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陽光,輕輕。
微風,悄悄來了又走。
綠芽,在木架上蔓生蜿蜓。
初靜坐在「秘密」花園裏的鞦韆上,忍不住閉上眼,深吸了口氣,讓花園裏香草的味道,充滿自己。
今天一早,伊拉帕和老爸一起上了船,去釣魚。
她本來想跟去,但她總是會在船上吐得亂七八糟,所以伊拉帕阻止了她。
「別擔心,沒事的。」他看着她,唇微揚,「我不會讓他把我踢下船去餵魚。」
她莞爾一笑,讓了步,改為和其它人一起到桃花和海洋的餐廳幫忙。
假日時間,「藍色月光」總是人山人海。
好不容易到了下午,她才有時間溜到隔壁如月這邊休息。因為店主夫妻的個性關係,「秘密」一直是一間很幽靜雅緻的小店,即使到了假日,還是沒什麼人,幸好如月與莫森根本不靠這間店吃飯。從小,她就喜歡待在這裏。莫森叔叔刻意在花園對外的那一面,種植了九重葛,讓它長成了高大的樹籬笆,隔絕路人好奇的眼光,提供了小小的私隱,若不走進來,其實是看不太到花園和店裏的情況。
被植物包圍着,總讓她莫名安心。
她知道,伊拉帕也喜歡這裏,因為這地方有足夠的私隱,也比較安靜。
想起那個男人,她忍不住微笑起來。
過去一個月,她一直擔心家裏有人會再找他麻煩,誰知道他和家裏那幾個男人彷佛不打不相識似的,竟然在那之後,混得越來越熟,這些日子天一亮,他不是被三個長輩找去釣魚,就是被阿浪、屠鷹帶去山裏,還有幾天他更是和勤哥、武哥一起不知跑哪去。
上個星期,他們幾個男人在地下室的練武場裏打了起來,她嚇了一跳,連忙上前阻止,那些男人卻說,他們只是在和他對招討教。
「他用的招式我們都沒看過,」武哥笑着解釋,「所以請他示範一下,並不是真的動手。」
「不過阿浪是乘機報仇啦!」阿南指着阿浪,笑着說:「他老打輸啊!」
她知道那句是個玩笑,因為伊拉帕笑看着她。
「該死,那是因為他太厲害了!」阿浪不滿的開口抗辯,「你還不是每次都被揍得哀哀亂叫!」
一瞬間,那個男人臉上出現某種異樣的神情,那看起來幾乎像是不好意思。
她知道,他很少被人稱讚。
她為他感到高興,而且莫名覺得與有榮焉。
不過誤把他們的練習當真,也讓她覺得很糗就是了。
午後的陽光,不像早上那般刺眼,待在樹蔭下更顯陰涼。
莫森叔叔就在二樓的窗邊寫稿,如月和母親在店裏聊天,雖然從這邊看不見,但她聽得見,海洋叔叔和勤哥就在隔壁修剪樹木。
她知道自己很安全。
坐在偌大的雙人鞦韆座上,她看着、聽着這些一直以來守護着她的人。
其實,不是不知道,家裏的人對她有多擔心。
雖然有些保護過度,但他們從來不曾讓她覺得被限制,她真的很愛他們,她從來不曾想過,自己有一天竟會考慮離開。伊拉帕始終沒有提要回去的事,當她鼓起勇氣和他問起卡卡,他也只用他把牠寄放在朋友家裏帶過。他公然和她在她的房間裏同居,爸媽也對這件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她很小心的維持着這段得來不易的感情。
可是她也知道,要求伊拉帕留下,實在太不公平。
她曉得他還是在意別人的眼光。
每次和她走在路上,他臉上的疤總是會引人側目。
他不喜歡被人那樣指指點點,彷佛被當成怪物一樣的觀看。
在山裏,她不曾太過注意這個問題,回到了城市,她才發現他要面對什麼,才真正了解,他為什麼會隱居在深山。
前兩天,他陪着她一起去買東西時,好幾個媽媽竟然畏懼的抓着孩子,還隔着一大段距離,就特別繞了一大圈,只為了避開他,她們看他的模樣,彷佛像是怕被他傳染,好像他染了麻瘋病一樣。
她感覺到他的僵硬和不自在。
這種事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一瞬間,心痛得讓她快掉下淚來。不自覺的,她握住他的手。那個男人卻低下頭來,朝她露出微笑。心口緊縮着,為他的溫柔、為他所遭遇的,感到疼痛。在山裏,他是個人,他活得很自在,但在城裏,人們卻把他當成怪物,避之唯恐不及。
人們歧視他,只因為他長得不一樣。
那真的、真的很不公平。強迫他留在這裏也是。他有權被當成一個人對待。她比誰都還要了解,被歧視、但她兒時曾有很嚴重的言語障礙,
