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夢,雜亂無章。現實的疼痛,卻清楚而尖銳。綺色無邊的火熱春夢,和黑暗旋轉的恐怖夢魘混在一起。每每前一刻,她還和家人在一起烤肉,下一秒,她就跑到即將墜毀的直升機中,跟着銀色的狼,露出牠森森的白牙,將口水滴到她的臉上,就在牠張嘴朝她喉嚨咬下時,那匹狼又變成一個男人,色情的舔吻着她的頸項。
她覺得又羞恥,又難受,卻又忍不住受他誘惑。
她聽見自己在呻吟,感覺腿間有堅硬的東西頂着她摩擦,陌生的慾望如火,邪惡的撩撥着她。
不,她怎麼可以對一個陌生人有反應?
可是,這只是夢……
他在她耳邊說著惡魔般的言語,她的身體不由自主的響應着他的撫摸。火熱的感覺,不斷在身體裏堆積,教她難以忍受,不禁緊攀着那熱燙堅硬的身體,順着他的意思,搖擺迎合著。她沒有辦法思考,只能感覺,感覺那惡魔般的男人帶來的邪惡與刺激。那火熱在體內堆棧着,越迭越高,越燒越旺,就在她幾乎願意把靈魂也交出去時,那該死的惡魔卻放開了她,嘲笑她的無知和淫亂。
然後,她又回到了那該死的直升機上。
所有的一切再次重複,她幾乎要因此而瘋狂,只能奮力的想擺脫這無止境的惡夢。
忽然間,她睜開眼,只覺全身是汗。
世界依然昏暗而模糊,像夢一般。
一開始,她看不清楚。
然後,在晃動的火光下,眼前模糊的景物慢慢歸位,讓她足以辨認。
石砌的壁爐,黝黑的生鐵鍋,有些臟污的玻璃油燈,老舊的茶壺,不鏽鋼杯……
爐旁的樑上吊掛著一長串的玉米、大蒜,幾顆橘紅色的南瓜堆在板條木箱裏,角落裏的麻布袋中,有一袋裝着馬鈴薯。原始的書架,區隔了屋裏的空間,書架上的書,每一本都被翻得破破爛斕的。
這裏……是哪裏?她為什麼在這裏?她生病了嗎?爸呢?媽為什麼也不在?叔叔阿姨呢?平常那些愛尖叫亂跑的小鬼頭呢?大家都跑去哪裏了?
疑問飄過腦海,又飄走。
好累……她好想繼續睡……不行,會再做惡夢的……
為什麼這麼累?
她不敢睡,眼皮卻不受控制的垂下,沒多久,她倦累的又陷入沉眠。
好熱……好痛……好冷……
為什麼這麼冷?
她在痛苦的黑暗中浮浮沉沉,但這一次,惡夢不再,她終於能好好睡上一覺。
不知過了多久,世界陡然晃動,低沉的聲音在耳邊迴響,她痛苦的睜開眼,看見那個像熊一樣的男人。
被綁架、墜機的記憶冒了出來。
不過,那都不重要,她累死了,她想睡覺。
「走開……我好累……讓我睡……」她抬手,撥開他那長滿鬍子的醜臉。但他沒那麼好打發,他擰着眉,強勢的端着一碗不好聞的東西,湊到她嘴邊,開口用那低沉沙啞的惡魔之音,命令她喝掉那碗臭水。她若是不肯喝,他就捏住她的鼻子用灌的,也不管她因此嗆咳得幾乎要把肺都給咳出來了。
一次又一次的,他粗魯的從黑暗中叫醒她,強迫她喝下那些毒藥。
她沒有力氣反抗,只覺得又累又難受。
然後有一次,那可怕的碗裏,出現了磨成泥的南瓜湯。
那碗湯,香甜又好喝。
再一次睡着時,她想着,好吧,或許這個大鬍子不是要毒死她……
在溫暖的黑暗中,寒意偶爾會悄悄蔓延,她拉緊毛毯,卻無法阻擋那冷寒。
