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彷彿察覺到他的異樣,余文音靜望着他許久。
或許是他極力掩飾、不自覺間卻仍流泄出來的古怪哀傷觸動了她的心房。
也或許是他那張憂鬱輕鎖的臉龐,讓人忍不住想去疼惜、去撫平他眉間成巒的皺摺。
所以,她伸出手,不問因由,只將柔軟掌心穩穩地覆蓋在他的手背上。
五指一縮,她緊握他的手。
他渾身一震。
他們對望了良久,誰也沒移開眼眸,把對方的臉龐烙印在自己的眼瞳中。
瞭望台上,山風在兩人間穿盪,沉靜地穿盪。
傅尚恩無法解釋這一切,只隱約覺得,有股奇異的熱能從她的掌心灌注進來,讓他感覺到她無聲卻強而有力的慰藉。
他跌進她清澈的眼底,一千個心甘情願、一萬個情願甘心.
“你如果只剩十塊錢,會怎麼用它?”余文音微微笑,忽然來個話題大轉折。
他照例仍是給怔住了,只落得搖頭的地步。
她秀眉飛揚,好心地自我解答:“如果我只剩十塊錢,我會買一個蛋卷雪糕。”
男人已略有細紋的眉間又一次迷惑地糾起。那是什麼東西?
余文音忽然驚恐地瞠圓眼睛,收回復在他手背上的小手,改而捧住自己的臉。
“你不知道麥當勞叔叔的蛋卷雪糕?!你不知道?!歐~~買~~尬!那是我吃過最好吃的十元商品耶!很綿、很香,冰冰涼涼的,真是物美價廉、物超所值!你一定要試,這是一定要的!”
她誇張的動作和語氣,一下子就把傅尚恩從久遠的殘存記憶中拉出來。
他不自覺地流露出什麼,她想安慰他,所以故意逗他發笑嗎?他模糊地想着。
很難不笑的。當她這麼賣力地拋撒她的溫暖,他如何忍心讓她失望?
他笑了,目光從未須臾離開她的溫柔臉容,聽話地答道:“好。我會試。”
傅尚恩淡淡笑着的臉很好看,陰鬱的色調被一團暖光抹過,而眉眼深邃極了,引誘着誰往裏邊捨身跳入。他的黑髮微亂,可是很性感。還有,他沒再緊抿成一線的薄薄兩片唇瓣,越看,越讓人遐思不斷,猜測着若貼吻過去,究竟會是什麼樣的滋味……
會是何種滋味哪……
“傅尚恩。”她笑容可掬。
聽見自己被連名帶姓地輕喚,傅尚恩微微一震,有些疑惑地看向她忽然泛紅的頰。他不語,靜靜等待。
“你過來一點。”余文音說。
他雙目眯了眯,沉吟三秒,才按着她的要求移近。
“再過來一點。”她又說。
心跳加劇,每一次都重擊胸膛,他開始感到口乾舌燥。
他很聽話,又朝她挪得更近一些,近得他的長腿已壓住她的裙擺,近得只要他稍稍傾前,就能輕易吻到她的發梢、她的臉。
余文音揚起眉睫,白裏透紅的臉容離他只有一個拳頭大的距離,她的心也在狂跳,覺得這或許是她人生中,最值得一試的出軌。
“一定要試,不試,好可惜……”她呢喃,眸光如泓。
“試什麼?”蛋卷雪糕嗎?他聲音沙啞得幾乎讓人聽不清。
“試……這個。”
身子撐直,她下巴抬得更高一些,眼帘淡垂着,任由柔軟的小嘴去貼住他微涼的唇。
就像適才她的手緊緊地、用力地覆蓋在他手背上一般,只不過這一次,是她的唇覆蓋了他的。
她試着吻了他。
不曉得有沒有嚇到他?