被當成異類有多痛苦,雖然現在她乍看很正常,她清楚記得被當成怪胎的感覺,她至今依然害怕被當成異類。她環抱着自己,看着屋裏的母親,知道她必須做出選擇。
風,輕輕的又再次吹拂而過,帶來海的味道。
然後,忽然間,她知道,他來了。
她轉過頭,看見伊拉帕站在門邊,凝望着她。如此深情、如此教她心動……當她看着那個她深愛的男人,穿過開滿紅花的九重葛門,朝她走來時,她不覺屏息,然後才開始心跳。在那一秒,她清楚曉得,如果他開口要求,她會跟他走。
就算得面對麥德羅無時無刻的威脅,就算得離開家人的庇護,失去這安穩的生活,她依然會毫不猶豫的跟他走。
或許,她是個自私的孩子,但若失去他,她清楚生命會變得黯然無光。
家裏的每個人都愛她,但這個男人不一樣。
他不一樣。
他需要她、渴望她,在他眼裏,她只是她,就單純的只是她。
她想和他在一起,度過每一個晨昏。
男人來到面前,抬手撫摸她的臉。
她想要他像現在這般,溫柔的看着她,一直到老。
「桃花告訴我,妳在這裏。」他語音沙啞,大手撫過她的耳,滑到她的下巴。
「妳還好嗎?」
初靜仰望着沐浴在午後陽光下的他,悄聲開口。「我想念你。」
他黑瞳一黯,以拇指輕撫她的紅唇,嘎聲道:「我也想念妳。」
一顆心,因這句話,隱隱顫動,微微發暖。「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她站起身,走入他懷中,撫着他的胸膛,昂首微笑輕問:「還是你只是重複我的話?」
拜那些男人所賜,他的中文進步飛快。
「當然知道。」伊拉帕低首,貼着她的唇,瘠痙低喃:「我想念妳,非常想。」
「只是一個早上……」她暈紅着臉,呢喃着。
「還有一個中午。」他指出這點,然後緩緩親吻她甜美的小嘴。
攀着他的肩頭,初靜只覺得自己像是浸泡在溫暖的泉水之中,幸福得彷佛連腳趾頭都蜷曲起來。
她可以清楚感覺到他的溫柔與愛戀,當他依依不捨的結束那個吻時,她幾乎想要為此而嘆息,差點忘了自己人還在花園裏。
這個男人,總是輕而易舉就能挑起她的情慾,讓她臉紅心跳。
微喘着,她感覺到他的心跳在她掌心下躍動,雖然看起來好像很冷靜,但她曉得,他並不如外表看來這般鎮定。她抬眼,看着他,知道他也和她一樣,被這一個小小的吻所撼動。微風,輕輕拂過他的黑髮。初靜抬起手,將他落下的發搖到耳後。
「伊拉帕……」
他喜歡聽她這樣,悄聲叫喚他的名,像是在說一個秘密。
「嗯?」輕輕的,他應了一聲,以唇瓣摩攣着她的唇,將她溫暖的氣息吸進心肺里。
「你……」她看進他眼裏,沙啞開口:「想回家嗎?」
心,驀然抽緊,他微微一僵,還沒有開口回答,卻見眼前的女人,溫柔的悄聲道:「如果你想回去,我可以和你一起嗎?」
伊拉帕震懾的看着懷裏的小女人,幾乎懷疑自己聽錯。
他從沒想過,她會願意和他走。
她愛她的家人,他比誰都還要清楚,他從不敢妄想要求能在她心中,贏過她的家人。
但,她是認真的,他可以從她眼裏看見。一顆心,瘋狂跳動着,因她而熱燙。剎那間,他感覺到全身的細胞都振奮了起來。看着她深情的黑眸,撫着她濕潤的紅唇,伊拉帕幾乎想再低頭吻她。可他有事要做,他必須帶她去看一個東西。
「妳有空嗎?」他嘎聲開口。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初靜微笑,照理說,應該要不安的,這男人跳過了她幾近逼婚的問題,可不知怎地,她卻一點也不覺得慌亂。
「我有東西,想先讓妳看看。」伊拉帕朝她伸出手。
他的黑眼裏,有着一絲緊張。
那模樣,引起了她的好奇。
她握住他粗糙的大手,問:「什麼東西?」
「一個禮物。」他的聲音還帶着情慾未退的沙啞。
「禮物?」她愣了一愣,笑出聲來,「魚嗎?你們出海釣到了什麼?石斑?馬鞭魚?還是鬼頭刀?」
「不是。」他搖頭,牽着她往外走。
「該不會是旗魚吧?」她跟在他身邊。去年冬天,老爸和休假的武哥他們一起出海,抓了條比人還高的旗魚回來,把母親嚇得花容失色,不過那條魚真好吃,肥滋滋的。
「不是。」
「黑鮪魚?」她忍不住越猜越大。
「不是。」他再搖頭。
「大白鯊?」她說完自己都覺得好笑。
「那是什麼?」沒聽過這個單字,他好奇問。
「大白鯊啊!就那個會吃人的,吼吼!」她邊說邊用單手在嘴邊裝出大嘴吞吃的樣子,然後哼着那個經典的主題曲:「還會,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然後嘩沙!一口就把人吃掉的那個鯊魚啊,你知道吧?」