她凍得直打顫,又累得睜不開眼,然後一個溫暖結實的長抱枕回到了她身邊,她想抱緊它,那抱枕卻跑到她背後,她試圖翻身,卻有東西抓住了她的腰,不讓她動。
無法翻身,讓她惱怒的發出抗議,卻只聽到微弱的呻吟。
忽地,那彷佛從地底最深處冒出來的惡魔聲音從身後傳來,教她害怕的一陣戰慄,但沒有多久,另一團熱源來到了身前。那東西毛茸茸的,還哈着熱氣,蜷在她前方。這傢伙或許是惡魔從岩漿之中,召來的地獄之犬,但牠暖呼呼的,而且摸起來舒服極了。
即使溫暖的惡魔從后擁抱着她,她依然輕嘆了口氣,放鬆了下來。
她睡睡醒醒的,喝了一碗又一碗的湯藥,和許許多多玉米和南瓜、馬鈴薯熬煮的濃湯。
恍惚中,時間似乎過了好久,又好像沒有,一切都好像飄浮在夢裏。
唯一清楚的,是那惡魔般低沉的聲音。
但是,她卻漸漸不覺得害怕,雖然意識不是很清楚,但她仍能辨認,那個擁有惡魔之音的大鬍子,正在照顧她。
就算他曾對她有什麼打算,恐怕也都決定要暫緩了。
她並不是真的安全。
但,當她重新躺在床上,感覺到那隻狼蜷在她身邊,那個男人在身後緊擁着她而睡時,她依然覺得溫暖又安全。
真正清醒過來,是在好幾天之後。她並不是真的清楚到底是幾天,她完全沒有時間概念,在那屋子裏,她看不到任何的天光,就算看得到,她也沒力氣爬起來確認。火光在壁爐里燃燒着,屋子裏寂靜一如往常。
她沒有看見那個大鬍子,也沒看見那隻狼,倒是看見了她的內衣褲。
他洗了她的內衣褲和長褲,還把壞掉的地方縫好,晾在一條鐵絲上;她沒找到她的棉T恤,恐怕已經完全報銷,救不回來了。
尷尬,浮上了臉。
除了她之外,沒有任何人或動物在屋裏,她勉強撐起自己,虛弱的肌肉發出酸痛的警告,但那不能阻止她。
蹣跚的爬下床,她移動沉重的腳步,抓下自己的內衣褲和運動長褲,走向通往廁所的門;幸好酸痛歸酸痛,她的雙腳依然沒有背叛她的期1z-B5i#\#N&b'w$C4L
待。
那簡易的浴廁里,並沒有沖水馬桶,也沒有電燈,只有一個小小的窗子。所謂的廁所,只是在浴室里一個通往外頭的傾斜溝渠上,架了木板,基本上所有的東西都會順着溝渠離開屋子,太頑固的,還是需要從一旁的大木桶中,舀水衝掉。不知道是因為她嗅覺還沒恢復,還是天氣實在太冷,即便這廁所簡單到不行,她卻聞不太到臭味。雖然這陣子她意識不清,卻還是依稀記得一些事情。那個恐怖的大鬍子,喂她吃藥、喝湯,抱她來這簡易的浴室上廁所。
她並沒有真的讓他抱着她進廁所,她勉強還能自己站着,雖然如此,她卻也曉得,自己在如廁時,他一直在門外等着,而且一定什麼都聽,到了。
前幾天,她沒力氣覺得羞愧,但此時此刻,羞窘卻讓熱氣上了臉。
或許是因為壓力太大,也或許是他這幾天都和她一起睡在床上,她老是夢見自己和他做着淫亂的事。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她不是那種會和陌生人搞一夜情的女人,很久以前,她就決定,她絕不隨便和人上床,她只想和她愛的人在一起,就像爸和媽一樣。
