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兩個男人見面后談些什麼,君霽華這次倒上心了,該是因事情牽扯到朱拂曉,讓她不得不問。後來經寒春緒道出,才知此事關繫着人家北方牧場的恩怨情仇,鄂大爺找上他,是為確認他“千歲憂”寒春緒地位中立,不會攪和進來,而且還提出極好的蒙古馬貨源,以實惠價格供他銷盤。
“寒爺怎麼想?你答應那位鄂大爺了嗎?”她緊聲問。那位鄂大爺她也瞧見了,長相很正派,眼神端正,直覺是個能交往的朋友,何況……拂曉姐姐對他像似頗在意啊!
“答應他什麼?”他懶洋洋地問。
“別攪和進去,保持中立。”
“你希望我答應嗎?”
“我當然希——”一頓,君霽華警覺地眯起水眸,背脊陡升一陣涼,這男人……這男人又想幹麼?她臉微紅,連忙改口。“這麼好的買賣,寒爺自個兒心裏頭明白,我就不多說了。”說完,她連忙跳離他三大步。“我找敏姨去。”
她一腳還來不及踏出北屋,人就被逮回去了。
“寒爺?”她坐在他大腿上。
“你還沒回答我呢。你想不想我答應?”他其實早與鄂奇峰談好交易,那確實是筆穩賺不賠的買賣,卻心眼太壞,也不對君霽華說個清楚。
她腦中亂轉,不知他要使什麼招,但無論哪一招,肯定讓她很“驚嚇”。
“我不要在上面!”她突然嚷嚷出來,一喊出,才意會到自個兒說了什麼,登時滿臉通紅,又羞又惱。
寒春緒一愣,隨即哈哈大笑。“好啊,那換我在上面!”
“寒春緒!
男人依舊嬉皮笑臉兼之死皮賴臉,反正他臉皮夠厚,耐磨經打,不怕。
他就不該一時心軟,答允她去加入什麼……什麼狗屁丹青社的!雖說聚在一塊兒的全是女子,偏偏教畫先生是個男的!她竟然去惹了一朵桃花回來,更可惡的是,她自個兒還全然不知!
寒春緒眼睛眯得跟蛇眼似的,陰狠地盯着來到面前的年輕男子。
那男子被他盯得腳步遲鈍,他發誓,他聽到他發出驚喘,但沒想到啊,這小白臉還是鼓起勇氣靠近再靠近,近到都快碰到因風吹拂而飛飄的裙擺,當然,裙擺不會是他的,而是他的女人的!
“先生還有什麼事嗎?”君霽華旋過身,對着教畫先生笑。
“這個送你,希望君姑娘偶爾回江北大城,能來丹青畫社聚聚。”
接過人家遞來的東西,君霽華笑顏更綻。“一定。謝謝先生。”
笑?衝著其他男人笑?她、她她當他死了嗎?!
“這是什麼鬼東西?”小白臉被他狠狠瞪走後,寒春緒老大不爽地盯着君霽華手裏的玩意兒。
“它不是鬼東西,它是一把摺扇。”君霽華垂眸斂眉,仔細賞着扇面。
這一次因與鄂奇峰之間的買賣,他們在江北大城住下好些時候,某日君霽華在街上瞧見一家專賣文房四寶與丹青顏料的新店鋪,掌柜的竟是位中年美婦,她和對方相談甚歡,後來得知鋪里亦在教畫,而且只收女子,她興一起,回去跟寒大爺提了聲,便決定加入丹青畫社。
其實該學的她早學了,只是喜歡與興趣相同者一起切磋。再者,丹青社請來的教畫先生年歲雖輕,但手法頗巧妙,畫技創新,也讓她別有一番體悟。
今兒個,十多名社生帶上畫具,分別搭上三輛大馬車,跟着教畫先生出城。
先生在野地里擺上幾張方桌,鼓勵她們自個兒取個景,臨場寫生。
君霽華最後把畫送給教畫先生,畫中便是社生們取景寫生之景,以墨色淡濃繪出所有景物,勾勒一切線條,只在人的衣衫上着顏色,整幅圖率性中帶細膩,十分別出心裁。
她把圖送出,並且跟所有社生們和教畫先生道別,因為她明兒個要跟着寒春緒離開江北了,再回來該是好幾個月之後的事。
她跟寒春緒提過今日出城習畫,一回眸,便見他策馬而來,專程來接她回去。
此時,他拉着她走向系馬的樹下,冷哼。“還好是把扇子,‘扇’就是‘散’,你現下確實跟他們散夥了。”不放心,回頭再看……娘的!小白臉竟在目送他們!混帳!跟他搶女人,滾天邊去吧!