她的模樣是如此可愛,表演的活靈活現,他笑了起來。
朗朗的笑聲,回蕩在空氣中。
看着他的笑容,初靜心口一縮,微微的疼、微微的暖,她好喜歡看他笑。
「我知道那個。」他邊笑邊搖頭,「不過不是那個,不是鯊魚。」
「不是?」她跟着他走出花園,卻見他沒往隔壁餐廳走,反而帶着她走到老爸的小貨車旁,然後打開車門,要她上車。初靜坐上了車,按捺不住的回頭看他。
「妳要看了才知道。」
「到底是什麼東西?」
她原以為,他要帶她去漁港,但他卻熟門熟路的把車往縱谷開去。
「這個禮物,在很遠的地方嗎?」初靜萬分好奇。
「不會,一下子就到了。」
「我都不知道你會開車。」她坐在他身邊,瞧着他熟練的操控方向盤,笑着。
「我有很多事,妳不知道。」他瘠痙開口。
「嗯。」她瞧着他,應了一聲,悄聲說:「沒關係,我慢慢會知道。」
伊拉帕心頭一跳,飛快看了她一眼,只見她臉上有溫柔的笑。
「久了,就知道。」
她柔軟的語調,悄悄入了耳。
那幾乎像是一個承諾,他胸口緊縮,握緊了方向盤。
他希望她喜歡那個禮物,很希望。藍天上,白雲朵朵。夏日的艷陽,在白雲間閃耀。縱谷兩旁,高山蒼翠,溪水反射着燦燦金光。道路周圍,田野無盡蔓延,沒多久,他將車開進一條小路。
小路很長,旁邊都是農田,再過去一點,已經連建築都看不到,到了更後面,連農田也消失了,只有一片荒煙蔓草。
然後,車子轉了一個彎,前面突然出現了一座農舍。
他把車在農舍前的空地停了下來。
那屋子有些老舊,看得出來已有一陣子沒住人。
「到了?」她狐疑的問,懷疑他的禮物究竟是什麼。
「到了。」他點頭,開門下車。
她沒等他來開門,自己下了車,腳下的水泥地因為年久有些鞍裂,滿布塵沙與黃土。
「禮物呢?」她好奇朝四周張望,但周圍除了長得比人還高的芒草,和那間老屋,什麼都沒有。
他吹了一聲口哨。響亮的哨音,穿透藍天,傳得老遠。沒有兩秒,一隻野獸從草叢裏竄了出來,將她撲倒在地,舔了她滿臉口水。初靜嚇了一跳,被撲得坐倒在地,尖叫出聲,隨即反應過來,認出了那隻野獸。
「卡卡?」她又驚又喜的抱住那隻大狗,將臉埋在牠鬆軟的毛里,開心的笑道:「卡卡!你怎麼會在這裏?」
她笑着抬起頭,抱着那隻猛舔她臉的大狗,感動的看着他說:「你怎麼把牠帶來的?」
「我讓牠坐飛機。」這隻狗痛恨貨船,他只好花大把鈔票讓牠飛過來。
伊拉帕開口命令:「卡卡,坐下。」
大狗聞言立刻乖乖坐下。
他伸手拉她起身,替她拍去身上灰塵,「牠已經來好一陣子了,但動物進來需要經過檢疫,所以才沒讓妳知道。」
「我喜歡這個禮物。」她笑得燦爛如花。「謝謝你。」
他拿手帕擦去她臉上的口水和塵土,深吸口氣,道:「牠不是禮物。」
她一怔,「不是?」
「不是。」他凝望着眼前這甜美得不可思議的女人,「妳腳下的才是。」
她傻傻的低頭,只看見塵沙,還有卯起來搖尾巴的卡卡。
「還有這個。」他輕輕握住她的肩頭,將她轉了半圈。眼前,是那楝在藍天白雲之下的老屋子,和一望無際的草原。
「我知道,它看起來不怎麼樣……」
他粗嘎沙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但屋子的結構十分結實,只要給我一點時間,經過一番整修,它的狀況就會比現在好很多。」
忽然間,她猛然領悟,卻又害怕自己搞錯,她不敢相信的匆匆轉過頭,看着那個身材高大、健壯黝黑的男人。
蒼翠的山林就在他身後,雖然沒有安地斯山脈險峻,卻也十分雄偉。
他站在熾熱的陽光下,表情顯得有些緊張,直視着她,開口。
「今天早上,我買了這塊地,和這楝屋子。」
「我以為你去釣魚……」她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這根本不是重點,但她腦袋裏亂鬨哄的,完全無法思考。
「我沒有。」他老實承認,「前幾天有,但今天沒有,我去簽約。過去一個月,我看了許多地方,這裏很……」他考慮了一下用字,才道:「很剛好。」她捂着唇,無法置信的看着他。
他把卡卡帶來,他在這裏買了屋子、買了地。
她不敢相信,但他真的做了,他說這是禮物,給她的禮物。
心跳如跑百米般,在胸中狂跳。
