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沒想到都還沒將她的一張俏臉搞得一陣鐵青,就遇上李澈這位在洛陽宮裏人人背後說他閑話,擺明了瞧不起,卻又不得不遵從禮數稱他一聲「王爺」的男人。
「別告訴本王你們不曉得今日初任宰相的人物姓啥名啥,雖然皇祖母有令,不得將此事外傳出洛陽宮,但皇宮內苑早已傳得沸沸揚揚,這樣的理由似乎太牽強。」李澈揚高一邊眉頭,沒耐性的扯着嘴,接替支支吾吾的薛懷義說話。
「這……」要說的話都被李澈說了,薛懷義的臉色一陣鐵青。
狄寧寧看見薛懷義與張、林兩位御史尷尬得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又見李澈似乎沒有打算放他們一馬,便開口替窘困的他們說話。
「薛大人、林御史與張御史,微臣姓狄名寧寧,今日初任為官,若將來有任何不妥之處,請三位大人不吝指教。」她雖自稱「微臣」,但口吻不卑不亢,十分有乃父之風。
若藍也抬高下顎,說什麼都不能長他人志氣的神氣模樣。
「狄宰相客氣了。」林御史知道狄寧寧給了他們台階下,就算不甘願,也趕緊拱手,笑着回話。
他們三人心知肚明,這時不走,更待何時?同李澈與狄寧寧告辭后,摸着鼻子悻悻然離開。
等他們走遠,狄寧寧才抬起頭,看向李澈,「謝謝八王爺相助。」
李澈低垂着眼,望着她那張宛如陶瓷般精緻的雪白小臉,靈動的雙眸與他四目相接后,隨即低了下來。
他心想,狄寧寧的確是懂禮數,就算他身為不受重視的王爺,她依然保持不與他平視,表示對他的敬重,這讓他忍不住對她多在意幾分。
「毋需客氣。」他先是佩服她不需要自我介紹就知來者是誰,頓了下,思索該怎麼說話才不會讓她感覺自己對她是指手畫腳后,再度開口,「年紀輕輕的十八歲姑娘站上朝堂實屬不易。」
狄寧寧訝異的抬起頭,看向李澈,沒料到在早朝上彷彿當眾被打了好幾個耳刮子的挫敗傷心,竟然會是他這個在皇宮裏沒人敢招惹卻又惹人非議的王爺率先開口安慰自己。
對於李澈,她認識得不多,只有聽過他的幾項傳聞,然而是真是假,她沒有多去驗證,也許是洛陽宮內有潛規則,絕對不能將八王爺的風流韻事傳出宮門以外,所以宮外的人對八王爺的認識不多,不過她時常受到皇帝的召見而出入宮廷,因此對李澈的事情略有耳聞。
她還以為入宮為官后,應該會許久才得以見到這位「特別」的王爺,萬萬沒想到第一天就見到了,而且還是他出手相助讓她脫離薛懷義與其黨羽的訕笑窘境,因此她的訝異是理所當然。
「已故狄宰相是一位忠貞愛國又足智多謀的傳奇人物,只是他還有很多抱負來不及施展就駕鶴西歸,實在令人扼腕。」
狄寧寧可以從李澈的聲音里聽出滿滿的遺憾,輕輕點了下頭,看着雙手交抱胸前的他。
不羈的他將一頭黑色及腰長發隨意披散在身後,只隨隨便便的抓了一束可能會阻礙視線的耳旁頭髮綁在後腦勺,完全沒有王爺的樣子與架式,反倒像極了江湖劍士。
「家父的確還有很多抱負,雖然微臣在去年年初得到皇上的允諾,協助家父處理軍國大事,但從旁學習的是他正在推動的政事,至於他還有多少尚未施展的抱負,微臣無法完全掌握,且宰相一職事務如此龐雜,亦是千頭萬緒,不知從何理起。」雖然接受皇命,入朝為官,說是要替父親完成遺願,但是說實話,她根本不知該從何着手。
「找找吧!」
「咦?」狄寧寧不解。
「找找已故狄宰相的書房,看看他有沒有列出待辦事項,以及對朝廷、對國家的抱負與野望。」李澈的遣詞用字雖然帶着不確定,但口吻似乎十分肯定狄仁傑有寫備忘錄的習慣,因此才提議要她找找。