阿浪總是笑說她太天真、太浪漫,他曾經想騙她的吻,說會接吻的女孩比較受歡迎,他可以免費提供練習。她當然沒真的那麼蠢,但他試圖遊說她時,被念棠聽見,小弟一字不漏的把阿浪的話告訴老爸,結果他當然被老爸狠狠海扁一頓。
雖然如此,阿浪還是天天跑來找小黑哥哥,那張嘴也依舊口無遮斕,完全沒有因此學到教訓。想起那總是嘻皮笑臉的兒時玩伴,她忍不住放鬆了下來。也許真的只是因為壓力太大,她才會做那種欲求不滿的春夢。如果她連對那總是不斷散發男性費洛蒙的阿浪都沒感覺,她當然不可能對一個陌生人有感覺。
匆匆穿上內衣褲和運動褲,她套回那過大的毛衣,開門走回房裏。
幾乎在同時,大門被人推了開來,刺骨的寒風隨之竄進,可是教她渾身打顫的,卻不只是風,還有那個遮住門外天光的男人。
她猛地僵在原地,不知為何,無法動彈。
大鬍子肩上扛着一捆柴,看見她時,身形略微一停。
不自覺的,她環抱住自己,有些慌的退了一步。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莫名的察覺到他的不悅,空氣在那一秒,突然變得有些凝窒。
但那感覺只有一瞬間而已,他不再看她,也沒說什麼,只是扛着那捆柴,朝壁爐而去,將柴火靠着牆堆放。
放好了柴火,他又走了出去,沒有回頭多看她一眼。大門,就這樣在她面前敞開着。從她這個位置看出去,可以看到一部分的景物,不過那沒多大幫助,所有她觸目所及的事物上,都堆滿了白色的雪。從光禿禿的大樹,到低矮的灌木叢,還有那些凹凸不平的地面,全都是白色的地上,唯一可見的顏色,是那個正在門外綁柴火的男人。
天上,灰沉沉的雲,像是要壓到眼前。
這絕不是什麼逃跑的好日子。
何況,那男人似乎對她並無惡意,至少暫時沒有,不是嗎?
一陣冷風,又颳了過來。
她冷得雙腿打顫,很快決定就算要跑,也得等她體力恢復。
一邊用雙手摩擦着自己冷得快發僵的手臂,她轉過身,費力走回那張鋪了毛皮的溫暖大床,爬了上去,把自己用毛毯裹好。
再說,那個大鬍子餵了她吃東西,還不眠不休的照顧她。
這幾天,他都沒對她亂來,她是個處女,如果他曾對她做了什麼,她一定會知道,她身體的酸痛,可不包含被侵犯的不適。既然如此,他一定沒有糟糕到哪裏去。裹着羊毛毯坐在床角,她環視着這粗獷結實的屋子,第一次能鎮定的觀察。這地方一定在很深山,他完全沒有現代化的傢具,因為這裏非但沒有自來水,也沒有電。
當然,沒有電,就表示所有電器他也統統沒有。
其中,當然也包括電話,更別提手機了。
這一點,讓她原先壓下的恐懼與擔憂又冒了出來。
她捂着心口,深吸口氣,要自己不要緊張。
沒關係的,落後地區都是這樣的。
沒辦法馬上通知家人,不代表事情會變得更糟,至少她現在還活着。
何況,雖然這裏沒水沒電,但那個大鬍子還是有些現代化的奢侈品。
廁所柜子上的衛生紙雖然很粗糙,但至少那還是衛生紙沒錯。
在那個用來隔間的書架上,她看見許多印刷書籍;浴室里,也有簡單的香皂、牙刷、牙膏、毛巾;壁爐旁,那釘在牆上的木板上,也擺放着各種罐裝調味料,還有一些標着奇怪文字的罐頭。