伊拉帕凝望着身前嬌小的女人,聲音嘎啞的解釋:「這裏的氣候溫暖、土地肥沃,比山上好太多……」
那不是理由。
她知道,他喜歡住山上,世界上有肥沃土地、氣候溫暖的地方,不只這裏。
她說不出話來,她太過驚訝、太過激動,只能含淚屏息的看着他繼續說。
「卡卡老了,山上太冷、地形太險惡,牠很快就會跑不動……」
「可是你……可是我……我以為你不喜歡……我以為你……比較喜歡山裡……」她粉唇輕顫,啞聲道:「我以為你……想回家……」
「我想。」他說。
她心頭一抽,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已經抬手,把大手擱在她心口上,「但我的家,在這裏。」
她震懾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心跳如雷鳴在耳里作響。「在這裏。」他重複。三個字,很輕,卻重重落在她心上。
擱在她心口上的大手,好熱好熱。
下一秒,淚水如珍珠般,驀然滾落她的雙頰。
她從沒想過,他會願意為了她,永遠留下。
她從沒想過,他竟會做到這種地步!
溫柔的,他拭去她臉上的淚,啞聲道:「我是個農夫,也是個獵人,我懂得怎麼種植作物,韓也願意讓我偶爾到紅眼兼個差……」
「你……你……」她淚眼矇矓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張嘴試了好幾次,才有辦法問出那個問題:「你想……住在這裏?」
「對。」他點頭。
「為……什麼?」緊張的,她含淚問。
她猜她知道答案,但她需要聽到。
「因為……」他捧着她淚濕的臉,真心誠意的回答:「我愛妳。」
在那瞬間,除了自己,世界彷佛只剩下他而已。這是如此幸福的一刻,但她哭得不能自已,她泣不成聲的問:「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真的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
「知道,我問過方水凈。」伊拉帕看着她說:「她是個翻譯。」
她知道水凈是個翻譯,很好的翻譯。
「我想要告訴妳,讓妳知道,清楚的知道。」他注視着她,「所以我問她,我愛妳的中文怎麼說。」
初靜淚流滿面的捂着唇,一顆心又暖又熱,滿滿都是對他的愛。
她難以想像,他會開口去問,但他顯然真的問了。
「我愛妳。」
他說,每個字,都清楚而標準。
她知道,他一定偷偷練習了很多次,才能說得這麼標準。
情不自禁的,她投入他懷裏,路起腳尖親吻他。
「我愛你……」她哭着親吻他,一次又一次的重複:「很愛……很愛你……」
伊拉帕伸出手,緊緊的擁抱着那嬌小甜美的女人,熱氣湧上眼眶。
他忐忑不安、捺着性子,等了一個多月,把所有的事都準備好,就等着再聽她這一句。他知道她愛他,但他需要聽到。再一次的聽到,確定他之前沒有聽錯她所說的話,真的就如他所問的答案是同樣的字。
他清楚知道,對她來說,他不是個最好的對象,她還有許多別的選擇,許多更好的選擇。
但這個女人愛他。
她愛他。
這,是一個奇迹。
在這一望無際的藍天下,他擁抱親吻着這不可思議的女子,有生以來第一次,他開始相信世上有神的存在。
「我知道我的條件不好,這塊土地和房子都還需要整理,但……」
也許他應該要等一切都整理弄好再說,等他把屋子重新上漆、搬來傢具,修剪過雜草、整過田地,等他把這個地方整理得不再像個廢墟,等他把它變得像個溫暖的家……
那麼,或許她會願意考慮,他此生最渴望的請求。可是,當她那樣溫柔的看着他,詢問他,可不可以和他一起回去時,他就知道他要帶她來這裏,他必須立刻帶她來這裏。因為,他的答案就在這裏。
看着懷裏那哭着笑着的女人,他啞聲開口。
「耿初靜,妳願意嫁給我嗎?」
「我願意。」初靜含淚微笑,貼着他的唇,肯定的回答:「當然願意,一百萬個願意、一千萬個願意。」
她帶淚的笑容,如此美麗。
他激動的緊擁着她,一股深刻的滿足戚充塞心胸。
「妳不會後悔的。」他在她耳畔承諾。
「我知道我不會。」她環抱着他的腰,感覺着他強而有力的心跳,撞擊着她的。
芒草,因風搖曳,沙沙作響着。
陽光,如金芒灑落。
