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早該知道,她不會放棄。一整個早上,她安分的待在屋裏,沒有再嘗試走出去找死,吃完午餐后,她就上床睡著了。他以為在昨天她跌倒在雪地里,差點第二次把自己凍死之後,她終於學到教訓,所以他才放心的帶着卡卡去陷阱那裏查看。
雖然他有足夠的腌肉,但新鮮的肉,對她虛弱的身體會比較有幫助。
這座人煙絕跡的山上,總是有許多笨免子投向人類邪惡的陷阱。
誰知道,他辛苦跋涉,帶着新鮮的肉回來,屋子裏卻空無一人。
她一早上的安分,不過是虛假的偽裝。
那個該死的笨女人,遲早會害死她自己!
這幾天,他已經將她抓回來好幾次了,她卻一點也學不會教訓。
該死,他不管了,她想死,就讓她去死!惱怒的把已經放過血的兔子丟到砧板上,他用匕首利落的剝去皮毛,把不爽都用在將兔肉剁成塊狀。媽的,走了最好!他可以自己一個人獨享兔肉湯,還能回他的床上睡!
忿忿不平的把兔肉全丟進鐵鍋里,他回身要拿玉米,就看見她把他掛在牆上的獵槍也給偷走了。
那個忘恩負義的小偷!
她拿走了他的槍和子彈、一件厚外套、一個背包,還有桌上所有的麵包,但她卻笨得沒有帶到打火機。
愚蠢的城市嬌嬌女!
他應該別管她,讓她凍死在雪地里。
她到底以為她有多厲害,可以帶着這些簡單的東西,就能跋涉下山?
恐怕她還沒在雪地里走上一公里,就會在雪地里再次踩空失足,跌斷她自己的脖子。
這裏是世界上最長、最廣的山脈,就算她運氣好,避開上頭看似堅硬、下方實則鬆軟的雪,也會因為天黑迷途而失去方向,然後很快的,餓壞的美洲獅就會找到她,咬破她的喉嚨,將她吞吃入腹。哼!或許這樣,她就會學到教訓!他把玉米、蘿蔔,全都切一切丟進鐵鍋里,然後替火爐加進乾柴。爐里的火,沒多久就旺了起來,他拿着勺子,顧着那鍋湯,煮着自己的晚餐,決定絕不再去多管閑事,反正她從頭到尾也不覺得感激。
卡卡坐在他腳邊,期待的看着他,希望能分到一點新鮮的肉塊。
他低頭看着牠,嘲諷的開口:「跟你打賭,那個笨女人,絕對活不過今天晚上。」
卡卡做了一個挑眉的動作,好像牠真的聽得懂一樣。
旺盛的火焰,很快把鍋里的湯給燒滾了。他把視線拉回湯上,一等肉熟了,隨便加了一把鹽,就把整個鐵鍋一起拿到桌上。
反正那個女人不在,他用不着繼續扮斯文。
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用刀子把肉叉起來就吃,幾次差點燙到自己,只覺莫名惱怒。
敞開的門外,天色將暗。
剛才回來太氣,他根本沒有把門關上,冷風灌了進來,把門吹得更開。滾燙的湯仍冒着白煙,他扔了幾塊兔肉給卡卡。狗兒快樂的叼住肉塊,趴在地上吃了起來,他卻沒了進餐的食慾。天色越來越暗,他陰沉的瞪着門外那灰暗的雲層,腦海里全是她被獅子啃食的畫面,那讓他的腸胃一陣翻攪。
初靜。
她的聲音在腦海里響起,她怯怯的笑着,指着自己。
初靜。
那是她的名字,他知道。
