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她的嗓音如此好聽,他的心卻沉甸甸的。
模模糊糊地,他有種從高崖絕壁上墜落的錯覺,速度驚急、不顧一切,那下墜的力道重得讓他無法抗拒,也抵抗不了。
他放縱自己墜跌了,只因她是生在崖底的清蘭,若要親近那抹幽香,就勢必得付出代價……
【第五章】
十分鐘后,傅尚恩看到位在山路邊、設置着兩架投幣式望遠鏡的瞭望台,內心嘆了口氣,很認命地把車駛近,直接停在小涼亭邊。
余文音解掉安全帶,自行推開車門下車。
風好涼,帶着些微潤意,她眸光遠放,深呼吸着清冽的空氣,彷彿偷得寧夏里難得的舒心清爽,眉宇嘴角間輕漫悅色。
她對他的舉措沒有任何疑問嗎?
不覺怪異?也不覺被冒犯?
傅尚恩跟在她身後,雙手又擱在褲子的口袋裏,悶悶垂着峻臉,看着她的發、她略顯纖瘦的背,看着她裙擺上手染的朵朵朱槿,還有那雙細白的小腿。
光是去看,似乎已乎息不了心中的火,他把那隻慾望的獸養大了。扯唇苦笑,雙腳自有意識地將他帶得更貼近她,允許鼻間盈滿她的甜息。
“跟你借十塊錢硬幣一個。”她側眸,眼底泛着淺笑,見他像是聽不懂她說些什麼,又說:“你不由分說地把我拎上車,我的手機和小錢包全寄放在‘跳舞棚’後台里長太太那裏,根本來不及去拿。”她現在可是身無分文,被“擄挾”上山,連要打手機求救都沒辦法。
男人不苟言笑的臉龐再次露出略帶可愛風的靦腆。
余文音趕忙忍住笑,瞅着他定回吉普車,長臂探進車窗內,跟着再回到她身邊。
“給你。”厚實掌心上有一大捧的十元硬幣,是他平時擱在保險桿後頭小凹槽里的零錢。
“唉~~”余文音嘆氣。“不需要這麼多的。”
“可以看很多次。看很久。”他猜,她應該是想投幣看望遠鏡。
“噗——”跟他在一塊兒,她總是很不淑女的噴笑。“對不起……”
傅尚恩的表情有點小悶,主動替她投幣,又湊眼檢查望遠鏡是否能使用。
“可以看了。”作勢要把機器轉給她。
“謝謝。”她傾身過去。
他臉拾起,她小臉湊近,暖暖的什麼碰觸了彼此的唇角,電光石火間感受到對方的鼻息。
怦怦、怦怦、怦怦……心跳聲在耳中鳴響,余文音臉上褪淡的紅霞又起。不太確定那算不算是一個吻,即便真是吻,也不需要大驚小怪啊!她都幾歲了?唔……也許……或者……說不定……她不是訝然,而是感到惋惜。要是能再深入、再象樣些,那就好了……她慢吞吞地想,跟着被自己最後下的結論給小小駭到,雙頰更紅了。
傅尚恩的狀況也好不到哪裏去。
他同樣心跳鼓動耳膜,同樣全身臊熱,他臉沒紅,只是抿唇隱忍着,用那雙深不見底又亮得出奇的眼,一瞬也不瞬地盯住她。
嚓嚓!十元新台幣所能提供的觀景時間結束,望遠鏡發出自動關機的聲響。
“啊?!沒有了……”從男人那雙魔眼中回神,余文音不禁輕呼。
她這時才把眼睛湊到觀望孔,看到的當然是一片模糊。
“真的看不見了……”懊惱喃着,她回眸瞧他,見他仍是靜佇不動,要是有人行車經過,乍看之下說不定會誤以為是人體造型的第三架望遠鏡呢!