她聽着他的心跳,看着那楝在草原中的屋子,只覺得它恍若鑲了一層金,看起來好美好美……過去這些日子,她已經太過幸福,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就已經心滿意足,她不敢去想,害怕多想未來的事,害怕去奢望!可這個男人,卻早已做出了選擇。他用實際的行動,驅逐了她的不安,告訴她未來在哪裏,告訴她,他有多想和她在一起。
他的所作所為,讓她戚動莫名。
「妳喜歡這個禮物嗎?」他忍不住問。
初靜笑中帶淚的說:「它是我收過最美麗的東西。」
這地方又破又舊,而且沒有整理過,真的和廢墟差不多,說它美麗,真的是太過抬舉。
「它不是。」他自己知道。伊拉帕低頭看着她,承諾道:「但以後一定會是。」
她相信,他是個說到做到的人。
「嗯。」輕撫着他的臉龐,她望進他的眼裏,微笑附和,「一定是。」
他帶着她走進那老舊的屋子。雖然門窗都有些生鏽,但屋子裏其實還算乾淨寬敞。三層半的水泥屋,格局方正,一樓是客廳和廚房,還有一間浴室,二樓和三樓各有四個房間。
當他帶着她站到四樓前面的天台時,放眼望去,儘是山光水色。
屋子的周圍全是荒地,大約將近一公裡外,才有鄰近人家的農地和房屋。
白雲在藍天上拉長如絲,無垠的大地不斷向前延伸,從海那邊來的風,吹得芒草如浪般翻湧。
「這整片地,都是我們的嗎?」她驚訝不已。
「嗯。」他點頭。
「你哪來的錢買這裏?」她擔心又好奇的問:「我以為你沒錢,你和武哥賣身嗎?還是你去和他借?」
這念頭一閃過,她立刻急切的道:「我知道武哥有錢,人又不壞,但說到錢,他真的和高利貸沒兩樣。你和他借多少?我有些存款,等一下我去領出來,多少還!」
他壓住她喋喋不休的小嘴,開口安撫她道:「我是同意去紅眼兼差,但我沒賣我也沒有和他借。」不過,她這麼緊張,倒真的讓他對韓武麒的小氣印象深刻。
「真的?」初靜不安的問。
「真的。」瞧她一臉擔憂,他溫柔的看着她,唇角微揚,「我以前工作時,存了些錢,雖然不是億萬富翁,但我的確有一些存款。」這些年,他住山裡,也沒什麼花費。
他有存款?
初靜吃了一驚,有些傻眼,「我還以為……以為……」
「我是個窮小子?」他好笑的看着她,幫她把話說完。
她不好意思的紅了臉,「你看起來,不像有錢的樣子啊……」
顯然,這女人真的以為他很窮。
「這樣妳也願意嫁我?」他問。
她的臉更紅,羞窘的看着他,「因為……我想……既然我們在山裏都可以活,到哪都不會有問題的……」
說的也是。伊拉帕揚起嘴角,還是很高興知道,她願意和他一起吃苦,而且這般信任他。「我和耿叔商量過了,我們會在屋子周圍架設一些設備,卡卡平常也會守着,妳不用擔心安全的問題。」他牽握起她的小手,替她戴上一枚小小的,但十分精緻典雅的鑽石戒指。
她抽了口氣,驚訝的抬眼看他。
「這是假的。」伊拉帕凝望着她,坦然誠實的告訴她:「屠震做的,裏面藏有衛星定位的追蹤器,我知道這會讓妳感覺不愉快,但我們都認為,麥德羅不會就此罷手!」
「沒關係。」她握緊他的手,含淚微笑道:「我不介意。」
他什麼都想好了。
他和家裏那些男人,什麼都想好了。
他替她打造了一個城堡,還給了她行動上的自由。
她可以輕易想像出來,他得面對什麼,她家的男人,一個比一個難搞,但他說服了他們,給了她自由。
雖然不是真正的自由,但已經足夠。
「我喜歡這個戒指。」她親吻他,撫着他的下巴,望進他眼裏,深情低喃着:「只要你給的,我都喜歡。」
伊拉帕心頭一緊,緊握住她的手,嘎聲承諾:「我們會儘快解決他,我會讓妳再也不必恐懼。」她喉頭一哽,看着他,啞聲道:「你知道嗎?我其實已經不怕了。在這個世界上,我最怕的,不是麥德羅,而是你不愛我。」
「但你愛我。」初靜撫着他粗糙的臉龐,微笑道:「你愛我,那就已經足夠。」
她的眼裏有着淚光,還有他。
伊拉帕深深吸了口氣,卻壓不下內心深刻的悸動。
他已經很儘力在學中文了,但恐怕就算再過個十年,他也無法詳述此時此刻的感覺。
他無法用言語說出自己的感受,只能將她緊擁在懷中,卻聽她在他懷中,笑着開口。
「事實上,我也有個禮物要送你,不過要再等八個月才會到。」
「八個月?」他愣了一下,低頭看着眼前小臉微紅的女人,納悶的問:「什麼東西?」他把卡卡運來,買地置產,和她的家人溝通,也只花了一個多月,什麼禮物要花上八個月的時間?