若非如此,她還真有一種自己彷佛掉入時光隧道的感覺。看着那些弔掛堆放在樑上及地上的糧食,她突然領悟!他是個農夫。只是個普通的農夫而已。這念頭才閃過,她就看見牆上有一把掛起來的長槍。
她僵了一下,然後才發現,那是一把獵槍。他不可能是和那些人一夥的,她可是無預警墜機的,而且他自己一個人獨居在這裏,弄把獵槍來防身也是很正常的。
她之前神智不清,又太緊張了,才會以為所有的人都是壞蛋。
就算他不是農夫,也只是個住在深山裏的獵人。
只要她能讓他明白,到底是出了什麼事,他就會去幫忙報警,這裏再怎麼落後荒涼,既然他能買到書架上那些書,和牙刷牙膏衛生紙之類的生活用品,就表示他一定知道怎麼下山。
只要她能想辦法告訴他,她是被綁架來的,到時她就可以回家了。
大鬍子扛着另一堆柴火走了進來,然後又走了出去。
她張嘴欲言,才想到他和她根本語言不通。
他走了進來,又走了出去,走了進來,再走了出去。
不行,就算語言不通,她總得試一試。那大鬍子忙得像個陀螺一樣,根本不看她,當他再次扛着柴火進門時,她緊張的開口。「那個……」他停下忙碌的腳步,用那黑幽幽的雙眼看着她。
不知怎地,她的呼吸莫名一窒。
天啊,這樣不行!
熟悉的緊張再次上涌,緊縮着她的喉嚨。
說話啊,笨蛋,不要像個白痴一樣瞪着他!
她警告自己,深吸口氣,道:「謝謝你……救了我一命……」
他瞪着她看,然後轉過身去。
當然,他聽不懂。
她嘆了口氣,垂下腦袋,卻在下一瞬間,發現他拿了一碗濃湯過來,遞到她面前。
一瞬間,有些傻眼。
他以為她餓了?
她抬起頭來,驚訝的看着他。肚子在這時很不爭氣的咕嚕咕嚕叫了起來。所以,她的確是餓了,顯然他比她還了解她的身體狀況。雙頰因尷尬而浮上紅霞,她接過陶制的湯碗,他則轉身再走了出去。喝着那碗湯,她有些困窘,不只因為自己先前對他的誤會,也因為對自身狀況的無力。
她靜靜的喝着溫暖的湯,一邊看着他再次進進出出的忙着。
好不容易,那個男人終於堆完了柴火,在扛了一大桶的雪進來之後,才停了下來。
那隻灰色的狼,跟在他身後進門,進來前,不忘在門邊抖去了一身的雪,然後才晃到火爐邊。對那隻野獸,她不再覺得害怕,反而感到有些好奇,牠甚至比她記得的還要龐大。
大鬍子關上了厚重的門,屋子裏一下暗了下來,只剩下爐里的火光。
不自覺的,她又緊張起來。
他在門邊脫下外套和手套,掛在門后的鐵釘上,提着那一大桶的白雪,走到火爐旁,倒進一個半滿的大水缸,然後又從中舀了一些雪塊到爐上的鐵壺裏,在熱燙的鐵板上的壺,很快就將雪水融化,他又加了一大瓢白雪到壺裏,直到壺滿了,才把那比她腰圍還粗的水桶,放到一旁。然後,他走到爐前的桌旁,在那紮實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抽出腰間皮帶上的匕首,開始削起腳邊的馬鈴薯。那些馬鈴薯上頭還沾着一些幹掉的泥土,他把它們浸到腳邊的小水桶里清洗,跟着快速的用刀子把皮削掉薄薄一層。他削皮的技術之好,所有的皮都薄到如紙一般,她甚至能透過那薄皮,看到之後的火光。
