的月在雲上高掛。

“小肥,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她回首,只看見那個有點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不用了,我住附近而已。”她搖搖頭拒絕,現在已經很晚了,她猜他也很想早點回家睡覺。

“哪裏?”他微笑,堅持再問。

雖然他在笑,不過她也清楚記得他剛剛抓着那搶匪的頭當西瓜敲時,也笑得很開心,她吞咽着口水,很識相的乖乖回答。

“呃,補習街的巷子裏。”

他點點頭,和她一起朝她住的地方走去。

韓武麒,大她很多歲,和她在同一間育幼院長大,她三歲入院時,他就在那裏了,他國中畢業離開時,她才七歲,雖然才相處短短四年,但對這個傢伙,她確實是有印象的。

他沒有真的幫她把屎把尿過,但也差不多了。

小時候,她剛到院裏時,她常常會躲起來偷哭,或者自己跑出去找爸媽,更曾經因為沒寫功課不敢上學,心虛害怕的跑去躲起來,每一次她失蹤不見,都是他找到她的。

很奇怪的是,她對他的樣貌記得不是很清楚,卻記得他在半夜找到她,牽着她的手回院裏時,一邊糊弄她,伸手指月亮會被割耳朵的事;也記得他總是喜歡笑着捏她的小肥臉,取笑她的愛吃;或者在大街上,拉開嗓門喊她的外號——

小肥肥。

這一個,讓她有些無奈又已經習慣的外號是他取的,因為她剛到院裏時很肥,整個人圓滾滾的,而且非常愛吃,從此之後,小肥肥這個外號就跟着她一路上小學、國中,即使他早就在她上學之前就已經離開院裏,但那並沒有辦法阻止那個形容她外貌的外號跟隨着她,她直到上高中才擺脫了這個外號。

好吧,或許沒有真正的擺脫。

因為即使她上了高中,獨立自主的過着勤勞刻苦的日子,她還是依然有一點點……圓。

兩人來到十字路口,紅燈亮了起來,她停下腳步,他也跟着停下,男人的影子,落在她圓滾滾的影子身旁,即便他比一般人來得高壯,但很悲傷的,她影子的寬度還是比他寬,而且短。

暗暗嘆了口氣,可菲哀怨的和自己承認。

好啦,她很胖,是個標準的矮肥短啊。

她什麼都可以忍,就是不能忍受飢餓,過度大量的勞力工作,只讓她無法控制的吃掉更多的食物,再說那些被淘汰掉的包子和麵包又不用錢啊。

她不自在的偷瞄身邊的男人一眼,卻發現他正用那雙烏溜溜的黑眼在看她,害她心臟緊張的跳快好幾下。

“我說小肥啊。”他微笑開口。

“嗯?”她怯生生的應了一聲,不知道為什麼,這男人的笑容讓她頭皮發麻,雖然對她來說,他並不真的是陌生人啦,但他離開院裏都那麼多年了,誰知道他後來這些年發生了什麼事。

“我剛剛聽你和警察說,你白天在學校念書,晚上在那間超商打工?”

“嗯。”她點頭。

“在超商打工時薪多少?”他一臉好奇。

“之前是六十五,我做比較久了,店長慢慢幫我調到八十。”她不安的將體重移到左腳,再移到右腳,一邊在斑馬線旁等着燈號變綠。

“那不錯啊。”

他點點頭,嘴角噙着笑,雙手輕鬆的吊在黑皮褲口袋邊,但墨鏡已經被收下來,掛在他只扣了幾顆鈕扣的襯衫開口。

換做別人這麼做,看起來可能會有點蠢,但武哥身材練得很好,雖然沒有像服裝模特兒那麼漂亮,但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做作,當然和蠢這個形容詞也有好一大段距離。

事實上,如果她是一般女生,大概會覺得他很酷又很帥。

不過她不是一般女生,她才剛剛看到他用暴力制伏了一個搶匪,雖然那個搶匪喝醉了,而且很像笨蛋。

“你打工的薪水夠活嗎?”

這個問題,讓她慢半拍的想起一件事。

“還……還好啦……”她扯出乾笑回答,雖然看他穿得人模人樣的,應該不會和她這窮鬼借錢,但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是裝可憐的說:“我要繳學費,還要繳房租,付完那些,我就沒錢了,但是店長讓我拿剛淘汰的過期包子和麵包,所以勉強還可以過活啦。”

“這麼慘啊。”他挑眉,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她沒有說謊,那的確是事實,但不知怎地,她覺得他知道她在想什麼。

“啊,綠燈了。”她再乾笑兩聲,抬起肥腳,心虛的拉回視線,匆匆舉步向前,一邊趕緊轉移話題,和他打哈哈道:“武哥,你後來去了哪裏啊?我都沒聽說你的消息耶。”

“就這邊走走,那邊走走啊。”他邁開長腿,跟在她身旁。

這回答超敷衍,不過她也不是真的想知道他後來怎麼了,她很早就清楚一件事,別多管閑事,是最佳的保身之道。

這男人可不是什麼簡單角色,她記得剛剛在警局裏做筆錄時,看到警察們在看案發現場的錄影畫面,那裏頭完全沒拍到他抓着那搶匪腦袋猛撞桌子的影像,他利用收銀機和貨架擋住了。

他做筆錄時,告訴員警他只是為了制伏搶匪才“不小心”傷到對方,是對方因為撞傷了腦袋,所以才以為他抓着他的頭,撞了桌子好幾下。

當員警來和她確認他的筆錄時,為了自保,她眼也沒眨的同意了他的說詞。

所以,她也跟着他一起敷衍。

“是喔,這樣也不錯啦,你有回院裏看過嗎?”