初靜微笑,握住他的手,壓在自己的小腹上,仰望着他。他一怔,不自覺停止呼吸。
「妳……確定?」他張嘴,聲音卻幾乎擠不出喉嚨,他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轟隆作響。
「嗯。」她微笑點頭。
一瞬間,他覺得有些暈眩,才發現自己沒有在呼吸。
他吸了一大口氣,啞聲再問:「妳懷孕了?」
「對。」初靜笑着再點頭。那天聽到阿南和老爸說這件事,她原以為阿南只是同情伊拉帕才說謊,但她這個月的月事沒來,她去買了驗孕劑,才確定自己真的已經懷孕。
她紅着臉,羞澀的道:「我們在山裏……並沒有做什麼預防措施……」
的確,他也有想過這個問題。
在山上時,他刻意逃避,只因在內心深處,他想要她懷他的孩子,如此一來,她或許會願意和他在一起。他是個自私的傢伙,當時的他,完全不敢奢望這個女人會愛上他。看着眼前這個笑中帶淚,但此刻卻連耳根子都紅了起來的女人,就在那一秒,他找到了足以形容的字句。「耿初靜,我愛妳。」
她笑得好甜、好美,捧着他的臉,親吻道:「我也愛你。」
風起,雲涌,揚起她的長發。
他擁抱住她,親吻她的唇、她的眉、她的發,和她緊緊相擁在一起。
聽着他的心跳,初靜迎着風,環着他的腰,聽着他的心跳。
風,吹乾了她臉上的淚。
不自禁的,她揚起嘴角。
從他強壯的臂彎看出去,一切是如此美麗。
藍天白雲下,青山蒼翠綿延,卡卡在樓下追着蝴蝶,驀然發現,遠處的小路上,停着一輛熟悉的休旅車。
她看見一對夫妻,手牽手站在路邊。
女人隔着遙遠的距離,看着她,臉上有着微笑。
然後,那個男人和她說了些什麼,女人拍了他結實的肩頭一下,卻被男人拉進懷裏親吻。那個吻,熱情如火,讓她看了也臉紅。那對夫妻,或許青春不再,卻有着最深濃的愛情。
「妳有一對最棒的父母。」他的聲音嘎然響起。
「沒錯。」她笑着點頭同意。
陽光下,溪水潺潺。
風吹過,芒絮如雪般,在空中翻飛飄散。
一隻鳥兒,滑翔飛過天際。
她仰頭望着這個深情注視着她的男人,心中滿滿都是對他的愛意。
或許,將來無法照着計劃前進;或許,麥德羅會再來找她麻煩。
但是,她已經不再害怕。
她會用盡所有的一切對抗他,守護現在的生活,讓自己和這個男人,永遠相守在一起。
家
金黃的晨曦,悄悄染上大地。翠綠的葉片上,晶瑩剔透的露水,因風的輕撫,滴溜溜的滑落。女人站在窗邊的料理台前,一邊切着剛從田裏摘下來的蔬果,一邊輕輕哼着歌。
紅色的甜椒、青翠的萵苣、黑色的葡萄乾、綠色的小黃瓜……
她把它們全部切好放進玻璃大碗裏,然後撈起煮熟的甜玉米粒和燙熟的蘆筍,再切了一些蘋果與奇異果進去,最後淋上橄欖油與自製的梅子醋,灑上伊拉帕從安地斯山帶回來的玫瑰鹽與新鮮羅勒、迷迭香,跟着用色拉匙將它們全部攪拌在一起。
爐上的平底鍋熱了,她把手擦乾淨,走過去關火,打了蛋進去,然後蓋上鍋蓋,讓它們自然燜熟。
像是聞到了香味,知道到了吃早餐的時候,一隻大狗從門外晃了進來,坐在自己的飯碗前搖尾巴。她笑着替牠盛了一大碗的排骨湯,牠立刻埋頭吃得稀哩呼嚕的。
「好吃嗎?」她笑看着牠問。牠瞥了她一眼,很夠意思的叫了一聲,然後繼續埋頭狂吃。
她笑了起來,就在這時,烤箱當的一聲,發出清脆的聲響,提醒她麵包和火腿已經烤好。
不再吵牠吃飯,她跳了起來,哼着歌,拿着乾淨的白瓷盤走過去,拿夾子把麵包與火腿夾出來。
塗了奶油的麵包散發出濃郁香甜的味道,這陣子她可是試了好幾次,才找到這個正確的時間,能把麵包的外皮烤得酥脆,裏面卻依然鬆軟柔嫩呢。