為了不知名的原因,他並沒有理她,也沒有和她說話。
屋子裏,只有柴火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必剝聲,還有他削馬鈴薯的聲音。
她裹着毯子,有些局促的坐在床角,偷看着他。沒有多久,她就從一開始的偷瞄,到最後忍不住大膽的注視着那個男人。
這個大鬍子,一定有些年紀了。
他眼角有些皺紋,臉上露出來的皮膚好像皮革一樣,他黝黑的大手也是。
那是一雙做過許多粗活的手。
粗糙,卻靈巧。
不知怎地,他那種安靜做事的樣子,讓她有種莫名的熟悉。
跟着,她突然領悟,那熟悉感,是因為他散發出的那種沉穩的特質,和家裏的男人們很像。手裏的湯碗,已經空了。因為血糖太低而造成的虛弱,也好了許多。看着那個人,她深吸口氣,掀開毯子,走下床,來到他身邊。
「謝謝你的湯。」她抓着空湯碗,緊張的開口。
他停下削皮的動作,抬眼,看着她。
「我叫耿初靜,初靜。」她指着自己,「你懂嗎?初靜,我的名字。」
眼前的男人,一臉的漠然。
他完全沒有嘗試開口,只是用那雙深黑的眼看着她。
她鼓起勇氣,微微一笑,「抱歉打擾你,但我得回家,你懂嗎?回家。請你幫我通知我家人好嗎?」
皮革般的老臉,完全沒有反應。
「你這裏有電話嗎?或附近有電話?電話?你知不知道?就是那種會鈴鈴鈴的,可以和對方說話的。」
她一邊說,一邊不忘比手畫腳的表演給他看。
他眼也不眨的看着她可笑的動作。
「你看,假如這是其中一個電話。」她放下湯碗,拿來兩根黃玉米,一根放在他面前,一根放在她前面的桌上。她拿起玉米,按着上面的顆粒,做出撥號的動作。「就是電話啊,像是這樣,先撥號。」她放下她的玉米,拿起他的玉米,「然後它就會鈴鈴鈴!」
她搖着那根玉米,發出電話鈴聲,「鈴鈴鈴!」
「你聽到鈴聲后,」她一邊說,一邊把那根玉米放在他耳邊道:「就會接起來,說喂喂你好的電話。你懂嗎?電話?」
初靜期待的看着他,搖晃着那根玉米,「鈴鈴鈴?」
大鬍子卻只是面無表情的看着。
她喪氣的想,他根本聽不懂。
疲倦再次席捲而來,看着手上的玉米,她頹然的坐在椅子上,深深的嘆了一口氣,自嘲的苦笑着。
「我想,你應該也沒有手機吧?」
那個女人,坐在椅子上,一臉沮喪的看着他。蒼白的小臉依然沒有什麼血色,他過大的毛衣套在她身上,松垮的像隨時要從她柔弱的肩頭滑落一樣。實話說,雖然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但他的確看懂了她可笑的賣力演出。
電話。
她問他有沒有電話,她想回家。
他沒有電話,最近的電話,遠在好幾個山頭之外。但她的運氣奇差無比,暴風雪連吹了好幾天,直到昨天才稍稍停歇,而且恐怕等一下還會再繼續下雪。
他也很想帶她下山到村裡,但事實是,在這種天候下,他沒有辦法帶她攀越幾座山頭去村子裏,他也無法和她解釋清楚,他比手畫腳的天分,沒有她那麼好。
所以他只能忽略她仍隱含一絲希冀的眼神,重新低頭,削他的馬鈴薯皮。.