Shit!他不想知道她的名字,但她說了好幾次。
如果她只是個沒有名字的女人,他會比較容易把她忘掉,但她現在有了該死的名字。
卡卡吃完了分到的肉,把腦袋靠在他腿上,冀望的看着桌上的那一鍋湯。
他低頭看着牠那雙烏溜溜的眼,腦海里卻浮現另一雙水汪汪的眼睛。
「蠢女人!」
咬着牙忿忿的咒罵一聲,他把整鍋兔肉湯放到了地上,全讓給卡卡,隨即起身,老大不爽的再次穿上外套,抓起冰斧,然後大踏步走出去找人。
天黑了。她嚇得幾乎不敢動。原本她等到下午才出門,就是希望入夜之後,視線不清會讓他無法輕易追蹤她,可她怎樣也沒料到,沒有月亮的夜晚,竟如此黑暗。
以前在家裏,她也遇過無星也無月的夜,但在老家,就算沒有月亮的夜晚,路上也有不眠的街燈。
家家戶戶就算入睡,也多多少少會留着一兩盞昏暗的燈光。
她不知道,原來夜晚竟能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原本雪地還會反射一點天光,但是當所有的光線都消失在山巔,世界就變得一片板黑,當她發現時,她已經變得什麼都看不見。
靠在一裸樹上喘氣,她雙腳深陷在雪中,動也不敢動一下。
山林里,乍聽好像寂靜無聲,但仔細一聽,又有好多聲音。
噤嗓沙沙的,一下子從左邊傳來,一下子又從右邊傳來。
那些聲音,時遠時近,讓她驚懼不已,嚇得連呼吸也不敢太大力,就怕被什麼東西發現。有時候,雲層淡一點時,她可以看見月光從雲中透出,那時她就可以看到一點點模糊的影子。她嘗試走了幾步,從這棵樹移到下一棵,短短不到兩公尺的距離,月光就已消失不見。
她猛地僵在當場,一時間,前進也不是,後退也不是,她完全搞不清楚前後左右、東西南北,她連自己的手都看不見。
冷風呼呼的吹來,她站在雪地里發抖。
差不多到這個時候,她才領悟到自己有多笨。
她拔出一隻腳,伸出雙手,用摸索的方式往前走。
再幾步,她知道再幾步就能摸到那棵樹了。
可是,一步、兩步,三步、四步,到了第五步時,她依然沒摸到早該摸到的樹榦。
忽地,身後傳來啪噤一聲。
她嚇得抓着獵槍回身,對着那聲源處,卻不知道該在黑暗中瞄準什麼。
冷汗,緩緩滑下背脊。
然後,她聽見了,一種呼吸聲,咻呼咻呼的從另一邊慢慢逼近。那聲音,教她腦後竄過一陣寒顫,她喘着氣轉頭,朝那方向看去。一開始,她什麼都沒看到,然後風吹開了烏雲,薄薄的月光,悄悄照亮了眼前的景物,光線很淡,但比全黑要好。風繼續吹着,她先是看見樹影,幾棵葉已落盡,只剩枝極張牙舞爪的大樹,跟着是低矮的灌木叢。
突然間,那個呼吸聲不見了,消失在呼嘯的風聲中。
是她聽錯了嗎?
她瞪大了眼,屏息看着、聽着。
但眼前什麼都沒有,風吹得雲在天上跑,雲層變薄了點,月光似乎又亮了些。
她鬆了口氣,轉過身,可下一秒,毫無預警的,她看見了那在黑夜中發亮的眼睛,還有白森森的利牙。
一隻她從未看過的大貓站在那裏,就在她面前,不到幾公尺的地方。
那不可能是貓,太大了!牠幾乎和人一樣大!