她把麵包和自製的煙熏火腿擺到餐桌上,從抽屜中拿出刀叉,又拿了杯子和湯碗,回身順便用臀部將抽屜推回去,然後將雙手的餐具放到桌上,跟着再走回料理台邊,從生菜色拉中拎了一片小黃瓜起來,放進嘴裏試味道。
嗯,還不錯。
小黃瓜又甜又脆,還有橄欖的果香、梅子與香草的清香。
唉,她老公種的有機蔬菜,果然強壯又好吃。之前懷孕時,她味覺變得超敏感,食物里只要有一點點化學調味料或農藥,她都覺得非常刺鼻,每次吃飯都像種酷刑,每吃一口,她就吐一口。只有吃他種出來的蔬果,她才不覺得有奇怪的味道。一開始全家人真的都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小弟還嘲笑她是因為心理作用,可後來才曉得,原來他種東西根本不灑農藥,所以他種的蔬果雖然長得很慢,還不怎麼好看,但是每一個都很強壯結實。
就像他的人一樣。
自從嫁給了伊拉帕,她才發現,原來蔬菜可以這麼甜、這麼好吃,天天吃着他種出來的新鮮蔬果,她味覺越來越好,皮膚也越來越白嫩。
因為吃得健康又營養,每天的運動量也夠,她竟然連小感冒都不曾再得過。
想到和他一起做的運動,讓她不禁紅了臉。
吸吮着手指頭上的酸甜滋味,她忍不住又拎了一片小黃瓜來吃。
話說回來,她還是嫁給他之後,才曉得原來新鮮又強壯的西紅柿是會長毛的,小黃瓜吃起來是甜的,還有玉米生吃竟然可以像水果一樣清脆香甜,嚇了她好大一跳。
現在不只家裏的人愛吃他種的蔬果,桃花更是把他種的無毒有機蔬果當成餐廳的招牌,連如月都請他幫忙種植香草,無論是什麼樣的植物到了他手上,都能活得生機盎然!忽然間,一雙大手攬上了她的腰際,男人低頭親吻她裸露的頸背。輕輕的,她抽了口氣。
幾乎在那瞬間,她就知道是他,她可以聞到他身上那熟悉的味道。
「早……」他沙啞的聲音,在敏鳳的耳邊響起。
他的氣息落在她的肌膚上,那感覺是如此親昵溫暖,教她幾乎為之嘆息。
伊拉帕拉她貼靠着自己,用鼻子磨贈她後頸細緻的肌膚,然後輕咬着她的耳朵,「怎麼不叫醒我?」
抓握着在腰上的大手,她一陣酥軟,莫名暈然,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你……累了……」昨天夜裏兒子哭醒,為了讓她休息,他顧了一晚上,清晨起來,她看他抱著兒子在身邊睡得正熟,才沒叫他的。
伊拉帕知道,她心疼他。
不自覺的,他揚起微笑,將臉埋進她的頸窩。
他喜歡看她在廚房裏優雅的移動,喜歡她做菜時,那認真又專心的模樣。
她看起來總像是在跳舞一般,輕盈利落,充滿着歡樂的氣氛。有她在的廚房,總是五彩繽紛,溫暖又愉悅。她品嘗食物、吮指回味的模樣,既可愛又性感,更是教他心動。愛憐的將她圈在懷裏,他深深的吸了口氣,讓她身上的馨香充滿心肺。「妳好香……」
她笑了出來,回頭瞧着他,「香的是早餐吧?」
「不。」他肯定的回答,低頭親吻她,「是妳。」
唉,她好愛這個男人。
就連他早上起來,臉上剛冒出來的胡確,看起來都好可愛。
她愛他睡眼惺忪的模樣,愛他獨特粗嘎的聲音,愛他濕氣一重就會微翹捲曲的黑髮,愛他濃黑如巧克力般的眼瞳,愛他長長的睫毛,愛他大手上的老繭,愛他每一根靈巧有力的手指,愛他身上那迷人的味道……
這男人身上的每一寸,她都好愛、好愛,就連他有些扭曲的眉梢嘴角,她都覺得很迷人。
或許,真的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吧……