「是嗎?那微臣回府後,會好好的找找有無王爺口裏說的記事本。」狄寧寧仔細想想,點了點頭,畢竟以父親處事嚴謹的性子,留下這麼一本記事冊子也不是不可能。
「若能找到,逐條替你父親完成,本王想已故狄宰相一定會含笑九泉。」李澈是一貫的平穩嗓音,談話內容卻帶給她未來仕途之路的方向。
「謝謝王爺的提點。」
朝她頷首一笑,他跨步越過她,往空橋的另一邊行走,在兩人交錯而過的瞬間,他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桂花香氣,好聞得讓他幾乎想閉上眼,細細品嚐。
突然想到什麼,他轉頭,喊了背對着他往前直行的狄寧寧。
他瞧見的是穿着鵝黃色衣袍,將白皙肌膚襯得更加明亮的她緩緩的轉身,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帶着一絲不解與疑惑,令他驀然想起民歌里的句子──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讓他一時之間失神了。
「請問王爺還有何指教?」狄寧寧一臉不解。
「本王只是想告訴你,已故狄宰相是本王這輩子最敬佩的人。」李澈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剛好傳入狄寧寧與若藍的耳里。
狄寧寧淺淺笑着,接着點了點頭,「微臣也同王爺一般想法。」
「本王與已故狄宰相有些緣分,在很多閑聊的時候,他總是力贊你的聰明才智。」
她偏着頭,聽不出李澈話中的意思。
他笑了笑,「聰明如天人的已故狄宰相對自家女兒讚譽有加,而身為被讚賞的你是不是應該更有自信?縱使年紀比朝中老臣的年齡折半還要來得小上好幾歲,但你要相信你父親的眼光,以及皇上將重責大任交給你的青睞。」
「是。」狄寧寧眼眶泛熱,輕輕點了下頭。
自從接下皇上的託付后,她夜裏輾轉難眠,心若高懸,昨日接到皇上賜給她的特別女式三品官朝服,她害怕得雙手顫抖,跪在地上謝恩的雙膝無力得差點站不起身,今日雖然已有心理準備,卻在朝臣你一言、我一句的攻擊時,信心完全崩潰。
是他說的話讓她燃起信心,在她心底最折磨的時候雪中送炭,這要她怎麼能不感動?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李澈轉身,雙手負在身後,信步離開,逐漸消失在她的眼底。
夾雜冷冽的寒風吹過狄寧寧冰涼的臉頰,輕輕的捲起落在耳旁的兩綹髮絲,縱使身處天寒地凍,心底卻因為他的話而感到暖烘烘。
春天,就快來了。
入夜的二月末,縱使白日陽光煦煦,太陽消失在天幕後,溫度卻瞬間下滑,讓人一度以為寒冬又要降臨。
議事廳的燭火熄了大半,室內五排長約五十米的木桌隔成三十個座位,每個位子旁擺了滿滿一堆參考書籍與文房四寶,以及各地送來的奏摺,可以想見天黑之前坐滿百官辦公的驚人畫面。
只是如今議事廳只剩下三三兩兩的老臣正準備回家休息,令偌大的空間宛如陷入死寂。
第一天上任的狄寧寧坐在議事廳與群臣面對面的高台上,桌上擺了一疊又一疊待她批示的奏摺,腳邊的矮桌上則疊了好幾座有如小山一般高的參考資料,她斂目,十分認真的逐字閱讀手上今日算起來第五十八本的奏摺,縱使眼睛酸澀不已,卻還是繼續堅持。
「小姐,已經快過戌時,您該休息了。」一直在狄寧寧身側服侍的若藍終於忍不住說話了。
她從天未亮就跟着小姐入宮,看着下早朝後的小姐跟着領事公公在洛陽宮轉了一圈,熟悉環境,便來到議事廳着手處理成堆的公文,就連午膳也是一邊看奏摺一邊隨便吃了一點,這要她怎麼能放心?