幾乎在她和牠對上眼的那瞬間,牠就發出咆哮,朝她撲了過來。
她反射性的舉槍瞄準開槍,動作一氣呵成,但那沒有阻止牠,大貓張大了嘴,槍聲迥盪在山林里,在陡峭的山壁上來回,林間的白雪被震
掉了些許,啪啦掉在雪地上。
聽見那聲槍響,他暗咒一聲,趕緊往槍聲處趕去。尋常人或許無法分辨槍聲是從哪傳來的,但他不一樣。他從小就在這座山裡長大,獵槍在山中迴響的聲音,他更是聽過無數遍,他很清楚那是從哪傳來的。
從小的生長環境,和父親的教導,以及天生的遺傳,讓他能在最黑的夜裏,不只比常人能看得更清楚,還能輕易找到最快的路徑。
方才雪地里的腳印,使他早已確定了她行進的方向,現在這聲槍響,只是證實了他的方向沒錯。他快速的在雪地里飛奔,每當遇到禁不住他體重的雪坡時,就利用冰斧釘住堅固的冰壁或樹榦,固定自己,不讓自己失足滑落。
他的動作很快,但即使是他,依然花了快十分鐘才趕到。
在那片林子中的雪地上,觸目驚心的鮮血像不小心被人打翻的紅漆,在白色的雪地上,一路往下拖行。
不管受傷的是什麼東西,都滾下坡了。他順着血跡和混亂的雪跡往下找,卻只在一叢被撞倒的灌木旁,找到離開的血跡和足跡。足跡有兩道,一個左、一個右,雙足,和四足的。血跡是順着四足離開的,不是跟着她慌亂的足跡,但那不代表她就已經安全了。
顯然她打傷了牠,但那頭野獸沒死,還在附近喘息。
他可以感覺得到牠,像背上的一根刺。
平常他可以不理那頭野獸,直接去找那個躲起來的女人,可今晚不行,牠已經受傷了,而且還沒有放棄,不然牠早該走了,但牠還在附近。
受傷的野獸總是瘋狂的,而且牠需要食物,比平常還需要。
他知道,因為他在過來時,看見附近雪地里有着更小的足跡,那是小獅子的腳印;這是頭太晚受孕的母獅子,臨到冬天才生了小獅。
牠們需要食物。
她是食物。
所以他彎下腰,放下冰斧,然後垂下雙手,屏氣凝神,在原地站定。
他讓自己放鬆下來,感覺着,等牠從黑夜中飛撲而來。
初靜不敢相信那個男人竟然就這樣,毫無防備的在空地中站着。她躲在樹后,喉頭緊縮,考慮着是否要警告他。那頭野獸被她打傷了,仍朝她撲來,牠和她一起滾下了山坡,但隨即跳開。混亂中,她乘機跑開躲起來,可她知道,那大貓並沒有因此放棄。
牠在黑暗中,虎視耽耽。
所以她也不敢亂動,只能背靠着樹,舉着槍,恐懼的防備着。
他剛出現時,她差點開槍打他,幸好光線還夠,讓她足以認出他是個人,不是那頭大貓。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貓?
她抖顫着,瞪着那個男人,知道毫無警戒的他,鐵定會被牠當成食物攻擊,就像她一樣。
她得警告他,就算會被逮回去,她也得警告他。
初靜深吸口氣,正要出聲開口,誰知就在那一秒,那頭野獸已經如閃電般沖了出來。牠速度是如此快,且從她完全沒料到的地方沖了出來,她甚至來不及瞄準。
「小心!」她嚇得臉色發白,張嘴大叫。原以為,他就要被那森利大牙給撕裂。誰知,那個男人卻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徒手抓住了騰空大貓的喉嚨,側身將牠砸到了腳邊―
只聽砰地一聲,地上的白雪揚起了白色的飛花。
幾乎在同時,他撈起了震到半空中的冰斧,手一旋,就將那利刃,插入了那野獸的心臟。
鮮紅的血飛濺,灑了他一頭一臉。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的雙腳從頭到尾沒有移動過,站得穩穩的,他甚至擋住了那頭野獸衝過來時的可怕衝擊。
風,將雲層完全吹散了開來。
純凈的月光,照着那可怕又暴力的景象,將一切清楚映照在她眼前。
就在那一秒,他抬起了沾血的臉,隔着老遠瞪着她,和她對上了眼,像是從一開始,就知道她在這裏。
不由自主的,她抖顫了起來,卻腿軟的無法動彈。注視着她,他緩緩抹去臉上的血跡,然後站起身,一步步的朝她走來。看着那個像是惡魔一樣的男人,她既驚又懼,雖然知道該站起來逃跑,卻沒有辦法動,只能快速的舉起槍,害怕的喊着。「站住!不要過來!」
他沒有停下來,依然來勢洶洶。
「停下來!聽到沒有?」她虛張聲勢的喊着。「站住,不然我開槍了!」
但他完全沒有止步的意思。
該死,他聽不懂,她不能讓他靠近,她打不過他的。
莫名所以的恐慌襲上心頭,她朝他身前的雪地上開槍,試圖阻止他靠近。
子彈咻地穿越夜空,準確擊中他前方的白雪。就算他聽不懂她的話,總能看懂子彈的意思吧?