她不禁笑出聲來。“錢都掉了。”
傅尚恩隨着她斂裙蹲下的動作垂下目光,這才察覺到手裏的十元硬幣在兩唇輕蹭的那一剎那,全掉落至草地上。
實在不爭氣!內心暗罵自己兼嘆息,他蹲下來與她一塊兒撿,把拾起的硬幣一個個放進她的小手中。
“應該都撿齊了吧?”余文音喃喃說,一手捧錢,一手還努力在小草里撥弄。
“不用再找了,掉了就掉了。”
他凝視她認真的神態,忍不住又拿着她直瞧,看她的眼、她的睫、她挺巧的鼻和潤頰,簡直百看不厭,看得頻頻吞咽唾液。
他真是越來越變態了。
“掉了多可惜,可以捐給慈善基金會呢!”突然想到什麼似的,余文音撥小車的手指頓了頓,眉睫一動,幾秒鐘后咬咬唇問:“捐那麼多錢,沒關係嗎?”
傅尚恩雙目微眯,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她接著說:“捐款給慈善團體當然是好事,可以幫助很多弱勢族群,但也應該先考量一下自身的經濟能力……你把錢全捐出去了,生活不成問題嗎?”她想到瑤瑤說的“六個零”,想到他捐款的動機,心窩有股說不出的滋味。
“不會。”他說。
余文音微笑着,點了點頭。“……那很好。”
“我有能力工作,不會沒飯吃。”那些沒飯吃、餓得奄奄一息的日子,已經離他很遠了。今天所捐的錢全是他這幾年努力工作賺得的,他物質慾望低,想要的就只有她,為她砸錢,很值。
瞟了十元硬幣一眼,他神情鄭重地說:“那些沒有要捐,給你看望遠鏡用。”
“唔……”差點又要噴笑,這次她勉強忍住了,秀頰暈開兩抹淡紅。“謝謝。不過不用這麼多的。”說著,她乾脆在草地上坐下,散開的裙擺彷彿草上開出的朵朵朱槿花。
“你也坐,蹲久腿會酸呢。”
傅尚恩聽話得很,也乖乖跟着臀部着地,看着她從腰側的小口袋裏掏出一條印花手帕,把一堆零錢全包起來,細心地打個小結。
“這是小學生的時候,我記得有一次爸爸要下山補乾貨和一些民生用品,我們姊妹三個吵着要跟,那時家裏開的車還是小貨車,座位只有兩個的那種,文麗和文靖一塊兒擠在前座,我拿着一張小板凳坐在車後頭,然後就這樣下山去了。”她言語柔軟,神情寧靜,像偶被觸發了什麼,想與人分享。
他表情變得專註無比。
余文音接着敘說:“下山後,我們去了幾個地方,把媽媽開給爸爸的清單全補齊了后,阿爸說,還要到一家老字號的糕餅店給阿嬤買她最愛的綠豆糕。那家老店在傳統市場裏,小貨車不好進去,阿爸要我們留在車上等他。”抿唇一笑,俏皮地聳聳肩膀,彷彿做了壞事被逮個正着般。
“可是我沒聽阿爸的話,他下車走進市場,我也跟去了。那時貨車後頭裝滿要載回‘山櫻’的東西,而文麗和文靖坐在前座,根本沒留心我不見了……”
“你在菜市場裏迷路了?”他問。
余文音揚睫,搖搖頭。
“沒迷路啦!我有看見阿爸走進糕餅店,可是沒跟進去。那時菜市場裏有一個乞丐阿婆,我看見她拿着鋼杯跟人家要錢,她發現我在看她,也把鋼杯伸到我面前,然後,我就很自動地把口袋裏唯一的十塊錢丟進她的鋼杯里。”
“十塊錢?”傅尚恩有些迷惑。
“是啊,十塊錢~~”她語氣忽地揚高。“我從來不知道十塊錢有這麼重要呢!因為等我去糕餅店找阿爸時,才發現他早買好東西走掉了,他沒瞄到我下車偷跟,我也沒注意他幾時走掉,反正我嚇得拔腿就跑,結果追到菜市場口時,剛好看見我家的小貨車絕塵而去,車屁股還一直噗噗噗地吐白煙。”
男人濃眉挑高,瞪着她因激動而泛紅的瞼。
“你知道嗎?給阿婆的那十塊錢是我身上僅有的,那時根本沒有手機這種東西,想打通公共電話回‘山櫻’跟媽媽求救都沒辦法,因為沒有錢。我當時還好可恥地想跑回去跟那位阿婆商量,問她可不可以把十塊錢還給我,要不然分我一元也好。”
“你……”傅尚恩不知道能說些什麼。
他薄唇掀了掀,沒發出聲音,最後,嘴角終於剋制不住地直往上翹。
“你笑了!”余文音好奇地盯着他軟化的臉部線條。
被她這麼一嚷,他那抹弧度更彎了,深幽的瞳底湛着光。
假咳了幾聲清清喉嚨,他沒讓笑容更形擴大,只微笑問:“你最後怎麼回到‘山櫻’的?有嚇到哭嗎?”