“有啊,前兩天才回去過。”

他和她隨便閑聊着,兩個人講的話完全都不着邊際,沒有丁點重點。

很快的,她回到了租屋處的大門外,看見那扇門,她鬆了口氣,才要轉身謝謝他,一回頭就見他打量着附近陰暗潮濕的環境。

見她轉身,他拉回視線,問:“你就住這啊?”

“我知道看起來不怎麼樣,但裏面有中央空調,還不錯啦。”她以為他想批評她的選擇,忍不住防衛性的辯解了一下:“而且離我上班的地方很近,去學校也只要一班公車而已。”

聞言,他再次衝著她,露出了微笑,開口:“我說小肥啊。”

媽呀,武哥的笑容,讓人感覺好毛啊。

她強忍住想後退的自保衝動,擠出微笑:“呃,怎樣?”

“你有興趣換個工作嗎?”他低頭瞧着她,笑問。

“咦?”她呆了一下,“換工作?”

“對,換工作。”他輕點一下頭,親切的笑着提議:“事實上,我最近剛剛新開了一間公司,需要請一位行政助理,薪水三萬——”

“三萬?”聽到這個薪水,她輕呼出聲,雙眼一亮,隨即想到自己在學的狀況:“呃,可是,我現在才高二,白天要上課。”

“沒關係,那你工讀時期就算一萬八,畢業后就調薪,而且你再一年多就畢業啦,對不對?反正那些文件資料處理,你可以晚上回來再做。你會電腦嗎?”

她摸摸頭,有些窘的坦承:“呃,只會打字,而且打得不是很好。”

“沒問題,以後常打你就會了,我們那邊包吃包住,還有三節獎金加年終,一般的基本福利都不缺,你只需要接接電話,偶爾記記帳,幫忙整理文件資料、打掃公司,很簡單的。因為剛開始,你還要念書,所以起薪一萬八,畢業后就給你三萬,之後生意好的話,會幫你加薪,如果有機會,還可以出國旅遊。”

出國旅遊?這麼好?

她不敢相信的微張着小嘴,雙眼不由自主的浮現閃亮亮的星星,臉上露出了傻笑,腦海里充滿了美好的未來。

出國、出國耶——

不不不!丁可菲,你冷靜點!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誰知道這傢伙說的是真的假的,那麼好的工作怎麼可能就這樣從天上掉下來,說不定他有什麼詭計。

她迅速收起幻想,露出戒備的神情,但韓武麒並不介意,只掏出名片給她。

“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公司的地址和電話,我和其他員工就住樓上,你要是有興趣的話,明天可以過來看看。”

她接過名片,看見上面印着他的名字和公司名稱。

紅眼意外調查公司

武哥是偵探?她眨了眨眼,還未及反應,只聽他開口說。

“你考慮一下,如果你不想做,記得通知我一聲,我好繼續登報徵人。”

她抬起頭,看見他衝著她又笑了一笑,說:“我走了,你早點睡吧,晚安。”

語畢,他擺擺手,轉身離開。

薪水三萬,包吃包住,可以把書念完,以後還能加薪,之後還能出國旅遊,這麼好的條件,她還需要考慮什麼?

繼續登報,意思就是他已經登過報了,誰知道會不會明天早上就有人跑去應徵?現在這個超商的工讀,只能當臨時工作,就算她再厲害,也不可能當一輩子工讀生,明年畢業后,她遲早還是得去找其他正職來做,但說真的,她的英文不好、電腦不好、會計也不太行,大概只有心算勉強還可以,是能找到什麼好工作?

與其等明年畢業等於失業,不如現在就直接撿這個現成行政助理來做。

一滴冷氣水,從屋檐上滴了下來,落在她腦袋瓜上,嚇了她一跳。

可菲閃到一邊,拍着頭上的髒水,匆忙抬頭看去,只看見漆黑老舊的房屋,連天空都看不到。

她可不想在這條街上待到人老珠黃,直到七老八十。

所有的念頭,在腦海里飛快閃過。

機不可失啊!丁可菲!

她連忙開口喊住他。

“武哥,等一下!”

她氣喘吁吁的追了上去,道:“行政助理,是嗎?”

韓武麒停下腳步,看着她,點點頭:“對。”

“畢業后,薪水就三萬?”

“沒錯,三萬。”

她吞咽了下口水,因為良心不安,所以開口警告他:“我只有體力喔,其他什麼都不太行喔,這樣也OK嗎?”

“不會的,學了就會啦。”韓武麒咧嘴一笑:“所以才會有社會大學啊。”

也是。

深吸口氣,她用力點頭:“好,我做。”

“真的?”韓武麒笑咪咪的說:“你不用勉強。”

“不勉強,一點都不勉強,真的。”她搖搖頭,再點點頭,強調自己的意思。

“那好,你什麼時候可以開始上班?”

“下個月。這個月我班排滿了,臨時離職會造成店長困擾。”擔心他會覺得太久,她忙緊張的補充道:“不過我會盡量先看看有沒有人可以幫我代這邊的班,我沒班的時間,會先過去幫忙,這樣可以嗎?”

“當然,沒問題。”他露出和藹的笑容,朝她伸出手說:“那就這麼說定了。”

她握住那隻手,再次露出微笑,用力點頭:“嗯,好,說定了。”

“一言既出——”他說,眼裏閃着精光。

這是小時候,他和她玩耍時,常說的話,她開心且堅定的接着開口。

“駟馬難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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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貝大猛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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