戀戀不捨的,他結束那個吻,舔着她紅潤的唇瓣,悄聲道:「我喜歡小黃瓜在妳嘴裏的味道。」
一瞬間,臉上飛上紅霞。
「哇,大清早的,會不會太火辣啦?」一顆黑色的腦袋,從窗外冒了出來。初靜吃了一驚,又羞又氣的撫着胸口,道:「耿念棠,你搞什麼,嚇我一跳!」
「媽叫我來和姊夫要玉米啊!誰知道會撞見妳的好事啊!」耿念棠從窗外伸手進來,抓了料理台上的水果籃中像紅寶石般的小西紅柿,一邊笑着往嘴裏塞,還不忘和他揮了揮手,「姊夫,早啊!」
「早。」他揚起嘴角,抬手和那嘻皮笑臉的小子打招呼。
去年秋天,他還在整地修屋時,耿叔就把隔壁的土地也買了下來,舉家都搬到這裏。
那男人說,這裏空間比較大。
雖然在那之後,三不五時就會有人溜過來,但他發現,他其實還滿喜歡這種隨時會有人晃過來打屁聊天的感覺。
「什麼好事,你少胡說八道!」初靜面紅耳赤的,抓了一隻竹籃塞給小弟,「玉米在田裏,自己去采!」
「我不會分熟了沒啊!」
「你咬得動的就是熟了!」
「田裏的玉米是生的耶,妳有沒有良心啊?」
「你這笨蛋,生的才甜啊,伊拉帕又沒有灑農藥!」
「好啦好啦,我知道,妳忙着和姊夫談情說愛。沒關係,雖然妳這麼沒有姊弟愛,但我還是會很愛妳的,為了妳的幸福,弟弟我會自立自強去采玉米,不會自討沒趣的在這邊當電燈泡,妨礙妳和姊夫的晨間運動!」
「耿、念、棠!」
初靜羞窘不已,忍不住想拿鍋鏟敲他頭,她才抬手而已,小弟已經裝模作樣、大呼小叫的喊道。
「哎呀,有人惱羞成怒啦!好恐怖啊!姊夫救命啊,我好害怕!」
這小子實在欠揍,她正要上前,沒想到伊拉帕還真的攬住了她的腰。
「伊拉帕,你放開我啊,我這次一定要拿肥皂洗他的嘴巴!」
他卻笑了出來,「算了,妳別和他計較了。」
她又羞又氣,卻拿那個笑着跑開的小弟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看他笑着跑進田裏。
「討厭,你幹嘛幫着他?」她轉過身,戳着他的胸膛抱怨。
他摸摸下巴,認真想了一下,然後看着她,坦然道:「可能是因為,我真的想和妳做晨間運動吧。」
初靜傻眼,小嘴微張,小臉更是在瞬間又迅速爆紅。她那又羞又窘、張口結舌的可愛模樣,讓他笑了出來,不禁伸手將她拉進懷中親吻。
自從生命里有了她,他再也不覺孤單。
曾經,他以為自己會在那個陰暗的屋子裏,孤老終生。
但,他遇見了她。
這個小女人,讓他再次找回信任,學會怎麼愛人,還給了他一個溫暖的家。
至今,他依然還是無法相信,愛情會降臨在他身上。
「我愛妳……」他吻着她低喃。
她紅了臉,嬌羞的對他微笑,「我愛你。」
凝視着這個可愛的女人,他漾出一抹真心的笑。
在高山裡那冰天雪地的日子,恍若隔世。
他已無法想像,沒有她的日子,他知道,無論發生什麼事,他都會誓死守護這一個奇迹……
綠藤在瓜架上迎風伸展,瓢蟲在田野間飛舞着。大地沐浴在朝陽中,緩緩蘇醒過來。窗外,鳥語花香。吃飽喝足,窩在餐桌旁的卡卡,看着熱情相擁的那一對,不禁在自己的毛毯上趴坐了下來。
看着窗外的藍天白雲,牠張嘴打了一個大大呵欠,露出尖利的大牙和長舌。
牠喜歡這個地方,很溫暖。
雖然蟲子多了一點,但很溫暖。
在晨光中閉上了眼,卡卡窩在這個已經變得熟悉的家,莫名心安。
清新的空氣中,只有愛,盈滿。
永不消散……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