“我很勇敢的!”她一副“你不要看不起國小小朋友”的表情。“我在原地等了半個小時,阿爸還是沒回來接我,想想不是辦法,就鼓起勇氣回去糕餅店那裏,跟老闆借電話,打給媽媽。我爸一路開回‘山櫻’,聽說引擎都還來不及熄火,我媽就衝出來急嚷着他把小孩弄丟了,他才發現我根本不在車上,嚇得他趕緊再開車下山。”她聳聳肩,又笑道:“老闆要我待在店裏等爸爸來,那些做糕餅的老師傅看我好可憐,乖乖坐在一旁,一直要給我好東西吃呢!”
傅尚恩完全可以想像那樣的畫面——
一個秀氣又乖巧的落難小女孩,可能梳着兩根麻花辮,也可能綁着高高的馬尾,在老店鋪里,一群靠傳統手藝做糕餅的老師傅們,忙着要把店裏剛出爐、又香又酥的各色美食堆到她面前……
“你一定從小就有很多長輩喜歡。”她這一型,根本就是公公、婆婆們的最愛,是最佳媳婦人選。
“我們家最有長輩緣的是我二妹文麗,她愛笑,個性大方容易親近,不只長輩,見過她的人都喜歡她。”
“不是每個見過你二妹的人,都會喜歡她。”他說得很輕,慢吞吞的,目光卻炯炯似火。
余文音心一凜,被掐住呼吸的感覺再次興起。他話中雖沒挑明,但傳達出來的意味其實並不難懂。唉~~她發自體內的熱氣又烘暖皮膚了呀……
他是喜歡她的吧?
雖然她還想不明白,他為了什麼原因對她生出好感,但兩人之間無形的電流頻頻激出火花,已不能忽視。那麼,她自己呢?又是因何對這樣的男人產生興趣?
她當然也是喜歡他的吧?要不,不會為了他的一個目光凝注、一次不經意的碰觸、一抹似有若無的親吻,就不爭氣地亂了心跳節拍,陷在這自我剖析中,遲遲跳脫不開。
既然,他喜歡她、她也喜歡他,這就已經構成談戀愛的要素.不是嗎?
“你小的時候是什麼模樣?我猜……你一定是家裏的長子,而且少年老成,就是從小就很受爸媽、老師和同學信賴的那種人。是不是?”
他明顯愣住,定定地看着她。
小時候的模樣嗎……
幾無呼吸空間的擁擠、跋山涉水的遠途、一張張看不見希望的蒼白臉龐、一雙雙空洞得教人驚懼的眼。飢餓,無止境的飢餓,像永遠也填不滿的無底洞,在黑暗中無助地掙扎……他的胃隱隱絞痛了。
那時的他,究竟是什麼模樣?
“我記不太得了。”
“你不會連自己是不是長子都忘了吧?”
沉默幾秒后,他低聲回答:“沒忘。你說對了,我是老大,底下也有兩個妹妹。”一直不願多想,每每記起,心臟就如同被一隻巨掌死命掐擰,可惡、憤怒、無助,然後是絕望的妥協,在瘋狂疼痛中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