「別再過來了!」她顫聲高喊,「下一次,我會瞄準你的!」
可是,他卻還是連停都沒停,甚至沒去看她擊中的地方。
惱怒和恐懼,讓她開了一槍,又一槍。
其中一顆子彈甚至掃過他的鬍子,但他卻視而不見,像頭野牛一樣,毫無畏懼的朝她走來。她看着那個憤怒又瘋狂的男人,心頭一陣發涼。他靠太近了,她不敢再開槍,怕真的打傷了他。可惡,她應該要開槍打他的,管他會不會死掉!但是,儘管她和家人學得一身好槍法,卻從來沒有真的對人開過槍,他們將她保護得太好了,不曾給她那樣的機會。
她遲疑着、掙扎着,無法做下決定,然後在那眨眼間,他已來到了眼前,一把抓住了還有些發燙的槍管,將獵槍搶了回去。
該死!
獵槍脫手而去,她死白着臉,慌亂的往後退開,卻因為腿軟而跌坐在雪地上。
他彎腰,抬起他那染血厚實的大掌。
天啊,這男人氣瘋了,她這下真的死定了!
她驚慌的閉上眼,繃緊了皮肉,抬手試圖阻擋那揮下的攻擊!
這女人以為他要打她。
{她縮成了一團,還抬手想擋。說實話,她真的活該被打,任何敢拿着槍口對人的人,都要有被對方宰殺的心理準備!天知道,他有多想痛揍她一頓,可他從小到大受到的教導,都是不可以隨便毆打女人,別人或許會,他不會;即便他已經成了禽獸也不會!
該死的,這種事讓他生氣!
被這個女人,當成會打女人的弄種讓他生氣!
為了這蠢女人,必須宰掉那無辜的動物,也讓他生氣!
她一再做出蠢事,讓他的忍耐到了極限。
苦澀和憤怒,堵住了他的胸口,他猛地拉開她的手,她輕叫一聲,全身繃緊,他沒有揍她,但抓住了她的衣領,將她拉到了身前,火大的咆哮。
「妳想走?是吧?可以!讓我看看妳有多愚蠢!」
「放開我!放手!」她恐慌的叫喊着,伸手推打着他,看着他的模樣,活像他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
他不顧她的反抗,抓着她的手,粗魯的拖着她就往山上走。
她害怕的一路掙扎、叫喊,抓住身邊所有經過時能抓到的東西,努力增加他前進的困難,她用盡全力掙扎,但卻抵不過他的力氣。他頭也不回,憤怒的拖着她往上走。
「你做什麼?放開我!你要帶我去哪裏?」他可以聽出她聲音里的恐懼和害怕,但他的同情心早已全被磨光,他也厭倦了一再阻止她做傻事。
然後,走沒多久,她就沒了力氣,他聽到她在喘氣,她也不再有力氣喊叫。
他強行拉着她爬上山坡,繞過結凍的河川,在雪地里跋涉。
終於,她走不動了。
他回頭看着那個跪倒在雪地中,臉色死白的女人,經過那陣折騰,她整個人顯得萬分狼狽不堪,一副要昏倒的樣子。
「你這個瘋子……」
從那抖顫蒼白的唇瓣中,吐出來的字句,絕對不是什麼好話。
他胸中燃燒的怒火,在剛剛那陣強行軍中,稍微消耗掉一些,但依然旺盛。
猛然拉起那嬌小的女子,他一把將她扛上肩膀,不忘死死的鎖着她的雙腿,然後繼續往上爬。
這男人,絕對是個瘋子。他完全不管她的反抗,只是死命的往前走。被拖着走沒多久,她就喘不過氣來,一開始她還試圖掙扎,但到最後終於完全放棄。為了不讓自己跌倒,她拚了命的試圖跟上他,好幾次跌倒,他都不曾停下,還拖着她在雪地里走了好幾步。
好吧,她知道她活該,沒事對他開槍,可是這會不會太過分了?