那懊惱又急切的聲音,又再次響起,絮絮叨叨的,時緩時急。
他繼續利落的削着一顆又一顆的馬鈴薯皮,沒再多看她一眼,希望她講累了,發現他不理她,就會自動放棄。
但她沒有,非但沒有,還突然伸手抓住他拿刀的手。
「嘿!拜託你!」
他猛然一僵,盯着那搭在他手臂上的潔白小手,然後慢慢往上,順着那隻手,從手腕到手臂,到她的肩頭,然後是那張執着且焦急的臉。沒有發現他的僵硬,她憂慮的直視着他,哀求着,「拜託你,我必須儘快回家,你懂嗎?我被人綁架了,我不是自願到這邊來的,如果我不快點回去,我家人會擔心的!那些人,那些綁架我的人,會利用我威脅我家人,我一定得快點回去,至少也得想辦法通知他們,讓他們知道我是安全的!」
她在求他,他知道,她的眼裏浮現不安。
因為說得太快太急又太過激動,她一下子又喘不過氣來,唇瓣又再次因缺氧而發白。
「求求你……」
那雙美麗烏黑濕潤的眼眸,開始泛着淚光,莫名抽緊他的心。
「我得下山,回到平地。」她用那纖細的手指,比出山的形狀,又比出山腳的平地。「山,平地,你懂嗎?」
「我。」她再接再厲的指指自己,再比了一次山與平地,用兩隻手指,比出往下走的動作,道:「必須下山,打電話。」
如果可以,他也很想送她下山,但他做不到,看着她蒼白的小臉,他開口。「抱歉,但我無能為力。」
至少現在不行。
他搖了頭。不是困惑的搖頭,是堅定的搖頭。雖然聽不懂他說的話,她仍看懂了他表達的意思他黑亮的眼,完全沒有一絲疑惑。
他是在拒絕她。
在印度,搖頭是同意答應的意思。
不知怎地,這古怪的念頭,突然荒謬的冒了出來,讓她只想苦笑,可惜他長得一點也不像印度人。
沮喪再次爬上了心頭。
她張嘴想再說話,一陣暈眩卻突然上涌,她眼前一黑,整個人晃了一晃。
倉皇中,她伸手想抓住桌子穩住自己,卻使不上力,原以為會砰然倒地,一雙大手卻接住了她。初靜睜開眼,眼前卻仍是黑的,只有模糊的影子,可她能清楚感覺到,他將她抱了起來,讓她靠在他強壯的肩頭上。
「對不起……」她開口想道歉,聲音卻如遊絲一般。
他咕噥了一句,語氣里似乎透着無奈,厚實的胸膛,因深呼吸而起伏着。
「我很……抱歉……」她虛弱的道。
他抱着她,幾個大步就把她抱回床上,讓她躺在溫暖的毛皮上頭。
「我……不是故意的……」
眼前巨大的黑影遮住了她因貧血而滿布黑點的眼,她一瞬間慌了起來,雖然剛剛只剩模糊的影子,但她至少還看得到一點點,可前面有東西一遮,她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不要……」她緊張的喘息着,然後才慢半拍的發現,遮住她雙眼的,是他的手。
「妳必須休息。」男人遮着她的眼睛,沉聲說。
他一定覺得她很煩,才會遮住她的眼睛。
她喘着氣,不死心的抬手抓住他覆在眼上的大手,「拜託……我……一定得快點回去……」這一次,她明顯感覺到他嘆了口氣,然後他把另一隻手放到了她的嘴上。他並沒有用力,只是輕輕捂着,意思清楚而明顯。他要她閉嘴,不要再說了。
焦慮、不安和莫名的委屈,緊緊抓着她的心,淚水湧上眼眶,然後滑落。
他僵了一下,然後移開了手。
縱然如此,她還是看不到什麼,依然只有模糊的身影,在那一秒,她只覺得尷尬窘迫,卻無法停住那難堪滾落的淚水。
有那麼一瞬間,他似乎無法決定應該怎麼做。
然後,他把羊毛毯拉到她下巴,替她蓋好,這才轉身走開。
驀地,她喉頭一哽,才發現,在剛剛那一秒,她竟希望且以為這陌生人會安慰她。
孤單的感覺,如海潮般洶湧而來。
他對她本來就沒有義務,她難過的將羊毛毯拉到頭上,遮住自己淚濕的臉,翻身面對石牆,想着親愛的家人,哭到睡着。
喀。門關上的聲音,小聲的幾乎聽不見。她躺着不動,一直等到他的腳步聲逐漸遠離,才爬了起來。
爐子上,一如往常,有着一鍋熱湯,桌上則放着一籃溫熱的麵包。
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一天又一天過去,她的身體逐漸好轉,她不再走個幾步就覺得頭暈目眩,也逐漸開始吃得下熱湯之外的固體食物。
但隨着時間的流逝,她也越來越不安心,焦慮在心頭層層堆積,就像屋外那些厚重的雲層。
這個大鬍子並沒有對她不好,她恢復意識后,他把床讓給了她,和那隻狼睡在壁爐前,但是他也不曾表示出要帶她下山,或去報警通知官方人員。
情況不太對。
她知道這裏地處偏遠,但一般人遇到飛機失事者,會像他這樣處理嗎?