“誰說的?”君霽華沒察覺身邊男人醋海翻騰的內心,只是摸着扇面,越看越喜歡,柔聲道:“我送先生一張畫,先生回送此禮,挺有意思的。瞧,這扇面是綢布所制,這是一把布扇,‘布扇’念起來就是‘不散’,不分散之意。”一頓。“還有啊,先生剛才直接在扇面上作畫,他畫的是岸邊垂柳圖,柳樹的‘柳’與留戀的‘留’音相似,是挽留我的意思。所以他——”她說得眉飛色舞,揚睫瞧他,話音陡止。
“寒爺,你、你怎麼了?”
男人兩眼細眯再細眯,透出犀利光芒,滿面怒紅,紅得都快滲血似的。
“我要咬死他!”露出森然白牙,磨了磨。“不!我要先廢了他四肢,再把他剁碎了餵魚……不!這樣不夠狠,我要把他吊起來,再用魚網緊緊裹住他,再用刀子一片片剮他的肉,而且刀子不能太鋒利,要鈍一點,鈍刀剮起來才有樂趣,用鋒利刀子太便宜他了……”
君霽華終於明白他在鬧什麼了。
她跺腳。“你胡思亂想些什麼啊?”好氣又好笑。
“我不多想一些,你早被其他亂七八糟的野漢子搶走!”
“我、我的臉已不好看了,外頭又有一大堆姑娘家比我年輕貌美,會搶我的只有你這個野漢子,還會有誰?”
“誰說你不好看?叫他來跟老子說!你要真不好看,我何必這樣提心弔膽?老子頭髮都白到發亮,不就想讓你乖乖待在身邊,你要被搶走,那我還要不要混啊?!”
“你、你你……”簡直又氣又心軟,這麼亂七八糟的,唉,她竟然站在野地就跟他吵,都不知道有沒有被其他人聽去。
她突然把背在肩上的一小組畫具遞給他。
寒春緒愣了愣,接過來塞進馬鞍側的袋內。他重新站直,沉着臉面對她,大有想繼續吵下去的意味。
她沒說話,就只靠過去,一手拉下他的頭,蹄起腳,主動吻了他。
她的吻雖僅是輕輕貼住就放開,已讓寒春緒頭頂上的大火“逤”地一聲變成小火,小火還要燃不燃的,根本發不起來。
“你、你你……”換他結巴。沒辦法,她主動親他呢,而且還在光天化日之下!嘿嘿,呵呵,他很確定那個送“布扇”又要“留”她的小白臉,肯定瞧見了!
“回去吧,天陰陰的,像要下雨了。”君霽華若無其事般撫着駿馬一身光亮毛皮,雙頰發暖,嘴角一直往上提。
寒春緒把她抓來又追加重重的一記啄吻,這才甘心。
他俐落上馬,再拉她上來,在她紅嫩耳朵邊惡狠狠地追加一句——
“回去再好好算帳!”
他聽到她嘆氣,身子溫馴地偎進他懷裏。
回程路上果真落雨了。
快馬趕回城裏的話,約需要兩刻鐘,寒春緒自己成了落湯雞不打緊,但懷裏的人兒太過纖細,捨不得她淋濕。
他們在半道一處已荒廢許久的土地公廟躲雨。
將馬匹系在檐下,進到廟裏之後,才發現裏邊也有躲雨的人,不止一個,而是一小隊送親隊伍。
系滿喜彩的大紅花轎就擱在破敗的神壇前,八名轎夫和幾名樂手們隨地而坐,然而,新娘子沒坐在轎內等雨停就算了,竟把鳳冠都摘下來,縮在牆角哭得淚漣漣,婆子在旁邊好言相勸,就是勸不住。
“我的好小姐啊,康家的迎親隊伍就等在城門口,咱們今兒個入城休息,明兒個一早吉時一到,就要拜堂成親了,您這麼哭,一路從老家哭過來,兩眼都哭腫了,當新娘子可就不好看了呀!”