狄寧寧隨便應了一聲,繼續將手上的奏摺看完,才抬起頭,「已經這麼晚了呀!」
放眼望去,議事廳里只剩下兩名傍晚才來上工的老臣,其他人都不曉得是什麼時候離開的,空蕩蕩的室內一片靜謐。
雖然狄寧寧一點也不在乎百官應遵守離去時是當告知她一聲的禮節,但是他們彷彿說好了,不將她放在眼底,隨意入席與離座,還是讓她感覺有些挫敗。
暗暗嘆了一口氣,她將手中的筆交給若藍清洗,然後起身,動手整理桌上的文書資料,等待若藍由屋外入內,將筆放在筆山上晾乾,才輕聲開口,「咱們回去吧!」
「是,小姐。」若藍回應。
狄寧寧走下高台,來到其中一位低垂着頭,振筆疾書的老臣面前,不點胭脂依然粉嫩的雙唇淺淺勾起,恭敬中帶着不卑不亢的語調輕聲的說:「您辛苦了,夜裏露重,石板路滑,您要小心為上。」
老臣沒想到狄寧寧竟然會主動同他說話,嚇得抬起頭,望了她一眼,只見她朝他淺笑着,就像孫女般令人喜愛,使得他今早得知宰相之位竟然由一名小奶娃坐上的不悅感受消失大半。
「晚輩先離開了。」看着面容帶着尷尬的老臣,她並不奢望年紀長她三倍有餘的老者對她釋出善意,於是轉身離開。
她接着來到另一位坐在大門附近的臣子面前,也同他說了些關懷的話語,才與若藍離開議事廳。
土黃色的圓月在黑色雲朵下若隱若現,好在宮廷的迴廊上每十步就掛上一盞燈籠,要不,狄寧寧可能會一不小心踩空滑倒。
夜裏的她視力急速減退,常常夜讀時都得點上十盞燭火才能輕鬆視物,所以當馬車駛出洛陽宮后,進入早已打烊的市集街道,她掀開帘子,幾乎看不清陷入死寂的街道景色,索性放下帘子,背部往後靠,閉上眼睛,短暫休憩。
「小姐,方才我已經讓人傳話回府邸,要他們替您準備熱水,待會兒您一回房就先沐浴,等您沐浴后,王媽應該就煮好菜了,您馬上可以吃飯,然後休息。」若藍擔心自家小姐從小嬌生慣養,未曾有一日過得如今天一般忙碌,於是請人回府替她打點好一切,爭取更多休息的時間。
「謝謝你。」狄寧寧十分清楚若藍的用心,睜開眼,朝她微微一笑后,又閉上眼。
只是若藍靜不下心,對着自家主子試探性的小聲說話,「小姐,您睡著了嗎?」
「沒有,怎麼了?」狄寧寧的眼皮一動也不動,只有小嘴輕輕開合。
「我只是想問,今日早上您在空橋遇上那三人時,怎麼知道他們是誰?又怎麼知道那人就是八王爺呢?」若藍滿肚子的疑問憋得好痛苦,現下小姐總算放下手邊的工作,她才得空可以詢問。
「很簡單。」狄寧寧依然閉着酸澀的眼睛,思路卻清晰無比,「你瞧那三人,當中有一人是光頭,做和尚打扮,另外兩人對那和尚是必恭必敬、誠惶誠恐的模樣。」
「的確是這樣沒錯。」若藍偏着頭,回想今日早上的情景,確實如小姐說的那般。
「光頭和尚是皇上寵愛的臣子,他原名喚作馮小寶,起初在江湖上賣葯,得到千金公主提拔到皇上面前擔任丑角,皇上喜愛他的風趣,卻不想讓人有閑話可說,於是命他剃度為僧,賜名薛懷義,在宮裏掌管祭祀與各地佛堂修葺,而跟在他身邊的那兩人是出了名的狗腿,我瞧來者是和尚與兩名男子的三人組合,就知道是他們,只不過誰姓林、誰又姓張,就不清楚了。」狄寧寧口吻平淡,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少了花樣女孩的活力,卻多了莊重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