天上的月光,被烏雲遮得忽隱忽現,她常常會再次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可他卻似乎沒有這種困擾,只是固定的往一個方向前進。
鬼才曉得他為什麼在最黑的夜裏,依然找得到方向。
努力跟在那個可怕的男人身後,她費力喘息着,活像即將窒息的人。
沒有多久,她就發現,他正拖着她往山上走。
她不知道自己跟着他走了多久,她對時間失去了概念。
終於,她再也站不起來,抖顫的膝蓋連打直都沒有辦法。
但他並沒有因此放過她,只是一把將她扛到了肩上。
到了這個時候,她早已沒力氣反抗,就算他大老遠把她拖上來,只是想要把她從山頂懸崖上丟下去,她也只能隨便他。維持困難的呼吸,變成此時此刻最重要的一件事。吸氣、吐氣!吸氣、吐氣!淚水,因為難忍的痛苦,從眼角滑落。
吸氣、吐氣!吸氣、吐氣!
她暈眩的告訴自己,但每次吸進來的冷空氣,都像是要將她的肺給結凍一般,她疼痛不已,卻不敢停止呼吸。
高山上稀薄的空氣,讓她難受得要命。
他到底要帶她去哪裏?這趟可怕的山路,是永無止境的嗎?
他扛着她,爬上了一些崎嶇不平的雪地,手腳並用的攀上好幾處岩石區,走過一條陡峭的長斜坡,卻依然繼續前進。
就在所有的一切都到達她忍受的極限時,他終於停下腳步。
她還沒來得及喘息,他已經粗魯的把她從肩頭上抓了下來。
起初,所有的一切都陷在黑暗之中。
雖然休息了一陣子,但她的雙腳依然處於無力的狀態,初靜努力的試圖站穩,為他不知名的企圖,感到恐懼不已。刺骨的冷風,吹得她雙頰發疼。她想回身,看他到底是想怎樣,就在那一秒,她發現了一件事。
天,亮了起來。雖然雲層遮住了金色的朝陽,但天光緩緩迤邐而過,像聚光燈一樣,慢慢將身前的周遭,一一照亮。
剛開始,她不是很能理解自己看到了什麼。
跟着,她瞪大了眼,在那瞬間,屏住了呼吸。
她沒有想錯,他帶她到了山頂,但是,不是為了推她下去。
是為了讓她看。
看這一切。
她撫着心口,不由自主的顫抖着。
_
在她面前,沒有別的東西,除了山,還是山,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重重迭迭的山巔,像永無止境一般,延伸到天際,一個接着一個,怪石磷的、陡峭拔天,有些山,陡得甚至連白雪都堆不上去。
無論她往哪個方向看去,都是山。
只有山。數也數不盡的雪山。雙腿一軟,她癱跪在地。這一定是夢。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顫抖的,她閉上眼,再睜開,它們還是在那裏。
情況一定沒有這麼糟,沒有看起來的這麼糟,她試圖說服自己,但眼前的一切,就像地獄的冬之魔境。
她仔細再看,觸目所及卻都是荒涼的景象,陡峭的山坡、垂直的峭壁、險惡的峽谷、嚴峻的高峰!
雪和山,灰黑色的石頭和峭壁,是這裏僅有的一切。
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氣,絕望爬上了心頭,緊緊的抓着她。
不自覺的,淚水成串滑落。
低沉冷漠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我們所處的山谷,是這附近少數較低洼溫暖的谷地,要出去得等到春天,雪融之後,才有可能從谷底冰封的小路離開。但經過這幾天的風雪,那條路上,現在全都是比人還高的冰雪,妳不可能過得去,我也沒有多餘的裝備帶妳下山。就算越過這座山脈,也都還是山」
她轉過頭來,茫然的瞪着他。「我聽不懂。」她說。
「靠妳自己,是走不出去的。」他一臉漠然。.