“我不要嫁!我要我爹和我娘……嗚……”
“哎呀,小姐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天經地義的事,怎能不嫁呢?”
“我才十七,嗚嗚嗚,我不要嫁人……”
“十七不算小了,人家康家是富裕人家,康家六少爺今年二十一,跟你很登對的。我的好小姐,求您別哭了呀!”
“嗚嗚嗚……”
最後鬧得婆子也勸乏了,只得由着新娘子哭。
各自避雨,不交一詞,寒春緒反正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僅忙着幫自己的女人拭淨髮上、肩上的雨珠,確定她身子夠暖和。
君霽華挨着他坐,螓首靜靜靠着他結實的臂膀,她像似睡去。
終於,雨停了。
八名轎夫和樂手們全都爬起來活絡筋骨,婆子此時趕緊攤開隨身帶出的一隻妝盒,妝盒內蓋嵌有一面發亮的銅鏡,她擱在新娘子面前,拿着梳子理着新娘子亂掉的髮型。
新娘子適才自摘鳳冠時太過粗魯,交錯編在頭上的小麻花辮全亂了,婆子一急,手指更不靈活。
寒春緒濃眉微挑,看着他的女人緩緩起身,走近她們,淡淡道:“我來吧。”
他由着她去,但兩眼緊盯不放,看到那婆子把木梳交到她手裏,看到她跪坐在新娘子身後,輕且靈巧地整理那頭髮絲,將好幾根散出的發重新塞回辮子裏,然後解開其中一條太松的髮辮,重新打過,再把發尾梳得又直又亮。
“出嫁是好事,怎把妝都哭花了?”君霽華對上鏡里偷覷她的那雙漂亮眸子,微微一笑,輕嗓帶安慰,彷彿拂照心底的月光。
“我想我娘,還有我爹……”吸吸鼻子。“我不想嫁……”
君霽華仍是勾着唇,來到新娘子面前,她取出自個兒的素帕擦凈那張俏麗臉容,很細心擦拭着,然後從妝盒內挑了已和過水的粉膏,替她理妝。
“你不想嫁,是因為想你爹娘,可不是不喜歡那位康家六爺。”她閑聊般說話,手指未停,輕輕勻粉。
“我見也沒見過那個康六爺……”委委屈屈。
“康家六爺……我倒是見過呢。”君霽華故意壓低音量,眨眨眸。“生得可俊了,而且聽說書讀得很好,在咱們城裏還開辦義學,讓清苦家裏的孩子也能讀書。”
“……是、是這樣嗎?”新娘子淚止,又吸吸鼻子。
霽華笑了笑,輕應一聲,幫她的雙腮撲上胭脂粉。
新娘子好奇地問:“姐姐也住城內,是嗎?”
“嗯……算是吧。”邊答,邊幫新娘子畫眉。
新娘子也壓低聲音偷問:“姐姐,那個一直往這兒瞧的白髮男人……他和你是一塊兒的,是嗎?”
聞言,君霽華側眸瞅去,果然對上那兩道虎視耽耽、不知覬覦何物的目光。
她秀眉微擰,略搖搖頭。又想嚇唬誰?
寒春緒眯眼,撇撇嘴。老子就長這模樣,別人膽小,難道還是我錯?
嘆了口氣,君霽華不理他,繼續替新娘子補妝。
“姐姐,那麼……他是你男人嘍?”
“嗯……”
“姐姐,那你出嫁時候,都不哭,不想爹娘嗎?”
君霽華微乎其微一怔,還是露笑了。“我沒嫁過人。”
“啊?!”新娘子似乎發覺自己問得太多,些兒不知所措,尤其那個白髮男一直利瞪着,此時瞪得更狠,真能把人瞪穿似的,害她嚇得……嚇得都不敢哭了。