她不是經常這樣隨心所欲、想到什麼就做什麼的,只是看似文靜的外表下,偶爾也會興起某些驚世駭俗的想法。
唔……不過這算不上什麼驚世之舉,她只是吻了他,主動了點兒、大膽了點兒、吻得昏天暗地又差點缺氧而已。
自從被“綁匪”釋放、驅車送回“山櫻”后,余文音整個晚上都處在自我懺悔的狀態。說懺悔可能過分一些,正確來說,應該是自我剖析兼內心大打攻防戰。
對一個剛接觸不到兩個月的男人猛流口水,完全背離她的風格,這一點剛開始其實挺困擾她的。
有可能是她的生理時鐘發出警訊,所以她輕易地心動了。
也可能是她清心寡欲太久,那男人又如一道輾轉迂迴卻引人入迷的謎團,她每解開一小部分,看出他那一小部分的真我,心便為他悸動更深一分,所以害她忍下庄就廳劻了。
還是不後悔的。
她喜歡親吻他的滋味,喜歡他雙臂圈圍住她的力量,喜歡他粗嗄又熱燙的鼻息……他會是一個挺不賴的情人。
“再繼續下去,就會喜歡他壓在身上的感覺了……”下意識咕噥着,她伸出一腳要跨進溫泉池裏。
“他壓上你了?!大姊,進展很快嘛!”一個嬌嫩嫩的嗓音插入。
“哇啊~~”邊洗澡邊剖析自己,內心攻防戰打得太入神,余文音根本忘了女湯里還有其他人,況且她那句話足自動溜出口,單純的自言自語,根本沒希望誰來附和。
“大姊,小心哪!”半身泡在溫泉里的余文靖和余文麗,一人一邊扶住差些摔進池裏的余家大姊。
“山櫻”通常在晚上十一點整,確定男女湯都已經清場后,兩邊入口處會擺上“清掃中”的立牌,然後進行每天例行性的清掃、刷洗。這些工作並不輕鬆,但余文音已然習慣,除有爸媽和工讀生幫忙外,文麗和文靖若回到“山櫻”,也一定會努力分擔這些清潔的工作。
此時已過半夜十二點,工作結束,余家三姊妹勞動后香汗淋漓,自然是要好好利用自家溫泉池,泡個睡前湯。
穩住腳步,心魂稍定,余文音吁出口氣,慢條斯理地坐進溫暖的池中,故意裝作不知道自己剛才說出了什麼。
沒那麼好打發的。余文麗笑嘻嘻地挪近,溫泉底下,小腿曖昧地勾住她的,輕輕磨蹭。
“姊,你讓他包了喔?”
“包個大頭啦!”余文音好氣又好笑,在妹妹們面前是用不着“ㄍㄧㄥ”的。
余文靖微微笑。“說得也是,用後面有‘六個零’的數字要包你,可能不太夠,不過嘛,陪着‘打滾’一次應該還可以。”
“來來來,,我檢查看看‘草莓’種得夠不夠多?”余文麗說著就要撲上。
她潑了妹妹一臉水,笑罵:“夠了喔!”
鬧了片刻,姊妹三人笑作一團,而後,笑音漸止。
“大姊,我後天要回東京了……”余文靖淡道,手輕撥着一波波溫泉水。
“嗯。”余文音靜靜勾着唇角。她曉得的,小妹再不回去,她那個阿本仔妹夫就要抓狂了。“下回帶阿剛一起回‘山櫻’,不要把他孤伶伶地扔在日本。當你的老闆兼老公,他也挺可憐的,放你休假,你還不讓他跟。”
“唔……反正他每次來都會被甘薯K到頭……”囁嚅着,余文靖不承認自己“虐夫”。
余文麗把冷毛巾擱在額上,仍嘻嘻笑。“姊,這叫作小別勝新婚啦!阿靖她家的那位平常黏得也太緊了,偶爾分開一、兩個禮拜,有助夫妻感情哩!”
