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那扇門,如同以往船,敞開着。
可裏頭的人,卻不像往常那樣,掛着開心又彗黠的笑。
那總愛惹麻煩的丫頭,如今宛若凋萎的花,也沒梳妝打扮,就只披散着發,包着一襲陳舊的床被,蜷縮在窗旁的美人榻上,面無表情的瞧着屋外池中被風雨擊打的荷與葉,知他來了,她也不動,還是用那雙又紅又腫的眼,瞧着那被雨水摧殘的夏荷。
他將手裏提着的點心,擱到美人榻上的雕漆小几,自顧自的,泡起了茶。
「丫頭,你知道,你不吃飯,你娘會擔心的。」
她沉默着,好半晌,才幽幽道:「我吃不下。」
「吃不下,你怎有力氣想轍呢?對不?」
她一怔,看向自家老爹。
他從點心籠里,拿出剛出爐的小酥餅,那小小的酥餅,卻做得十分飽滿,還冒着燒燙的白煙呢,他沒瞧她,也不給她,就把那撒着芝麻香得讓人口水直冒的小酥餅,逕往自個兒嘴裏送。
只聽嚓滋一聲,小小的酥餅,被咬了一口,其中的肉香、蔥香,和着餅香與芝麻香,頓時四溢,教人聞了口水直冒。
雖然那酥餅比銅錢大不了多少,可那皮卻有數十層那麼多,是用整張大麵皮,擀得極薄極薄,然後層層交疊,包上肉餡,再入土窯里去烘烤的,手藝要非頂尖,可做不出來這種酥脆又入口即化的口感。
當他一口咬下,那肉汁便汩汩流了出來,滲進餅里,味道更是絕妙。
他嚼着嚼着,還不忘喝口茶,然後又嘩滋嘩沙的吃了第二口,慢慢的嚼着、咀着,跟着才把最後剩下的一口,扔進了嘴裏。
他吃完,心滿意足的嘆了口氣,還不忘舔了舔指頭上的芝麻與湯汁,跟着竟然伸手又要去拿第二個,銀光再看不下去,霍地伸出了手,拎了一個起來。
「怎麼,這會兒餓了?」他笑看着她。
「這是四海樓的菜刀叔叔特別為我做的,都爹吃了,我怎麼和他交代?」她臉不紅、氣不喘的說著,將熱燙燙的小酥餅,送進了嘴裏。
「就是要讓你交代,我才替你吃啊。」他厚着臉皮,笑着說:「你吃不下嘛,為人親爹的,總得替女分憂解難,是吧?」
這話,他可也說得出口。
她好氣又好笑,只得小心吃着燙口的酥餅,省得這些可口的酥餅,全入了這貪吃爹的嘴裏。
見她吃了餅,他可也沒停,只是吃着慢了些,茶喝得多了點。
雨,在窗外淅瀝下着,將啥也弄得蒙了,倒也有番滋味。
可這窗啊,瞧出去,便是那小子布的景,就連她身上裹着的,也還是某人的舊被呢,他瞧這丫頭啊,七早八早心早丟啦。
「我說丫頭,既然這兒待着也觸景傷情,就甭待了。」
銀光一怔,停下了拿餅的手,瞅着他。
風家老爺瞧着她,喝了口茶,微微一笑,道:「前些日子,你爹我呢,自作主張,替你訂了親。」
這一句,讓她驚得杏眼圓睜,失聲脫口:「你什麼?!」
他不答,只噙着笑,眯着眼,繼續道:「親家呢,你也識得的,就你青雲師叔的兒子。他叫什麼去了?」
她嘴巴開開的瞪着眼前的親爹,簡直不敢相信,想也沒想就道:「我不嫁。」
「你會的,他人都來了,已住進客房了。」
「我才不——咦?」反抗的話到一半,她猛地一愣,瞪着他,「師兄人來了?」
「嗯。」風家老爺,瞅着她,「來了,剛到,你娘正招呼他呢。你年紀也不小了,咱們想選日不如撞日,這幾天找個時間就來熱熱鬧鬧的辦這門親事,我都已差了人,冒雨出門到各處去趕辦你的嫁妝了。」
她驚慌的和他爭辯着:「我以為你想要有人承繼鳳凰樓,師兄習的是武、是醫,從來就不是商啊。」
「可你懂啊。」他老神在在的看着她,「這些年,你不都學了全?」
可她是為了阿靜啊!