上直升機之前,她就被蒙住了眼,無法判斷起飛后,究竟過了多久的時間,但再久,應該也沒有超過一天吧?她估計了不起半天而已。半天直升機能飛多遠?再遠也該會有個人煙,他就住在這裏,不是嗎?她不相信他無法聯絡到其它人。這幾天,她找到了一支筆和一本泛黃的筆記本,在上面畫圖給他看,她畫出了綁架與墜機,他還有狼,和這間屋子,山與城市,以及電話。
她甚至寫出了家裏的電話號碼。
她知道,他看懂了,但是他並沒有做出要帶她下山的表示,只是搖了搖頭,再次拒絕了她。
她想破了頭,就是想不通他為什麼不報警,不讓她下山,不去通知其它人。
就算是因為天氣不好,但接連下了好幾天的雪,也早在三天前就停了。
這附近,除了他,一定還有住着別人,不可能只有他一個。
可是她從沒看見他離開這屋子的周圍,也沒看見有人來。
該不會,他其實想軟禁她?還是他想把她養好之後,賣給別人當奴隸?或者更慘,把她的器官賣掉?
人體器官很值錢,她聽阿浪說過那些可怕的故事。
所有荒謬恐怖的想法,在腦海里一一湧現。她告訴自己,他是個好人,他照顧她,給她食物吃,還安慰她,他不可能會把她賣掉。可是,這兩天,幾次她試圖走出去,看看附近有沒有其它建築,每次還沒走遠就會被他發現,他總是強勢的硬把她扛回來,不管她怎麼抗議,他都完全無動於衷。
瞪着桌上那些食物,她知道那只是安撫她的假象。
他不太對勁,這裏不太對勁。
不安像毛毛蟲一樣,在背脊上漫步。
初靜深吸了口氣,握緊了拳頭,終於下定決心。
情況不對,她不能繼續待下去,她得離開這裏。
她爬下了床,穿上布鞋,從他的衣櫃裏拿了一件外套;前兩次出去,她發現自己原先的那件太薄,擋不住寒風。
她取下他掛在牆上的獵槍,又偷!不,她只是借,她借了他在衣櫃裏鐵盒中的子彈,把子彈裝填好之後,剩下的全放到外套口袋裏。
一邊裝着子彈,她忍不住又懷疑自己在做什麼,如果他真的對她心懷不軌,怎麼可能還把槍留在這裏,任她取用?但是……可惡,就算他是個好人,她也不能冒險留在這裏。她不只想回家,她必須回家!臨出門前,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把他掛在門后的背包拿下來,裝滿了桌上那籃麵包,然後背上。
她知道這樣未經詢問就借取很過分,但等她安全之後,她會還的。
慢慢的,她將門打開一條縫,朝外面偷看。
經過三天的日晒,地上的雪已經融化了一些,她可以看見那大鬍子的腳印,消失在左邊的樹林裏。
她把門拉開,鑽了出去,然後蹲低身子,迅速把門關上。
這一次,她沒有像前幾次一樣,直接朝前面空曠的草原走去,而是壓低了身子,躲在灌木叢中,照老爸的教導,藉著地形的掩護,悄無聲息的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