「我聽不懂。」她再說。
「看看那些山!看看那些雪!不是天放晴了就能離開,要等到春天!」
他攤開手,沉聲要她看看眼前的一切。
突然之間,這個男人的冷靜,讓她憤怒起來。
「我聽不懂!」她氣急敗壞的抓起地上的雪塊丟他,淚流滿面的吼道:「我聽不懂!我聽不懂!」
她一邊罵,一邊一次一次的拿雪塊丟他,哭着把氣都發泄到他身上,憤怒的嘶喊着:「我聽不懂你說什麼!我聽不懂!你這可惡的王八蛋我恨你!!我恨你!」
雪塊,像散彈般飛來。
她剛開始發飆時,他吃了一驚,隨即反應過來,但他依然沒有閃那些飛來的雪塊,只是任那崩潰的女人攻擊他,然後看着她體力不支的哭倒在地。望着那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開始對着雪地乾嘔的小女人。罪惡感,突然上涌。這個女人只是太害怕了,他不該怪她,他早該試圖讓她明白,早該早點帶她上來看看,讓她認清現實,這樣她就不會做出傻事。
瞧,她現在理解得多清楚,絕望、憤怒和失望一起湧現在她臉上,在她濕潤的黑眸之中。
她沒有辦法回家了,至少現在不行。
如今,顯而易見的,她和他一樣清楚狀況,所以才會這樣大發雷霆。
他明明知道該如何讓她明白,但過去幾天,他根本不去想,他懶得去想和她溝通的方式。
他不希望和她有更多的交集,不想有更多的認識,不想讓自己越來越在乎。
結果,卻只是讓事情走到最糟糕的境地。
他把自己的脾氣全發在她身上,活該她會把他當成妖魔鬼怪,對他抓狂。
她是個勇敢的女人,但他比誰都還要清楚,再勇敢的人也會害怕,事實上,越勇敢的人,越懂得什麼叫做害怕。不覺中,他走上前,在她面前蹲了下來。她抬起淚濕狼狽的小臉,濕潤的雙眼泛着血絲。
「走開……」她喘着氣,倦累的伸手試圖推開他。他沒有讓她推開,她的力氣比兔子還要微弱,他伸出手,扛起了她,然後轉身,一步一r步的帶她走下山。
她趴在他肩頭上啜泣,沒有繼續哭鬧,大概也是因為沒了力氣。
在高山上,因為空氣稀薄,一般人特別容易覺得疲倦,他已經習慣了,她還沒有。
她是個倒霉的城市嬌嬌女,不懂得要保存體力,不知道該如何在這險峻嚴苛的環境裏生存下去。
他知道,從方才到現在一直又吵又鬧的,她應該早就覺得口渴,她呼出的每一口氣,都會帶走體內的濕氣,流出來的淚與汗,也同樣會帶走她的水分,寒凍和稀薄的空氣,更是不斷奪走她的體力。
她再也沒力氣,也沒有口水發飄。
他穩穩的扛着她,一步一步的走下礫石遍佈的陡峭山坡,走過雪深及膝的高山草原,走進天亮后依然黑暗的森林,走過那些不畏風雪嚴寒的灌木叢,走向自己靠着山壁建造,唯一而溫暖的家。
爐里的火焰,熾熱而旺盛。他給了口乾舌燥的她,一杯溫熱的水。她迫不及待的喝着,當她麻木的手腳開始抽筋,他拉直她的手腳,拿溫熱的布替她包起來按摩。
他幫她脫去鞋襪、外套時,她沒有反抗;他按摩她手腳時,她也沒有抗議;他叫她擦臉時,她也乖乖照做。
在哭過、鬧過之後,她累了,只能茫然的把自己放空,任他隨意擺佈。
當他端來食物,叫她吃掉它時,她也只是木然的把那熱食放到嘴裏,安靜的咀嚼、吞咽着。
她食不知味的吃完了那碗東西,然後疲憊的躺上床。
她不敢有任何情緒,不敢多想一點東西,害怕自己會再次想到那恐怖的風景,感覺到那無盡的絕望。
她閉上眼,告訴自己不要想,先睡覺,什麼都不要想,有什麼事,都可以等她睡起來后再說。她不要現在去想。可是熱淚,還是無預警的滑落。她緊繃著,躺在床上,緊抱着自己,不肯發出任何聲音,不肯讓自己擁有任何情緒。
不要想、不要想。
沒事的、沒事的。
耿初靜,快點睡覺!