她是為了幫阿靜分擔解憂,為了不讓他跑得更遠,為了能隨時知道掌控關於他的消息,她才會去插手商務的——
看着眼前老奸巨猾的親爹,她心頭一寒,爹都知道,知道她的心思,可他從未擋她,她還以為他打的算盤,和她一樣,直到現在,她才發現他不擋,是因為他本來就要她學。
「師兄打算入贅嗎?」她氣虛的做着垂死的掙扎。
「沒有。」風家老爺興緻盎然的,再吃了一口小酥餅。「但他答應我,第一個孩子會讓他姓冷。」
她小臉刷白,完全不敢相信。
風家老爺不理她槁木死灰的模樣,只道:「第二個孩子呢,要讓他姓風。」
「第三個孩子呢,我想想,姓戚好了,我一直覺得小樓娘家的姓還不錯,然後如果你真那麼會生,第四個再姓宋好了,你師叔向來寬宏大量,應該不會介意才對。」
她張口結舌的瞪着小几后那笑容可掬,滿嘴胡說八道的親爹,只瞧他拎着那小酥餅,湊到了她嘴邊,賊兮兮的道:「就和你說了,吃飽了,才有力氣想轍啊,傻丫頭。」
她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然後才猛然領悟過來。
一時間,她真是又羞又氣又惱。
「這一點都不好笑!」她惱火的說,但還是張嘴一口將那已開始微冷的酥餅給吃掉。
風家老爺好笑的瞧着那氣鼓鼓的丫頭,將她嘴邊沾到的芝麻黏下,道:「可這轍,挺好的不是?那小子若聽見,總也得回來瞧瞧是不?」
她吃着嘴裏香甜的餅,盯着眼前狡推的爹,心裏還是有些毛。
「師兄真來了?」
「真來了。」
所以,爹是真想誘阿靜回來?
「怎麼樣,現在,你嫁是不嫁?」風家老爺子笑咪咪的問。
銀光瞅着他那抹笑,知道說不得,爹心底還是打着阿靜若人沒回,便要壓她和師兄拜堂的主意。
可即便如此,那又如何?她已經想不出別的法子了。
況且,師兄向來好說話,屆時真出了什麼亂子,或者,沒出什麼亂子,她總也能應付他。
所以,她深吸了口氣,握緊了拳頭,開口應道。
「好,我嫁。」
男人穿着蓑衣,在大雨中快步急行。
他穿街過巷,好不容易,回到了暫住的客棧房間將門掩上,方稍喘口氣。
下雨天,天色暗得早,小間裏,光線不清,一人獨坐床上陰暗角落,曲着一膝,閉目養神。
瞅着那人,阿萬脫下蓑衣,從懷中掏出買回來的大餅和飯糰,一一放到桌上。
「少爺,我弄了些吃食,你多少吃些吧?」
那男人聞聲,卻還是靠着床頭,沒有動,只淡淡道:「我不餓,你吃吧。」
唉,少爺這德行,怎麼感覺比他出門前還要陰鬱啊?
這明明,到早上都正常了不是?他的手乾乾淨淨的,臉也乾乾淨淨的,那嚇人的模樣,早已如同以往消失無蹤了。
阿萬嘆了口氣,只得自己坐下,吃起桌上的乾糧。
可吃着吃着,他開始聽見隔壁的喧嘩談笑聲。
這地方不是什麼上好的客棧,大商都去住上好的邸店,可也不會出錢讓跟班們一塊兒吃好睡好,這一處就是專收一般小販跟班的地方,來這兒的人們,就是貪這便宜,就因這兒三教九流的人都在住,他才拉着少爺藏身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