“還說?你和阿峰分開得也太久了吧?”余文音有些憂心。
阿峰是文麗去年夏天費了番氣力才追到手的男朋友,帶回來“山櫻”好幾次了,余家人看他看得超順眼,根本把他當作自家二女婿了。要是文麗最後沒嫁他,說不定余陳月滿會把女兒掃地出門,直接認阿峰當兒子。
“姊,他在那個什麼……什麼大帕拉迪索的山區研究野山羊,是我鼓勵他去的。雖然沒辦法常在一起,但心有在一起就OK啦!分開那麼遠,每次見面就會特別、特別珍惜,嘿嘿嘿,我都有很努力、很賣命、很奮不顧身地把他榨乾喔!要想逃出女王的五指山?老鼠洞都沒有!所以你不要擔心啦!”
“你——”無言。余文音哭笑不得。
“大姊要為自己想想了。”余文靖忽地輕聲說著。“別一直擔心我和麗麗,我們很好的,你也一定要過得快樂。”
余文音溫柔地笑了,表情柔軟,如這一池溫泉。“我們都要過得快樂。”
“姊……”
“嗯?”她臉微偏,瞧向文麗那雙漂亮的貓兒眼。
文麗朱唇嚅着,天外飛來一句——
“那個‘夏天叔叔’,你其實喜歡他很久了。”
沾染濕氣的秀眉挑了挑。“……有嗎?”
她不是才和他接觸沒多久時候?
她喜歡他很久了?唔……有這種事嗎?
“你常常提到他,過去幾年來,特別是夏天一到,你一定會提到他。這位‘夏天叔叔’的名號真是如雷貫耳,百聞不如見一見啊!是陰沉了點兒,不過感覺還不壞啦!”至少肯砸錢為紅顏。嘿嘿~~
一旁,余文靖也慢吞吞地附和道:“大姊一直在注意人家的一舉一動,從很久以前就開始,我也聽你提過他好幾次了……依你的個性,如果不是真引起好奇、會去在意,絕對不會時常被你掛在嘴上的。所以,姊……我只能說,你真的對他很感興趣。”
是這樣嗎?余文音轉動着眼珠。
“原來我常跟你們提到他啊?這個……呃……呵呵……”她笑得靦腆,皺皺鼻頭又抿抿唇,表情很豐富。
想了五秒后,余文音頭一甩,道:“好啦,我承認,我喜歡他,可以了吧?”
原來啊原來,原來在和他說第一句話之前,她就已經對他興趣滿滿了,只是她自己卻懵懵不知啊……
【第六章】
電腦的寬螢幕上自動播放着照片,一張接連一張。
照片里的建築十分多元化,有原木色澤深淺變化的尖頂浪漫木屋、緊臨着美麗海灣的度假小屋、錯落在雨林中的精緻樹屋,也有依岩壁地形所設計出來的涼爽洞至。
這些極具巧思的設計乍見不會以為坐落在不同地方,實際上,它們全在同一個建築設計里,是“布魯斯”國際集團在東南亞斥資買下一座小島,重新開發規劃,徹底執行“一島一飯店”的概念,實現所謂的“島嶼度假”。
Bruce。布魯斯。
只要對度假中心、旅館飯店業有些了解的人,就一定知道它。它是這個業界的傳奇。
“布魯斯”的創始者約翰·布魯斯出身貧寒,年輕時曾當過擦鞋童、送報生、碼頭工人,甚至還過了兩年的水手生涯。在二十三歲那年,他正式接觸到旅館業,一開始從最基層的工作做起,至今四十多個年頭過去。美國財經業的記者們今年年初曾作過評估,約翰·布魯斯的身價保守估計,也有兩百六十八億美元,排進全球富豪之列綽綽有餘。
近年來,“布魯斯”除積極經營位在五大洲的五星級飯店外,更以大型度假中心為主要目標,總公司在三藩市,全球各大城市幾乎都設有辦公大樓,處理該區業務。舉個例子來說,光是香港的辦公大樓,就得負責整個亞東地區二十幾家飯店,以及該區度假中心所有的企劃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