她憤怒的在內心深處命令自己。
但,突然間,一根粗糙如老舊皮革的手指,撫過她的眼角,輕輕的,抹去她臉頰上的淚。
她吃了一驚,霍地睜開了眼。
他在眼前,站在床邊,幽黑的眼,有着同情和憐僩。
驀地,喉頭一哽。
那碰觸是如此溫柔,所有硬撐起來的堅強,都在瞬間潰不成軍,她哽咽的啜泣出聲。
「我……想回家……」
眼前的男人,被淚光模糊成一片,他遲疑了一下,然後傾身在她身旁躺下,將她抱進懷中。她應該要覺得害怕,他是個粗魯的陌生人,但此時此刻,她只想嚎啕大哭,卻連放聲哭泣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埋在他胸口緊抓着他的毛衣,低聲啜泣。
「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她哭着低喃着。
輕輕的,他拍撫着她的背,用那不知名的語言,低聲安慰着她。
「噓……噓……」
低沉嘎啞的嗓音,一次又一次的在耳畔隆隆迥盪着。
「別哭了……別哭……」
她停不下眼淚,只覺得難受又委屈,卻因那笨拙的溫柔、不知名的安慰言語、規律的拍撫,逐漸感到安心。
慢慢的,她放鬆了下來。
他強而有力的心跳,和他那神秘的語言一起唱和着,將她包圍起來。
她好累,她應該要道歉,她也應該要道謝,但她累得無法清楚思考。
過不久之後,在他的安撫下,初靜疲倦的閉上了雙眼,把意識交給黑暗,睡著了。
當她終於閉上那無法對焦的雙眼時,他忍不住檢查了一下她頸間的脈搏,擔心她是缺氧昏迷。幸好她的心跳雖微弱,但很規律,而且放慢,了下來,呼吸也變得深長,而非輕淺短促。她睡著了,不是昏迷。
深深的,他吸了口氣,再吐了出來,卻無法完全吐出心中的鬱氣。
他不應該太在乎這個小女人,但在看見她那樣強忍着情緒、忍着不哭時,卻不由自主的伸出了手。
她需要有人安慰,他則想安慰她,雖然他以為自己早已忘了要如何安慰別人,但他笨拙的方式,顯然對她依然受用。
在那一秒,他原以為她會拒絕他,但她卻縮到了他懷裏,像個找到安全洞窟的小動物般,哭泣着、宣洩着悲傷的情緒。
那遲來的信任,奇異的觸動了他。
他幾乎想更加將她擁進懷中,告訴她,要她別怕,承諾永恆的保護和……其它……那陌生澎湃的情緒,有點嚇到了他自己。所以,他沒有吐出那些字句,可他忍不住稍微收緊了懷抱。她沒有抗議,像是沒有察覺一般,繼續縮在他懷裏,直到睡着。
懷裏的女人是如此柔軟、嬌弱,她的眼睫上還沾着淚水,潔白無瑕的鼻頭,尚微泛紅。
如果可以,他也想送她下山,讓她去打電話,但情況偏偏不允許。.
看着她手腕上的紅腫,他只覺得自己是個殘暴又惡劣的混帳。
只有禽獸,才會像剛剛那樣拖着她上山。
但他氣瘋了,只要再慢一點,她一定會死在那頭美洲獅爪下,牠傷得再重,也會為食物和孩子奮戰下去,而她是甜美的食物,脆弱得不堪一擊。
好吧,或許她不是真的那麼脆弱,但她還是有可能和牠兩敗俱傷,或滾下山,害死她自己和更多的動物。
早知道,他應該在第一天就冒險帶她下山。
這念頭才閃過,腦海中就浮現嗤笑。
別開玩笑了!如果他真的那麼做,就會在半途遇上那場大風雪,還沒到村子,她就會先死在半路上了!就算他能強行背她下山,但她的狀況不可能讓她撐過那場風雪,更別提她可能還有腦震蕩,或其它內傷。雖然知道自己的判斷是對的,他還是覺得頭很痛。
當初會選擇搬到山上,就是不想再和人有牽連,他曾有過的經驗,告訴他人類是最不可靠,最容易背叛的動物。
他得小心點,不要太在乎,不要太關心。
等情況允許,他就會送她離開,她在這裏只是暫時的,他最好不要對她有任何期待。
事情並沒有太大的改變,她會暫時住在這裏,但她終究會離開,他必須記得清清楚楚。
雖然如此,他還是沒有髭開手,依然擁抱着她,像擁着春天吐露芬芳的小花。
她的氣息規律而和緩,帶着淡淡的甜香。
為什麼女人身上都會有香味?
他好奇的嗅聞着她身上的味道,一邊想着,自己如果夠紳士,就應該現在下床,到火爐旁和卡卡擠一起。可這是他的床,而且他也不是紳士所以,他繼續躺在床上,擁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